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王二墩还是感觉到了一股透骨的寒意。
“轮值每隔四个时辰换一班!一共十八个勘查点,每个点两人!五毒都住在驻地南苑!大哥饶命,我是真的再不知道了……”
旁边的李三炮一团话从喉咙里一口气全吐了出来,语速之快令人惊叹。平宥绯饶有趣味地笑了几声:“结巴的不结巴了,不结巴的结巴了,呵呵,有意思。”
青年突然开口了:“你刚刚说,五毒是一年前来死人谷的,抓了你们这些个五仁庄的人为他们卖命,是吗?”
李三炮感觉道:“是!我们庄里女人们都被关了起来,我们不得不……”
琼芥多年未到死人谷,此时才发现这里已与记忆中有很大不同,琼家庄处在谷西的位置,这片大湖、湖畔茂盛的草木,他都不曾见过。
琼芥道:“不得不?我倒是觉得你们挺乐意被他驱策。”
王二墩这次回过了神,一边抽气,一边应答:“五,五毒武功太高,完全占领了中心湖,如果不是他……的手下,一点儿水也分不到,这要怎么活……”
“争水?”
“……是,争水。”
措达拉问:“五毒分别长什么样子?”
王二墩:“青蛇最高,大概九尺,黄眼,像蛇;蜈蚣手上一直盘着条蜈蚣……蝎子,很秀气,像个女娃娃……除了青蛇,都二十多岁。”
二十多岁?
琼芥:“那毕流芳呢?”
“壁虎很少露面,只远远看过……也是二十多岁,”王二墩回忆道,“很,娇小。”
措达拉:“你们近身伺候过五毒吗?”
王二墩:“我们不成……都在外面站岗,院里要……漂亮的。”
措达拉皱了眉:“不是说女人都关起来了吗?”
“要漂亮的……男人。”
王二墩又交代了些别的,比如南苑一入夜就落锁,不给人进,只在后面开个角门,由五毒之一轮流把手着。
好奇怪的规矩。
三人对视了一眼,片刻之后,只留下了两个在树上绑成粽子的人。
或许因为这一大湖的水汽,附近的小气候复杂多变,竟然下了薄薄的一层雪。琼芥的眼睛眨也不眨,雪花在睫毛上存了几片,睫毛下深黑的眼珠,凝视着前方。
是一道角门,门口守着一个俊秀的黑衣男人,是蝎子。
鸳鸯双花剑像两道闪电一样从背后抽了出来,平宥绯一瞬间便出现在了蝎子面前,细剑挑落残雪,空气中响起刀兵之声。
措达拉一边砍着房梁上的守卫,一边担忧地望着平宥绯的方向,忽而有人从他身边擦过:“清你的兵。”
话音刚落,细剑便将一只硕大的蝎子穿了过去。
一声闷响,门开了。
措达拉一时惊愕,平宥绯竟然杀得掉五毒之一?
“那不是蝎子,或者不全是。”琼芥道。
措达拉不解:“什么意思?”
琼芥道:“我猜五毒并不是五个人?”
措达拉:“那是五个什么?”
琼芥答:“不是五个。至少有八个,或许更多。”
五毒成名数十年,从来都是一起出现,叫人闻风丧胆。但这么多年,除了常在人前的“第一号魔头”青蛇西纳和最强悍的壁虎毕流芳,其他三人的姓名居然完全没个定论。
虽是邪魔外道,但好歹是“长盛不衰”近三十年,所过之处鸡狗不留的“顶尖邪魔外道”,没道理这么没“名气”。
就拿刚刚又“死”了一次的蝎子为例,有人说他原本是个马夫,名叫胡三,养死了主人家的马,遭受迫害才失了人性;有人说他是秦淮河上的男花魁艳绝四方;还有人号称,蝎子就是他们村那个假大姑娘二傻子……
种种说法,竟然各有各的道理,都有人信。而在琼芥的认识中,蝎子早已在和华舜的那一役里,死在了城主阁。
那这个又是谁?
有没有这种可能,五毒中的三毒都代指了很多人,甚至连西纳,也只是青蛇中的一个?
当真费解。
但琼芥并不在意他们,他的眼睛只看到了一个人——毕流芳。
杀死华舜的五毒之首,横行几十载的魔头妖孽,千人莫敌无与伦比的高手,以及……
仇人!
