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蛮已将嫁衣穿上,火红的裙摆上用最金贵的金线精细地织了凤纹。她素着脸,头发也未曾梳起,神色柔顺。蛮蛮垂首,仿佛善感欲泣:“女儿此去路途遥遥,再不能在父王身边孝顺,心里难受。父王多吃几盅女儿敬的酒,就当是女儿留在这里,陪着您了。”
她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女儿,格尔箸默默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伤感道:“蛮蛮,你可怨为父?看你这些天瘦的。抬起头来,让父王看看。”
蛮蛮翠绿的眸子浮着一层忧郁的水汽,但这副伤心并未触及眼底,烛火摇曳间,格尔箸竟错过了那一闪而过的叛逆,道:“你很像你的母亲。”
可不是像吗?一样的脸,一样浸在冰窖里的心,一样身不由己的命!
蛮蛮道:“蛮蛮不怨父王,这些天,我都想明白了,父王对我的教导,句句是好的,句句是对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父王处处替我想到了,我哪里还能不懂事?”
格尔箸抬眸道:“你真的想明白了?”
蛮蛮点了点头:“自然明白。嫁给外族人颠沛流离地过一辈子,哪有为一国之母体面尊贵?正宫凤位,这可是全天下女人最好的去处。”
她一直跟在格尔箸身边,对他的心思早就是心里如明镜,只是从来未曾点破。蛮蛮突然上前了一步,低声道:“父王,我瀚沙一脉乃是高祖之后,正儿八经的正宫嫡出。那些个樊都人夸耀自己是皇室血脉,凤子龙孙,可谁又不是个天潢贵胄?凭什么他们可以受万民朝拜,而咱们就要在这荒芜之地搓磨?难道咱们身上流的血,比他们的血低贱吗?”
她平日都是轻言细语,不想这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每一句都戳中了格尔箸的心窝子。格尔箸颇为意外,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自己这女儿:“你真是这么想的?”
蛮蛮微微一笑,恭顺道:“女儿身体里流着父王的血,自然是父王如何想,女儿就会如何想。蛮蛮一介女流,定不如父王能谋善断,此去樊都,必然尽心尽力,做好父王的马前卒、手中刀。”
她说罢,与格尔箸碰了杯。格尔箸大笑三声:“你果然是我的种。”
殿内觥筹交错,明明是亲父女,但谁知这言语之间,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蛮蛮看着慢慢醉去的格尔箸,心想,他们之间那一点点微薄的孺慕之情,或许就是在他这一天一天的阴谋算计里,被消耗殆尽的。
终于,格尔箸睡在了桌子上。
“父王?”蛮蛮推了他一把,见他醉得一塌糊涂,悄悄松了口气,自他腰间取下一物。
她顾不上换衣服,穿着鲜红的嫁衣散着发,便出门上马,在沉沉的夜色里,举着火把往河边去。
瀚沙河旁,一个青松般的人已经等在了那里。
她顾不上喘气,将手上的令牌一下子塞在了琼芥手里:“这是我父王的亲令,见此令者,如瀚沙王亲临。你们拿着这块令牌,在半个时辰后出关,那时候轮值,防务最松,你们要抓住机会,尽快出去……”
“多保重!”
她说罢,拍马欲回,却被琼芥一把扯住了缰绳:“蛮蛮。”
她回首时与他四目相对,几乎要溺毙在那片深邃的星海里。琼芥沉声说道:“你若不想嫁给他,现在就跟我们走。”
蛮蛮一瞬间听到了自己心底的风声。
但她还是道:“不了,我不走。你们跑了,我父王不过是恼怒几天,发几次火。若我和你们一起走了,他没法与樊都那边交代,就算是天南地北,他也要把我们抓回来。”
琼芥的手依然抓着她的马缰,劝道:“可那樊都,哪里是什么好玩的去处?那是吃人的地方。你这会子若不走,就再没有机会了。一入宫门便如笼中之雀,再也逃不掉。”
蛮蛮的脸在火光之下,眉是眉眼是眼,竟透出一种泠泠的超离,她很浅地笑了一下,说:“什么样的人,担什么样的命,我的命就是如此。他既然敢把我放在樊都,那不管里面是龙潭还是虎穴,我都要闯一闯。食人炼狱又如何?把我放进去,还不一定是谁吃谁那!”
她又道:“若是混得好了,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混得不好……你们若是得空,要种格桑花,就在花下给我立一个衣冠冢吧。”
琼芥禁不住唤道:“你……”
蛮蛮笑了一下,眼角不自觉露出了些小女儿情态,柔声道:“还是谢谢你,肯叫我一声‘蛮蛮’。”
说罢,不待琼芥反应,她就高高扬起手,一马鞭抽在了他的马上,叫道:“快走!”
