“一人之力,终究还是……”想着稍微同他讲讲道理,话还没说完,天裂居然也有隐隐合并的迹象。
天火是为了弑神的罪名,然而天裂却似乎也要在此刻合并,府君自己断绝生息,真算起来祭典没有完成,这场雨且还得下一些时日,不过晋州的人可以逃生了,可怎么就结束了呢?
汹涌的河水依旧在咆哮,霞光却越来越盛,直到映满祭台。
时序顿住,向淮也停下质问,他们一起回头,看着霞光中奇异的一幕。
“这是……”时序没看明白,府君死透了,可随他而去的狎鱼似乎在好转,他强行散去的生机数倍奉还,那些伤口在迅速愈合。
雨露拂来,枯木逢春。
狎鱼身上长出华丽的鳞甲,被缚龙台锁链碾碎的筋骨重新长出来了。
三百年前就该功德圆满的狎鱼在三百年后终于回到他的江河。
第21章 雨过天晴
而后府君被裹在祥瑞之兆中,死透了的人胸膛竟然再次有了一点起伏,看到这一幕的两人都睁大了眼睛,向淮张了张嘴,时序脑子里记起明月仪的话。
“……或许一人之力,也足够了?”他不太确定,可只有这个解释,因为他看到白卷沉入无定河消失在了水下。
向淮的莲花灯慢悠悠顺流而下,河面数次颠簸,磕磕绊绊地飘,被浪打回来,又艰难地流向远方。
时序从水君庙里寻来的白卷随水流前行,最终被捞起。
白卷上仅有一个人的姓名,三百年前第一个在白卷上写下名字的老乞丐,老陈两个字。当初俞彰拼尽一切,却只有最初老乞丐的名字留下了。
老乞丐身边的小乞丐因为懵懂,不明白如何才是彻底的真心,故而姓名未能久留,而其余人,起初互相推脱,后来因俞彰恳求而无耐落笔,更因为心中迟疑,丁点痕迹都没能留下。
可谁料,老陈两个字就够了呢?
三百年恩怨就此消解。
河里还有一盏莲花灯,写着要俞彰得偿所愿。
那莲花灯到的时候已经残破不堪,可上头的字迹却还清楚明白,是积怨难消的执念,是固执。
府君和明月仪都告诉时序,心诚则灵,可事实上,需要诚心供奉的是庙里的神佛,赤水上的人最需要的是孤注一掷的执念,所以不是万民书也可,执念足够了,篡改天意也肯允诺——若不是发现那生辰八字写的是他前世没有算清楚的债的话。
若非如此,如今无定河底一具沉尸正是州府一个不起眼的小衙役,而晋州和王都,大概都在天威之下一齐去陪葬了。
俞彰的筹谋这样简单,可剑走偏锋,险些被他办成。
巍峨宝殿里,正有人在接受审判。
座上之人手握莲花折扇,一下一下点在金案上,问:“下界这么久,风云卷找回来了?”
他这样问,可烫金扇边放着一卷卷轴,正是写着风调雨顺的风云卷本卷。
数年前风云卷丢失,水君回禀,说是路过人间旧居所时不慎遗失,当年水君提前飞升正是因为写得神卷,神卷即成,便被誊抄数份,分别遗落于人间成为天书,偶得一册便可出现一位令一方山河清明的霸主,而本卷则随水君飞升,成为水君法宝。
神卷遗落人间引起纷乱,他自愿下凡找回神卷将功抵过,于是便下界去寻风云卷了。
地上跪着身着湛蓝官服的水君,闻得坐上发问,甚至不可欺瞒,便深深叩首在地上不发一言。
明月仪从心底觉得可惜,因为时到今日,居然有人真心恳求俞彰能活着,执念这样强烈,他不得不应。
凡人很奇怪,找够一万个人也做不到的事情,只要一个人有了执念非此不可,便能做足集万人之力也凑不齐的诚心。
白卷上曾写过向淮二字的白卷,其实那后面,绢上也有一些丝线被勾出来了一些,是笔墨擦过娇贵的绢布勾出来的丝线——俞彰曾凑齐过万民书,那是当年跪在城门口、挨家挨户敲门叩首,一个头一个头求来的施舍。
在飞升之后求凡人施舍,听起来很可笑,可就是有人这么蠢。
不过写到最后,无一人名字能在绢布上留过一刻,尽管写了,他们心中也在迟疑,因此笔迹格外不坚定,很快就消失,他不得不放弃。
终究没人真心,所以怎么能不恨?