他掌中的思凡刀发出低哑的悲鸣,琼芥突然发现,他迄今为止一切所求,不过是取了仇人的脑袋,并再回去见他一面。
只要能再见到他活蹦乱跳,让他做什么都肯。
那双眼睛,布着一种幽深不见底的沉静,他想,原来我是可以为了你而死的。
“这儿有个门!”措达拉低声喊道,却在回首一瞬,看见琼芥一身翻涌的杀伐之气。
第49章 复仇(二)
门上的锁再坚固巧妙,也不过一刀就可以砍下。世间的山再高海再广,也没有足不可以攀,手不可以渡的。
再传奇的人,也没什么拍马莫及的!
“这里有个人……诶!这里还有,这么死了这么多,还都敞着,管杀不管埋嘛?”
按照王二墩所说,这个时间会有人巡逻,三人不想打草惊蛇,一闪身进了旁边的小院。
一进门,措达拉就踩到个东西,吓了一跳。
雪还在下,已经漫上脚面,面前的雪堆里,伸出一只僵硬苍白的手,像是死了不久,皮肤仍有弹性。措达拉一点儿也不嫌弃,伸手把人扒了出来。
这是一个背身侧脸的青年的男人,不知为何全身赤裸地死在雪地里。他长着一张容长脸,五官清秀,身材颀长,生前应该还算体面。
他的背上是鲜血淋漓的抓痕,大片大片的。留下抓痕的人力道极大,几乎把皮都挠穿了。
措达拉一把把人翻了过来,示意琼芥去看他一片狼籍的身下,污糟的液体被大雪冻硬了,粘在皮肤上,措达拉道:“应该是马上风。”
这具男尸不是唯一的,地上、墙边……还有些尸体,一共九具。都是些正值壮年、全身赤裸、长相不错的男人,死因无一例外,都是马上风。
最诡异的是墙下的两具,表皮褶皱得像颗被放久失水的柿子,被吸干了一般。
这里面……是个什么淫窟?
措达拉蹲下,仔细看这第一具的背部,口里“嘶”了一声,琼芥问:“怎么了?”
“你看这抓痕,这么宽,”他让平宥绯伸出手,比量了一番:“不像是女人……”
琼芥微瞠双目,“你说弄他的是……男人?他不就是男人吗?”
平宥绯就在旁边,措达拉不好细说,难以接受地皱了皱眉,咳嗽了一声:“这双手比寻常男人都大,应该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看他的情况,倒像是被采补了。”
所谓采补,就是吸取他人元气、精血补益自身的功法。这种功夫损人利己,淫邪无比,实在是不上台面,措达拉道:“身材高大的男子……是不是青蛇西纳?”
琼芥皱眉,小声说了一句“不知道”。这时,站在门口的平宥绯低低地道了一声:“巡逻的走了。”
要说这毕流芳也是会享受,虽然只占了这里一年多,却以建起了一大片宅院,这处“南苑”被民脂民膏养得肚大腹肥,雕梁画栋。一径连廊通幽处,两侧的房屋倒有几十座。
真是好一副土皇帝作派。
鱼兵蟹将端着东西出来,还没看清来人便被塞了嘴巴封了口,全都捆扎实了扔在了廊下。
平宥绯利落地打了个除非将胳膊腿都拧断,变成个桶钻出来,否则怎么也解不开的死扣,低低说:“这院子大的像迷宫,再翻下去,天就要亮了,那五个死东西到底在何处?”
琼芥点了点自己的耳朵:“听声,有人来了。”
他将眼睛闭起,顺着这一排侍从来的方向,一一探过去。所谓眼盲者耳聪,剩下唯一一处与外界连接口,这处感官比便会变得敏感。
两个转角外连廊处传来脚步声。
“怎么换水的还没来……里面都催了……”
那人衣服稍微能入眼一点儿,像是个什么头领。他嘀咕着,走了没两步,突然感觉一个冰凉的东西抵住了他的脖子。
“毕流芳在哪?”
有热热的液体从颈部渗出。
那柄寒刃往他肉上一怼,冷声问:“说,还是死?”
“我说我说我说!在……”
那是一间不甚起眼的院子,隐匿在许多房舍之中。琼芥脚尖自墙根处一接力,便飞上了门头的瓦片,脚底如铺了猫儿肉垫儿一样寂静无声。
措达拉带着平宥绯,紧跟在他身后,一入这院儿,就闻到一股古怪的味道,丝丝甜味掺着腥气,好似有毒,但又让人忍不住心神一荡,他凝了一下神,嘱咐平宥绯屏气。
再走了几步,他就听到了一阵床板的铿锵奏鸣,配上哼呀的人声,简直是一大组套“非礼勿听”奏曲,还是管弦配人声,吹丝加擂鼓,多重奏的。
这……里面正办事?
