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正午,日头歹毒。费竹睁眼,看见琼芥还维持着入定的姿势,显然已经练了一天一夜。
琼芥头顶冒出细密的汗珠,眉头紧锁,那些气在他身体里澎湃充盈地流着,但总像是格格不入,不能为自己所用。他运气到气海一穴,恍惚间像摸到了个石壁,真气中一小部分被他捏出了棱角。他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懵懂地继续做下去。
坚硬锐利之气越来越多,铿锵如金石,与费竹的气相遇对抗,琼芥脑内被冲成了一片血红,不自觉回忆起灭门一日的情景,大悲大恸,真气一下子走错了路。
费竹只觉得周身之气一滞,睁眼发现琼芥的脸色已经变得青紫,暗叫一声不好,厉声喝道:“荆儿,凝神!”
他手指疾出,猛叩琼芥几处大穴,一股蓬勃的内力倾斜而出。琼芥“哇”得一声,喷出一口黑血,片刻之后睁开了眼睛。
饶是费竹见多识广,也没想到会有人在练内功心法的第一日就差点儿走火入魔。他皱着眉看着面色苍白的琼芥,心道,这孩子心智坚定远非常人,但“要劲儿”太过,过刚易折,反而不是好事。
得想个法子。
费竹两根手指压住眉心,将聚起的两道皱纹拨开,沉声问旁边委顿的人:“知道这套心法叫什么名字吗?”
琼芥自然没有一览他脑内的能力,诚实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你还敢瞎练,”费竹几个暴栗下去,把琼芥打得抱头鼠窜,他也是委屈住了,不是你教我的吗,怎么不能练了?
费竹打了受气包几下,终于消了自己莫名其妙的坏脾气,“这套功法名叫《逍遥心法》,我师从的门派,叫做逍遥派。知道逍遥两个字什么意思吗?”
琼芥又摇头,不过这次学精了,躲得远远的。费竹看他那样子,觉得好笑,然后就放声大笑起来,笑完后,他随手捡了个树枝,在石板上描画。
树枝轻松扎进岩石里,费竹提了狗爬一般的“逍遥”两个字,而琼芥看着那两个字,除了“老爹手劲儿真大”和“这两个字笔画真多”外没有第三个想法。
只听费竹道:“超脱物外叫做逍遥,无所阻拦叫做逍遥。无欲无求,悲喜随意,叫做逍遥。这套功法顺的是自然之气,重的是天地平衡,功力增长是次要的,主要是一个玄,主要是一个悟,明白吗?”
他说了这么多,琼芥只听到一句“功力增长是次要的”。但学武功不就是为了变得强大保护自己吗,功力增长怎么会是次要的呢?琼芥想了很久,冥顽不灵地问:“那老爹,我现在应该怎么练?”
说来说去,这小子还是离不开一个“练”字,真一个木头疙瘩,费竹飞了个白眼,就地躺倒,“你现在应该躺平,睡觉。”
说完,他的八个时辰睡眠时间又到了。费竹闭上眼,发出平缓的呼吸声。琼芥抬头望着长天,默默思索他刚刚的话。
怀着执念与懵懂,琼芥的习武之路开始了。
此后的日子,他跟着老爹行走四方,到过风雪交加的朔方,也去过烟雨朦胧的江南小城,身份嘛,算半个儿子,小半个徒弟,再小半个马匹,小半个奴。琼芥身上挑着扁担,用胳膊腕儿挽着,上挂两个百多斤重的大箱子,里面装着行李,分量不够的话,会塞上石头。费竹在斗笠盖住脸,斜躺在左边的箱子面上睡大觉。
如此左边一头重一大截,琼芥只能把内力运到右侧手腕上,努力维持平衡,体内的真气被压缩到极点,经脉又酸又麻,无一时一刻不在练功。
他的懒老爹却只优游自在地打着鼾,琼芥被个石子儿绊了下,身上的担子一倾,又得了身上人一句凶神恶煞的喝问:“干嘛呢?扶好!”