去吧,快走吧,我怕你再多停一秒,我就会忍不住跟你走。
马儿嘶鸣一声,扬蹄远去,琼芥转头回望,只在记忆里,留下了一道越来越小的红影。
他不再回头,抓着那块令牌策马奔过沙丘,来到山脚之下。五处禁锢地的兵马已经相继突围,黑压压地立在那里。
琼芥伸手将令牌交给了华清渡,华清渡意外地看了一眼琼芥身后:“她不跟我们走?”
琼芥摇头:“她胆子很大,要去樊都闯一闯。”
华清渡的表情在阴影里,有些看不分明,轻声道:“她……算了。”
曾听草原上的人说过,星象所示,瀚沙方位紫气冲天,王气大胜。如今看来,这瀚沙一脉或许……确有帝王之相,只是没落在格尔箸头上。
他侧过头去,吩咐屈凤鸣:“准备出关。”
一行人马疾行至关口,持瀚沙王亲令要求打开城门,守军不敢抗令,连忙开关。不料在城门洞开的一瞬,千万人马从四面八方,一下子全部冲了进来。
守军统领被房屋的喧闹声惊醒,火速提剑出来,捉住一个士兵,厉声喝道:“出什么事了?!”
“统领,兵!到处都是兵!……啊!”那士兵的话音未落,便被流矢一箭穿胸。
疾行的黑影如雷如电地冲溃了守城军的阵线。
风息军在瀚沙这些日子,比哑巴还安静,比睡熟的猫儿还乖,几乎被守军们遗忘,不像今夜突然发难。
其疾如风,侵略如火,像是忽然苏醒了一般。
动如雷震。
不过一时半刻,几千人马便离了关,华清渡还未松下一口气,突然感觉身前大亮。
格尔箸带着人追了出来,正立在关口。
他轻蔑地喝了一声:“华城主,这就想走,也不和主人家打声招呼吗?”他侧了侧身,给华清渡等看自己旁边的人。
蛮蛮全身僵硬,双手双脚全被捆在马上,被塞住了嘴,“唔唔”地挣扎着,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
格尔箸咧嘴一笑,道:“我自己的女儿,悉心在膝下养了这么多年,不想养得吃里扒外,胳膊肘儿向外人拐。我有心要教她学乖,但教训总是给的不够,今日就用你们的命,给她上一课吧。”
蛮蛮拼命摇头,流下两行清泪。
格尔箸直指华清渡,厉声道:“萧成,把他给我拿下!”
第54章 师父
化雨剑自诩是一代强者,能做到“万军丛中直取敌方上将首级”,手上寒光一闪,便直冲着华清渡的马而去。
不料还未到近处,便被一位持刀的青年拦住,暗红的重刃对上银色长剑,登时溅开一片火花,不过霎那之间二人已经交手了十多个回合。
化雨剑萧成出了一头冷汗,他成名数载,竟不知这世间还有这样的人物,琼芥胳膊一翻,仿佛用尽全力般,往萧成身侧一砍,萧成慌忙去接,当剑与刀刃碰上的时候,却突然发觉这一刀轻飘飘的。
不好!
这不过是个虚招,但萧成发现的时候,却是为时已晚。铁刃猛得钻了他身前的破绽,长刀直入,竟一下子将他的右手砍了下来!
胜负不过转瞬之间。琼芥冷淡地看了倒在地上痛叫的萧成一眼,轻功一起,一瞬间就到了格尔箸面前,冷冷道:“瀚沙王好天真,觉得这种货色就能取我主性命吗?”
格尔箸眯着眼睛看着他手中的刀,咬牙切齿道:“替蛇祖毁了蛇母洞的……果然是你。”
他吃了蛇祖那颗神丹,一击废了化雨剑倒也不奇怪。格尔箸眉心一动,抬手便迎了上来。
他伸手向萧成方向一抓,化雨剑应声入掌,剑光如电雨一般,晃得人眼花缭乱。琼芥只知道他内功深厚,没想到他还是个使剑的高手,一时之下有些狼狈,格尔箸身体一旋,长剑向他左臂处一刺,便留下了一条不浅的血痕。
不远处的华清渡瞬间像被头大狼啃了一般疼。
自从知道,当年是格尔箸害死了他母亲,又害他父亲中毒,华清渡就恨不得啖吃其肉,仇恨一直在蔓延,但报仇不应该是现在。
“阿荆,回来!”他喝道。
琼芥回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瞬,却又提刀与格尔箸缠斗在了一起。他身上负伤,坚持了几十个回合,不禁落了下乘,被逼得节节败退。
格尔箸的长剑直朝着他的胸口而来。
化雨剑在距他胸口半壁的位置被生生打开,空气中突然出现了一股如雨后竹林般的清新气味。
一个头戴斗笠的人不知何处出现在了他身前,琼芥惊喜道:“老爹!”
