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去听。
琼芥把地上的华清渡抱在怀里,他已封住了他的心脉,但华清渡的身体还是很冷的,不论输进多少内力,都很冷很冷。
“这么贪睡,”琼芥替他拢齐了头发,他或许明白了些什么,但依然在很固执地自欺欺人,喃喃道:“我们回家再睡好不好?”
他把外衣撕了,将人背在背上,提着思凡刀,走向石柱之后的石门,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韩巳面前。
山这一侧的石洞里,也是一种浓郁的死气,如同早已掘好了的墓穴。蛇祖捂着自己的胸口,微凸的眼睛咕噜咕噜转着,看着还精神,其实已经是油尽灯枯。他的眼睛见到了从山另一侧走出来的血人,毫不意外地道:“出来了?”
琼芥像是已经知道了一切,但他只觉得脑袋里昏昏沉沉的,没有力气想什么事情,只将思凡落在石座旁,还很执拗地扶正了,向韩巳开口道:“你的刀。”
韩巳侧了身,破石凳仍将他的半截屁股卡住,但他没坐正,只能用一个硌得慌的姿势靠着。他弯下腰,珍惜地摸了几下思凡,唏嘘道:“老朋友。”
说罢,他将刀往琼芥方向一推,“送你了。”
刀身重重地磕在膝盖上,琼芥没感觉一样,纹丝未动,过了一会儿,才把思凡收起来。他要起来,韩巳却突然伸了手,摸向他的脸。
然后在他脸上,拿下了一片淡青色的、沾血的鳞片。
鳞片静静地躺在韩巳的手心,被五指一一抚过,它睡着了,在做一个好梦。一束阳光从洞口处照进来,韩巳眼睛微微一移,看到了琼芥身上背的华清渡,问道:“他怎么了?”
琼芥侧头,脸藏进阳光里,平静地解释道:“他太累了,他每次累的时候,都会睡好久好久。”
瀚沙城郊突发一场地动,把一座山震成了平地。格尔箸的亲卫出动了一天一夜,不知道在搜查什么。
戎国三皇子亲自到瀚沙,说是来接亓官逸的。
大事小事,桩桩件件,很多很多。
总是忙前忙后,片刻不得闲的琼芥莫名其妙地两耳不闻窗外事起来,在榻上坐了一天一夜,盯着阖目安眠的华清渡。华清渡从早睡到晚,一人睡了两人份儿,所以琼芥自己忘了睡觉。
门开了,则蓝端着药碗走了进来。华清渡睡觉的时候闹小孩子脾气,怕苦不吃药,药汤顺着嘴角滑下来大半。琼芥默默给他擦了,听见则蓝轻声道:“那一味药,我已经配好了。”
华清渡的毒与华舜当年所中之物,居然惊人地相似,只是更纯更烈。则蓝知道了毒源,选择以毒攻毒,配出了一味极凶极恶的解药,就搁在药房之中。
琼芥放下药碗,问她:“有多大的把握?”
则蓝道:“一成。”
“一成,”琼芥在嘴里反复嚼了嚼着两个字,咬到吃尽了汁水,只剩下渣滓才吐出来,他想了想,没再说话。
他这几日的表现沉稳之至,反倒像一根主心骨,则蓝又道:“格尔朵公主今天偷偷把沈军师送进来了,已经在前厅,你去见一见吧。”
华清渡伤重,沈矇是为了开密匣而来的,但是……若有意外,他还肩负着选定下一任继承人的职责。
传世密匣被端正搁在茶几上,上面的鸽血红与黑曜石交相辉映,古朴庄重。它是风息国的初代国主所留,里面藏着风息一族克服险阻,屹立不动的秘密。在每一任华氏一族族长手里流传,只有在走到山穷水尽,万般无奈之时才能够打开。
密盒开启的方式繁琐,里外有三层,最后还要用一滴华家人的血。
琼芥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盒子,眼球都要粘连了。随着一声脆响,盒子打开了,一股陈年的味道扑面而来。
盒子里不是珍宝,也没有军事机密,只可怜巴巴地躺着一张发灰发黄的小纸条,那寒酸的样子,仿佛造它用的树都比别的树要营养不良。沈矇觉得人不可貌相,纸也不可貌相,可能上面写的是什么警世恒言吧,于是打开了。
上面只有四个大字:不破不立。
真是白瞎那些为它争为它死的英雄好汉了。这场噱头大雨点儿小的“开箱仪式”结局尴尬,族老们作鸟兽散,每个人都在心里很违背祖宗地骂了先祖一句:还用你说。
只有琼芥还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他看着那张纸条,想着如果是华清渡,肯定要把它搓吧搓吧个球,顺泔水沟扔了。现在他在睡觉,这样大快人心的事情也不知道要交给谁去做,好发愁。
琼芥将纸条塞在了则蓝的手里,还拍了她一下仿佛在委以重任,然后道:“挺好的,还有一成。华清渡说他是百里挑一的讨厌鬼,祸害遗千年的,肯定能扛得住。”
则蓝没有拖延的习惯,下午就用了药。躺在床上的华清渡登时就不好了,眼睛还紧闭,身体痛得蜷成一团,嘴巴张不开,只能发出细小的痛哼。琼芥只照看了一下午,胸口就疼到难以承受,于是终于下了榻,将轮值地点换到了药房。
他像是生了什么怪病,满身力气没处使,只好低头磨药,从早一直到晚,第一天就把药杵磨得褪了一层皮,再没药可磨了,只好挪了屁股,坐在门槛上发呆。
则蓝来药房的时候,正巧看见琼芥在一动不动地看人挑水,手指头抓着一只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扣出了一排深深的洞。
也不知道是和那位学的怪毛病,他无意识地抓挠着,手指头已经殷了血。则蓝一把将那凳子夺了过去,琼芥回了神,突然道:“我刚刚收到措达拉的信,他们最近发现了狗贼毕流芳和那几个毒的踪迹。”
则蓝一震:“他们在哪里?”