他十五岁那年,费竹带他去蜀中暂住,落脚点是山中的一座洞府。琼芥身上的担子已然加至两千斤,若是常人负着这样的重量行走,必要脸色青紫,脚底下凿出个大坑,琼芥却一脸轻松,甚至还能跳上几步。
他抬头望向着所到之处,石阶顶上不知曾是哪门哪派,门头倾颓,已经生了杂草。他挑着重物登顶,费竹早已在山头等着了,看了他一眼,向内一努嘴:“走吧。”
费竹显然到过此处,轻车熟路。这座洞府是凭山而建,每一间屋都是个石窟。费竹选了其中的两间给两人住,又吩咐:“打扫好屋子,就去后山找我。”
琼芥“诶”了一声,落了行李,开始收拾屋子。说来也怪,这屋中家具的表面虽然落了灰,但是锅碗瓢盆都在石柜里好好地搁着,一样不少。他观察到墙上有些黑褐色的印记,但积年累月已经干涸,不知道曾经喷溅上什么液体。
不过一会儿,他就收拾完全,起身往后山去。与前山相比,后山没经过多少开发,茂林修竹,维持着最本真的样子。费竹正站在一棵树顶鸟瞰四周,树苗纤细摇晃,他却屹立不动,见琼芥来了,几个起落就向丛林当中去。
琼芥运功于腿,使出轻功跟了上去。这山里竟然有一扇黑色的大门,古朴、坚硬、厚重,不知是什么材质的。琼芥早已习惯了开道探路,奋力一撞,门居然纹丝不动。
费竹的手指在门把手的位置拨弄了几下,“咔”得一声,门应声开了,显示出内里的情况。山洞里陈列着数不清的武器,另有几十根直通顶端的巨型石柱,这竟然是个武库。
费竹在兵器里挑拣,随后拔掉刀鞘,向琼芥一掷:“拿着。”
短刀划破虚空,朝向面门而来,琼芥侧身一转,轻巧地将刀柄衔于口中。费竹道:“还记得我教你的大荒八式吗?”
那是费竹传授他的第一套刀法,一共八式,中正平实,无甚花哨。琼芥点一点头,费竹将刀鞘固定在他肩膀位置,方便他衔取,一指中心石柱的顶端:“看到那里的东西了吗?”
琼芥定睛一看,是颗鸡蛋,费竹道:“一颗生蛋,我要你用大荒八式,把它的外壳削掉,不许划破鸡蛋的内膜。山洞里有干粮、伤药,你慢慢练着,什么时候练好就出来,慢慢的哈,不着急。”
琼芥正欲点头,却见费竹拉下石柱上一个手柄,登时几十根花背弩箭带着紫色的毒雾射向琼芥,他堪堪躲过,又是如雨的毒针。琼芥在暗器阵中狼狈不堪,哪有心情去削那个鸡蛋?他错愕地看向费竹。
只听他老爹没心没肺地道:“你练着哈,不着急。”便优游自在地飘走了。
第3章 浪少(一)
要说洞中无日月,琼芥这么一练,就不知道是多少日夜。习武之人最讲求实战,和这些要命的暗器“厮混”这些日子,他也懂了不少事情。
起先是吃尽了苦头。他经验浅薄,年幼无知,只想凭借一张嘴,一根舌头驱使那把短刀。但大荒八式讲求的是大开大合,又岂能受困于方寸之地?
于是期间,琼芥受了不少伤,毒气几乎入侵肺腑,在重伤濒死之际,他琢磨出了一个道理。
这个道理,叫做以身为刀。他用全身将大荒八式使出,集结于口中的兵器,只把这把短刀当成刃,又结合轻功身法,如此内外一体,居然轻省不少。琼芥脚下如影,身法诡秘,硬是将中正的刀法练得锐利难测,他无视那些暗器,悄然而上,削下最后一块儿蛋壳。
鸡蛋端端正正坐在石柱上,在洞内烛火下呈现暖黄的色泽,与此同时,石柱的机关阵终于停了下去。琼芥抬头,目光兴奋,长长舒了口气。
他将短刀放在洞内的石桌上,此刻,他才终于有闲心好好看下这把刀。这把刀轻薄无比,呈现尖锥状,通体漆黑,遍布暗纹。
刀身上似有文字,琼芥定睛一看,是“无心”二字,应当是刀名了。但他还没来得及休息多久,便听到几声清脆的铃铛响。
琼芥抬头一看,旁边系的铜铃无风自动,这个铃铛连接山门,大概是有客人来了。
门是单向,他站在内侧,只轻轻一踢,它就被打开了。琼芥四处找费竹,但是山上空空,他已经不见踪影。
他只好到山门前。来人站在迎客处,看不清面貌,只一只手从石洞里伸出来。琼芥道:“竹先生不在。”那人却回,“费少侠,我是来找您的。”
那人递来一只红色的笺,琼芥认得,是“请英令”。请英令乃是江湖中人请人办事之物,其中悬赏的任务有杀人、夺宝,还有偷鸡摸狗。琼芥有些迟疑,那人又道:“是尊师为您接的。”
琼芥看他手里的令牌,确实是费竹的信物,于是将那纸笺取出,里面写着这样一行大字:
取风息城主床下密匣。
另有一个费竹托他送来的木盒,琼芥回到房间中打开,见是一种自己没见过的铁器。
这东西一共有两只,呈现人手骨形状,能戴在手腕上。手骨收起时是握着手腕的,用机关能够发动,抓取物品,叫做“依骨”。琼芥试了几下,虽然不如真手灵活,但是拿个东西是足够的。
木盒里还有一份信,是费竹无可伪造的狗爬字体。说自己有要事在外办理,嘱咐琼芥完成请英令上任务,并独自在外游离一番。
末尾是这样一段话: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山水终有相聚。荆儿吾儿,凡行走于世,终有不得圆满之处,不必强求。唯有四字,切记切记。”
“仗刃,无心。”
琼芥将信揣在胸口位置,第二日就下了山。他脚程极快,从巴蜀到风息只用了短短五日。
漫漫黄沙道上,一名少年骑一匹小马,正在疾行。他一身土色,和周匝的沙漠融为一体,一双抓缰绳的手却是亮银颜色。行到官道尽头,琼芥翻身下马,混入人群。
他抖一抖斗笠上的沙尘,排在进城队伍的一侧。这是一座巨大的城池,城墙高大坚固,高踞在黄山戈壁之间,城楼牌匾上刻着遒劲的三个大字:风息城。
风息城,又称风息关,戎国语写作都兰德,意为“必争之地”。它是西部最大的绿洲,处在群山的峡口,是宣、戎两国沟通的必经之路。
和平时期是友好的通道,两国交恶之时,就是悬在恶犬口前的一块肉。琼芥这次来风息城,明显感觉这里比他儿时戒备森严不少,士兵穿着重甲,在城前站岗。
琼芥看到士兵筛出了高鼻碧眼的戎国人,便知道如今风息城防备的是“西方来的客人”。士兵一把夺过他的通关文碟,“叫什么名字?”