往旁边一看,琼芥面上古井无波,措达拉不禁感叹,这位可真真是一尊六大皆空超脱物外看美女都是萝贝的大和尚。
思凡在腰间寒光内敛,琼芥自然不必在意,他心里明白,今晚是一场你死我亡的背水之战。
他何必在意一个死人在做什么,一个死人又何必管别人在做什么?
提刀便是!
三位不请自来的黑猫已经上了房顶,脚下的屋子里,寻欢作乐的人还在狂放浪吟,措达拉悄悄挪开一片瓦,向内看去。
只见能容纳十几人的大床上,躺着四条光溜溜的肉虫。两只已经完了事,抽着烟丝吐着气,在惬意休息。另外两人交叠,还在驰骋。
一个生着细长的金眼,另一个头发半白,看起来年纪有些大,再定睛一看,却是海棠在压梨花。
奇怪的是,那朵梨花竟然随着动作,慢慢褪去苍老,变成个年轻人。
什么妖法!
而且……这毕流芳是个太监?他身上的青蛇西纳,居然看着也不太对劲。
“我去!”措达拉一时难以接受,吓了一大跳。
“谁?!”
床上的人办事频繁如呼吸,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耳聪目明,迅速一挺身坐了起来。只听轰然一声,屋顶尽数倒坍,一人惊雷一般落了下来。
那人身上染着风雪天经夜的寒气,没有丝毫迟疑。毕流芳也不是善茬,就地一滚,在衣服里转了一圈,躲过这一击,整齐地站了起来。
他这才看清眼前的人,一张脸隐在殿中的烛火之下,乌眉乌发乌眼,白面白肌红唇。
满身漆黑,只露出这么一张脸,倒显得阴桀桀冷森森,活脱脱一个刚从地下钻出来,要勾人性命的玉面罗刹。
好俊的人,好快的刀。
方才一刀掀了顶儿,暴风裹挟着冷雪,从头顶上灌下来。床上那几个光屁股的,被冻得清醒了,这才想起穿衣服,七手八脚地把褂子披上,上前一步,在毕流芳身前,摆出一个护驾的姿势。
毕流芳转着两枚媚眼,笑了一声,摆摆手道:“退下。”
他看向那青年:“乖乖儿,你是谁,哪里来?”
对面的黑衣青年没说话,神情里竟有几丝沉静,末了,居然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
毕流芳舔了舔嘴唇,很好,罂粟花最美,罂粟花最毒,罂粟花最欠调教,最叫人欲罢不能。
好玩具!比院子里那些只会挺尸的鬼,可有意思多了。
在真正对上毕流芳的那一刻,琼芥却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镇定。华舜死了没几年,尸骨未寒,上元节那场对决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他知道自己和毕流芳今日必有一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胆怯。胆怯是人的本能,一个曾经的蝼蚁,在面对大象的时候,不生惧意是不可能的。
但是恐惧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既然它必须存在,就承认它,面对它。风云转瞬,世间变化多端,蚂蚁不会永远是蚂蚁,大象也不会永远是大象。
琼芥的余光看了一眼措达拉和平宥绯,他明白能够挡在他身前人,或死或隐,一个个都已消声觅迹。如今,是他做先锋打头阵,来完成这场天地赌局。
不破不立,不死不生。
毕流芳不怀好意地一笑,大手抓向琼芥的腰,想把他一把捞起来,口里连串地道:“小相公,你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是谁要你来杀我?快和毕爷爷说道说道。你这样的皮相,还操刀劳作什么?不如呆在我这儿,保你吃香喝辣……”
他以为自己此击必中,不料对方好快的身法,竟像一缕风一般,从他掌心溜了出去。
“砰”的一声,房门也大开,这间屋子这下子是彻底四面透风了,这样的黑漆风雪夜,最适宜了恩怨,决生死。琼芥看了毕流芳一眼,突然开口:“死人最招人稀罕的地方,有一样。”
毕流芳捻动自己的指尖,眨了眨眼:“哪一样?”
琼芥按住思凡,冷笑了一声:“从不废话。”
第50章 复仇(三)
毕流芳为非作歹几十年,自以为这武林上能排在他前面的,是废的废死的死,熬也熬到该他独领风骚了,自然没把面前这二十不到的年轻人放在眼里。
他眼珠子滚了一下,轻“哼”了一声:“好狂的小子。”
琼芥在原地,没有移动,看着毕流芳的巨掌再次向他抓过来。毕流芳停在距他半米的位置,心里还在想,要这小子不死,还要他听话,到底喂多少毒合适,突然一把刀就从一个极其刁钻的位置插了出来,直逼他的颈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