琼芥道:“死人谷。”
他简单交代了些事情,包括华震秋由谁来照顾,护卫们由谁统领,当然最多的还是关于华清渡。则蓝越听越不对,猛得转了过来:“你要去什么地方,怎么和交代……那什么一样?”
华清渡生死未卜,很忌讳些不吉利的话,他们最近都多加注意。琼芥也没想瞒她,想瞒也瞒不住,沉声道:“我要出去一趟。”
“你要去哪里?”
琼芥说:“死人谷。”
则蓝这下明白他要做什么,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你疯了?毕流芳乃是“五毒”之首,成名已有近三十年,连先城主都不幸栽在他手上。你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子,去了能干什么,白白送……那个什么吗?”
琼芥淡淡道:“这种事,又不是看谁年龄大,吃的盐多。”
门前有两个青年正一同提着一只水桶,他若有所思:“我这些天,常常想,为什么他老是不愿意醒,是不是肩上的东西太重了,压得喘不过气,才忙里偷闲歇一歇。要是轻一点儿,他睡够了,会不会愿意睁开眼睛,看我们一眼。”
则蓝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谁的命数就是谁的,旁人是替不了的。”
琼芥的目光飘到庭中,说道:“你看那两个人,他们走一条路,提一只桶,桶的重量是一定的,若是有一个人用的力气大点儿,另一位就可以轻省些。如果一个累了,病了,另一个替他将水提了,这个大缸就还是满的。”
则蓝道:“那是他们该做的。”
琼芥摇了摇头:“同舟共济,同道相携。”
他长睫毛低垂,坐在光里,仿佛一尊像,像是一瞬间见了佛祖,大彻大悟了。或许人总要有个依托,有桩事情做,不管是提水还是杀人取头。不然日子要怎么过?则蓝不再批评他“指桑骂槐”“狗屁不通”,反倒安静了,过了一会儿说:“那好吧,你一路顺风。”
在沙地里,逆风人仰马翻,顺风变人皮风筝,总之都不是好事,琼芥泰然收了她这不考究的祝福,道:“等我带了毕流芳的人头回来,给他冲……做成酒壶,叫他高兴一下。”
两位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半斤对八两,不想在这件事上臭味没那么相投,则蓝嘴角抽动了一下:“人肉味酸,恐怕味道不太好。毕流芳装酒嘛,说不定他还要嫌骚。”
第46章 天地赌局
其实,在“阴阳四方阵”的后一页,还记载了一种功法,名叫“同生共死双相连心诀”。
是将绝境之人的命数加至另一人身上,被施咒之人背着两人的命,替他闯一闯刀山火海,结局无非两种,同生或同死。
这道古法,又叫做“天地赌局”,因为它太像是凡人自不量力,与神明天地做的豪赌。虽是以命换命,替人受过,但也不一定没人愿意做。
只是这法子,已经失传了太久太久。
但那人怀了一种古老的信念,心想如果我活着,你也一定要活着。
沙漠腹地,有一支马队,穿着黑袍蒙着面,隐藏在夜色里,像一群幽灵,只自面巾之上露出或黑或绿或蓝的眼睛。
“来了。”为首一人道。
这人左胸的位置,绣了一朵红花,身材比身边的几人都要娇小不少,他说这话的时候压低了声音,但嗓音仍有些尖细。
马队众人目视前方,视线里出现一人一马,人是黑衣,马是黑马,背上背着一把暗红色的刀。
他的外袍与马队中人身上的衣物太过类似,竟像是统一采买的。身处包围圈之中,黑衣人却一动未动,恍若无知一般。
“看招!”