不过真是如此,座上神君便不大理解,为什么俞彰最后居然放下了恨意和执念,安然赴死。
他有些嘲讽地看着另一边写着老陈二字的卷轴,现在上面已经密密麻麻都是挤在一起的名字了。
卷轴顺着赤水送抵时,空白绢布上争先涌后浮现密密麻麻的字迹,有些叠在一起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字了,但一笔一划都清清楚楚,比当年崭新的笔墨还要清楚。
——那些人都死了,骨头也都成了黄沙,哪还有什么心诚?
是一些悔恨,迟来的悔恨。
可世上唯独不缺悔恨,尤其迟来的悔恨,因为为时已晚,无可转圜——难道还要人家抹着眼泪鲜血说无碍,不过丢了我挚爱性命罢了,你们安好就好。
难道就要这样咽着血原谅?这是什么不世出的菩萨心肠?
太蠢了。
手执白卷的人笑了,在神像中三百年没有腐朽的白绢轻而易举被捏碎,而后不屑丢下。
他慢慢开口来审判水君:“俞彰,你当年飞升也是因为风云卷,十五日作得天书,诚心诚意,可你觉得今日的罪过,作书之功抵得过吗?”
“下官知罪。”俞彰垂首认罪,时至今日,是生是死也没什么好说的,听候发落就是了。
是他胆大包天信了天道所言,妄想着瞒天过海——等了这么久,那人的生死只能这位亲自绝断,哪能轮得到苍天或他来算计?
明月仪手中出现一盏莲花灯,细数俞彰罪过:“改了他的年岁,写了一个假的八字来糊弄我?这样的手段……呵。”
俞彰头埋得更低,没有一点反驳的意思。
金案落下几簇花,有细碎的水露洒在桌面,金案边的人森冷低笑,带着杀意开口:“若你寄这盏灯时也有这样的自知之明,何苦有今日?你是欺我困在赤水耳目不聪?”
花树扑簌簌,因为一个人的到来欢快至极,他真身遗失,婆罗是后千年来的寄身之所,偶尔与他心意相通,于是这样的景象就像是在说如今他的心情该是如何欢欣,这样的揣摩令人不快,明月仪拂落掉下来的婆罗有些心烦地合眼,那些抖动的花枝于是明白他不高兴安静下来,小心翼翼试探他的心意。
虚空隐约传来龙吟,时远时近,戏浪之声叫人欢欣。
意识到那是什么,俞彰额头贴在地面,有些潸然,他合上眼睛勾唇,心想死得其所了。
“小神不敢。”
他早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赴死也只是些许遗憾,他话中带着显而易见的遗憾,在心底同俞瑕道别,他想,他的小鱼这下要扬眉吐气了,按照他的性子,想必要回去好好显摆一番。
真令人高兴,他的小鱼。
他说:“此事都是我一人所为,小神甘愿受罚,还请尊上不要迁怒旁人。”
旁人自然指的是俞瑕。
“怎么不求生?”明月仪重新拿起金案上的卷轴,背面的风调雨顺闪了闪光,其实俞彰活着也好,除了这回他胆大包天,其余时候都很顺手。
他这么说,此事似乎有转圜,俞彰顿了顿,立刻改口,眉眼微红忍者心虚说:“若能活,此后性命全数交付尊上!刀山火海无以为报!”
明月仪轻笑一声:“尔等性命,死何足惜?”
然而素手一抛,风云卷已然回到了主人手中,竟果真就这样宽恕犯了滔天大罪之人。
他说:“罚你五百年功德,贬你做二等神官,驻守焉支海,这样判决,可服?”
……
浮云山和无定河之间有真龙降世,福泽回来了,苍天少有的慷慨,前因后果一笔勾销。
俞彰睁眼的时候,狎鱼正在河中戏水——或许此时不该再称呼他狎鱼。
浪中白龙见他真的醒过来,激动冲过来,庞大身躯带起飓风差点撞翻了俞彰单薄的身体。
一颗龙脑袋一个劲拱俞彰:“俞彰!我变成龙了!俞彰俞彰!我化龙了!”
俞彰被龙尾缠住才没摔倒,整个人已经被卷入冰凉鳞甲中,他听到这样生机勃勃的声音,终于察觉重回人间。
有吵闹俞瑕的聒噪的人间。求了三百年,苦求不得,还以为再也没有的人间。
“俞瑕……”如此大喜,他竟然不知道该是怎样的心情,以往波澜不惊的脸上眉目间看不出是想哭还是想笑。
时序目光触及东方,好像有什么在那边吸引他,诱惑他过去。
俞彰看到羊脂白玉一样的鳞甲:“白的……”
俞瑕也不满,明明他做狎鱼的时候还是威武霸气的黑色:“是不是不如黑色威武霸气?”