“费荆。”他对答,士兵又问:“干什么来的?”
琼芥摘下自己的面罩,一张俊美的脸出现在士兵面前,他的五官浓而端正,皮肤苍白,眼珠子却是中原的黑色。琼芥道:“回家。”
士兵闻言和缓了不少,又看了他文书上的住址经历,确认无误,盖了放行的印子,然后问:“风息族?”
风息族是西域和中原人通婚而形成的人种,亦是风息关的主要住民,琼芥点了点头,士兵将文书递给他,盔甲缝隙里露出的眼睛也是深邃的乌黑,拍了拍他的肩膀,嘱咐道:“最近不太平,当心些。”
琼芥拱手谢过,走入人潮。他刚落了脚就去探城主府,没有片刻耽搁。风息一族尚黑,城主的府邸亦为黑色建筑群,看起来无甚华美,倒是质朴得很。
城主华舜深居简出,神龙见首不见尾,府内的防控也是丝毫没有破绽。琼芥盯了几日,没有见到华舜,倒是发现另一个人经常外出游玩。
此人名叫华清渡,乃城主独子,出了名的纨绔,他是秦楼楚馆的常客,终日眠花宿柳。不是在哪位妓子房里歇着,就是在乐坊一掷千金地捧乐人。琼芥跟了他几日,把整个风息城的馆子都逛了一遍,连里衣都沾上了一股脂粉味儿。
华公子出门要乘轿,下车要人扶,人懒嗒嗒地跟软面条似的,不见有什么武功。琼芥蹲在屋顶,将瓦片撬开一个缝儿,观察屋内。
华清渡正在灯下读书,琼芥视力极佳,定睛一看,书上画的两人亵衣半褪,抱着倒在塌上做“耕耘”状,俨然一张春宫图,真是好不要脸。他脸蛋儿一红,悄悄啐了一口。
梁下的公子倒是看得蛮有兴致,一边翻页一边“啧啧”嘀咕。他终于看够吹灯休息时,已经是一更天。琼芥将耳朵贴在瓦上,听到人平稳的呼吸声,自信他已经睡着,轻轻潜入屋内,准备探些线索。
这是最好的酒楼,最上的房间,陈设精美华丽。琼芥蹑手蹑脚,小动作翻找。这位梁上君极为小心,但靠近床铺的位置在月光下隐隐发蓝,他没有看到。
琼芥走向床榻,想看看这位少主有没有和他爹一样在床下藏东西的习惯。不料突然之间,一道疾风射出,天罗地网地将他罩住。猎网捆住的皮肤被一道粘液击中,撕心裂肺地疼,琼芥一时不慎,低低痛呼了一声。
这小小一句“啊”,惊醒了床上的人,华清渡弹坐而起,火折子“嚓”一声点亮了旁边的蜡烛。
他头发散乱,胸襟大敞,表情还是未睡醒的迷蒙状。因为通婚混血,他脸上西域戎族的痕迹已经很淡,含春粉面,轮廓柔和,颇像中原小郎君,只两只昆仑玉般的碧眼,能显示他风息族的身份。
华清渡打着灯下床,惊讶地“哎哟”了一声。
琼芥双臂被那毒网束得死紧,脚下步伐急出,如蛇如电地冲向华清渡,华清渡被他吓得仰翻在床上,差点摔了蜡烛。琼芥嘴唇一张,自口里吐出一只飞镖。
华清渡一闪,好险避过,但也差点给自己摔了个大马趴。他不知道做了什么手脚,琼芥只觉得肩上一紧,那绳网几乎要把他勒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