红花袍高叫了一声,自身后抽出两把鸳鸯细剑,企图先发制人。下一秒,黑衣人动了一下。
红花袍还没看清他的动作,细剑就被打在了地上。
下一秒,马队人腰上的剑全被一股怪力从剑鞘里拔了出来,扔进了沙里。
琼芥淡淡地看向面前的人,红花袍愣了很久,突然笑了起来,埋怨道:“好歹也是旧相识,你就不能让我一让。”说完话,将帽子一掀,露出一张秀美的脸。
红花袍下面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头发用细细的红绳编成了小辫儿,脸颊因风沙吹打变得有些干燥,却有种素洁的爽朗漂亮。琼芥一怔,随即道:“绯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平宥绯伸手往地下一召,鸳鸯双剑应声落到剑鞘里,笑道:“措达拉在寨子里耍懒,要我来接你的呀。”
不是亲眼所见还不敢信,措达拉等人能在沙漠里建这样大的一个据点。城楼、守备、暸望塔……都是一应俱全的。一行人刚踏进大门,措达拉就迎了出来,还是从前的那副样子,只是眼角多了一条疤,听到平宥绯的话,挠了挠脑袋,笑着大呼冤枉:“什么偷懒啊,是绯儿偏要去接你的。”
“想让你看看她的剑法,”措达拉转向平宥绯,“怎么样,你接了阿荆几招?”
平宥绯吐了下舌头,不好意思地说:“一招不到。”
平宥绯的武功是措达拉一手教的,虽然使着一把漂亮的鸳鸯双花剑,但是却像头小蛮牛一样横冲直撞,“咚”得一声,把对打的汉子踢得飞下比武场。措达拉十分振奋,跳起来大叫:“好!好!”
姑娘一拱手,说一声“承让”,鲜活得像天际的火烧云。琼芥笑了一下,对措达拉道:“她在你这里养得倒好,像是从内到外都换了一个人似的。”
树挪活,人挪得好,也活。
措达拉深深地望着比武场上的人:“好什么啊……我这里缺衣少穿的,她一个小女孩家,半个月才能洗一个澡,还得跟我们这些个臭老爷们混在一起……叫她受苦了。”
精神上的苦,或许比体肤之苦难吃。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心里顺畅了,到底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穿的衣服是金绣还是粗布,倒成了次要。
琼芥道:“但你不会因为她是女儿家就小瞧她,不会因为她是贵小姐就觉得她娇弱,信任她做事,肯教她武功。绯姑娘一路上都告诉我了,说你是个面粗心细的,对她很是照顾。”
“她真的这么讲?”措达拉的脸色突然浮起一道粗糙的红,“这些……都是应该的!我教的也不好,换你做她的老师,比我好的多……”
措达拉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羞愧地矮下去,“我很笨的,总是惹她笑话。”
比如他想起在平宥部的时候,她满头的金饰,就感觉如今脑门儿上光秃秃的,很不像样。驻地里用度紧缩,他好容易得了羽毛,想给她缠一只火红的凤凰,但是忙活了好几日,做出的东西连只锦鸡都不如。
琼芥接了那只鸡头簪子,放在手心翻来覆去看,玩笑道:“你这比……做得好次。”
鸡头簪上插着红绿的两根羽毛,唱戏一般随风摇曳,若簪在女儿家头上,抹个脸就能唱花马旦。听到他这直率公道的点评,措达拉更不好意思:“过几日,就是绯儿的生辰。按照咱们风息的规矩,要把打来的猎物,送给喜欢的人,我猫了好几日,统共射了一红一绿两只鸟,肉还被那些杀千刀的小子们抢吃了。虽然次点儿……但好歹也算个心意。”
琼芥的手指正摸着千机,微微出神,冷不丁听到了这话,怔了一下,似是感觉这两位太不搭界,道:“你喜欢她?”
措达拉用力点头:“喜欢。”
明明是五大三粗的英挺汉子,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却浮了层薄红色的甘美,这两个字很轻,从口里递出来,又仿佛一个郑重的誓。喜欢……琼芥仿佛若有所思,轻飘飘地问了一句:“到底……什么是喜欢呢?”
“这有什么难明白的,”措达拉如数家珍,“喜欢就是,在一群人里,你只能看见她,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好看,每一个表情都可爱,把其他人从你眼睛里完全挤出去。看到她开心,在笑,你也忍不住跟着一起笑,如果她伤心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