“大人你怎么哭了?”狎鱼原本不舍得威风的龙身,想好好炫耀一番,可说着话忽然发现俞彰眼角泪痕,这下迅速变回人,拽着俞彰,急切问:“你怎么了大人?”
“俞瑕……”
“大人?”俞瑕没头没脑,抓着俞彰袖口不知所措,俞彰又说了一遍:“再喊我一次俞彰吧。”
俞瑕有点愣,身边还有外人,俞彰尽量让自己冷静一点,又记起来多年前某人别扭的阴阳怪气,朝俞瑕拱了拱手:“今后小神不再是大人了,以后神龙大人才是大人。”
“啊……”俞瑕更不明白。
如此场面,向淮沉默转身,朝着雨过天晴的晋州走去,皆大欢喜,世上之事皆大欢喜,他在这里便显得格外多余,格外格格不入。
向淮的离去无人在意,时序也松了一口气。
东边的东西对他越来越有吸引力,引诱着他抬脚向东,俞彰俞瑕看起来无暇搭理自己,于是时序自顾自拱手道别,说自己也走了。
路过二人身边,俞彰再次道谢,时序点点头,说没帮上没什么忙,没什么好谢的——这是实话,他至今不知道为什么府君莫名其妙成了祭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帮上忙,不过看起来大家都如愿了——总地来说,大家都如愿了就好。
虽然有一些谜题至今未解,不过难得糊涂,他也不是一直都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面对时序俞瑕仍旧难为情:“你不再待些日子吗?不下雨的时候晋州也很好玩的……”
时序摇头:“小道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留了,你们顺心了就好。”
又道了别,正要走,俞彰却递出从那里带出来的一支婆罗,道东去路上多深山迷障,要他小心认路,不要走失。
时序疑惑:“这花可以指路?”
俞彰点了点头,丝毫没有糊弄人的心虚:“千万带好,莫要遗失。”
心下奇怪,可时序是个听劝的人,于是接过俞彰好意,一身轻松朝东去。
第22章 窃珠(引)
连年动荡,启阳城繁荣不再,自从柏朝灭国,各地藩王割据,王都反贼坐镇,来往无论哪一派兵马但凡路过启阳都要烧杀一番,再加上妖邪作乱,十数年前的南都已经接近一片废墟了。
这天,破败的城墙下来了一个僧人,穿着破旧但很整洁的僧袍,站在门口停了很久,乞丐看了他几眼,最后目光落在了和尚手里的碧玺念珠上面——穿的破旧,可看他手里的念珠,看来寺里油水不少。
到处打仗,王位上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人祸不止,百姓流离失所无处可去,富贵人家倒还有闲钱去礼佛——这和尚也是不知世事,居然敢在匪盗横行的启阳拿着这种宝贝招摇过市。
兴许很快就要遭殃了。
瘸腿乞丐懒洋洋抬了抬眼皮,碾死脖子里到处乱窜的一只跳蚤,打着哈欠翻了身接着晒太阳。
僧人望着城门很久,多年无人修缮,启阳两个字都已经斑驳看不清了。
这个地方他曾来过许多次,同样,许多人在这里松开了他的手,又妄图在这里救他。
——一切令人厌恶的纠缠开始和结束的地方。
他单手放在前胸稍微躬身,朝着城门默念大悲咒,念到一半又觉得也没有必要。
无论是谁,先不要着急往生,等一等他,不要叫他往后走地太孤单,他是最怕无人相候的人。
乞丐笑了笑,心说和尚就是喜欢弄这些有的没的,嗤了几声便翻身回去接着睡了。
忽然,远出传来天崩地裂的马蹄声,奔腾着气势汹汹,乞丐猛地睁眼,鲤鱼打挺跳起来轻车熟路朝着一个方向逃窜,跑了两步想起来那个招摇过市的和尚,回头见他还站在原地不动,想了想乞丐跑回来,冲着他大声喊:“喂!有乱兵来了和尚!快跑!”
僧人恍若未闻,依旧站在那里,单手合十,另一只手缓慢捻着念珠,闭眼念经。乞丐本不想管,跑了两步却还是狂奔过来拽起僧人:“快走!乱兵可不认佛祖!”
乞丐动作的时候抓到了碧玺,僧人抬袖捻动念珠,道:“战乱将了。”
“什么了不了的!再不走命都没有了!”乞丐急得要死,抓着僧人欲走,却发现他站在那里看着清瘦,却怎么推都推不动。
“喂!傻站着干什么!快走啊!”
说话间,铁骑近在眼前,乞丐急得热锅蚂蚁,忽然僧人扭头:“愿意跟我杀回王都吗?”
“什……什么?”话没问完,乌压压的兵马压到了启阳外,乞丐腿一软差点跪下,他心想完了,这么多人——就不该多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