来人背上背着一捆竹子,衣服破破烂烂的,好似刚从乞丐窝里钻出来,脚底下也是同样狼狈,一只脚穿着鞋脚面上破了个大洞,能看出没穿袜子,另一只穿了袜子,但鞋子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费竹向他打了个响舌,“乖儿。”
对面的格尔箸一下子僵住,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了脚,每一寸皮肤骨骼都冻硬了,嘴巴微颤:“你,你……”
费竹看了他一眼皱了下眉,转头对琼芥道:“你现在还杀不了他。听你主的话,先退下吧。”
格尔箸像被什么东西夺舍了一般,碧绿的眼睛里一瞬间氤氲起水汽,颤声道:“你真的是……”
费竹冷笑了一声:“格尔箸,这么多年,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然还学会了欺负小孩子。”
“还有你,”他又瞥向地上痛得快昏死过去的萧成,厌恶得像在看一只跳上脚背的癞蛤蟆,狠啐了一口:“真是恶心!”
格尔箸不由自主地走近他,“你真的是……季如归?”
费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好像很不耐烦,双手突然紧紧一握,一瞬间,他身上的那件破衣服、布满老年斑和褶皱的皮肤、粗糙枯槁的脸,都“砰”得一声爆裂开来,露出下面的人。
黑发如瀑,白衣如雪,费竹顷刻之间便改头换面,只剩下两只脚依然赤裸着,但即便是那双脚,也变得如玉般温润细腻。
这是个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如谪仙一般的人物。
他冷漠地看了格尔箸一眼。
格尔箸的泪一下子就滚了下来:“你可知道我找了你二十年?!”
费竹冷笑道:“我为何要知道一只狗找了我二十年?”
格尔箸满眼通红,几乎难以自持:“每次一得到你的消息,我就立刻赶过去,每一次你都已经走了,你……为何不能等等我?”
费竹蹙眉,不耐烦道:“我好好一个人,为何要等一条狗?”
格尔箸咬牙切齿:“好!如果我在你眼里就是一条狗,那你今天又为何要来见我?”
费竹冷哼一声:“因为你这条狗咬到我儿子了!”
下一秒,一支翠竹便直劈而下。格尔箸也没有乖乖站着挨打的道理,拉开长剑,与费竹对抗了起来。那竹子竟然坚硬如铁,即便直直接上刀刃,也没有留下丝毫的裂痕。
格尔箸撑着一双猩红的眼,神情近似疯癫:“如归,你还记得吗?二十年前那一战,你亲手折了我的剑。”
费竹右臂向旁侧一扬,挑偏他的剑尖,冷声道:“可是二十年之后,我已不再用刀,但你依然用剑!”
格尔箸剑尖一转,脱离他的禁锢:“我当年,不曾折断你的刀。”
费竹一击用了十成的功力:“可我的刀还是断了!”
他们似乎在说一种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暗语,旁人是一头雾水。华清渡对琼芥道:“这就是你师父?”
琼芥心焦地看着阵前你死我活的两人:“我也是第一次见。”
刚才费竹“蛇蜕皮”一般的绝技着实把他吓了个不轻,好久缓过神,疑惑地嘀咕道:“他们俩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到底是什么关系……”
“简单,”华清渡道,“因为格尔箸就是竹林双侠中的‘云竹剑’。”
琼芥吃惊:“他是云竹剑?但云竹剑不是个劫富济贫的大侠吗?”
华清渡道:“呵,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两人一连打了一百回合,均是大汗淋漓,但依然分不出胜负,格尔箸定定地看着费竹,道:“如归,你还是这么……”
“曲景竹!”费竹大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格尔箸看着近在迟尺的竹杆:“曲景竹……多久没有人叫我过这个名字了?只有你还记得。你果然是念着我的……季如归,你杀不死我的,你不舍得杀我。”
费竹的攻势转厉:“那可未必!”
身后传来兵刃声,瀚沙军与风息军已经短兵相接,费竹的竹杆直直抵住格尔箸的喉咙:“叫你的人停下!”
格尔箸面不改色,好像并不怕,仍在自说自话:“当年是我错了,我悔改,你回来吧。”
费竹用力顶着他的咽喉:“叫你的人放他们走!格尔箸,你若是对我有半分愧疚,就放他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