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沉吟片刻,随后也笑了笑,不过笑得有些意味不明,随口提及刚才摄政王让他以后襄赞军务,只苦于他近来不问世事,对此知之甚少,恐怕明天再去,就要露怯,担心为此失了“圣宠”,正在苦恼不已。
辛应乾听他如此坦诚相待,显然是已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心中大喜,忙顺杆爬道:“好说,好说!刘兄这番话不说还好,既然已经说了,兄再有半点不知,那都是在下之过!”
第119章 千载白虹为贯日(六)
第三天上午,刘绍又去了狄迈处。
他昨天刚和辛应乾说过,说自己今天要面见摄政王,不把此事坐实了,难免引他生疑,之后再从他嘴里套问什么,就没这么简单了——
他替自己找好了理由,可其实心中明白:他去不为别的。他不去狄迈府上,没人会把狄迈现在如何了告知给他。
今天进到摄政王府,到狄迈住处的路显得不近也不远。刘绍一面走,一面想着昨日从辛应乾口中打听到的东西两线的战事。
其实这些事情他问狄迈,狄迈一样会说,不仅会说那些已经发生了的事,就连那些还没发生、将要发生的机要部署,兴许狄迈也会有意无意、对他透露出一些。
但刘绍不想承他这个情,所以多日来从没向他问过。
他听说吴宗义已进了四川,依据地利,牢牢扼守住了夏人入川之路,使夏人西线一军数月以来无尺寸之进。
夏人南来,原本志在必得,可一鼓作气而不能攻克,再往后打下去,以川蜀之富饶、川地之险峻、川人之勇悍,恐怕就要这么拖下去了,拖到最后,天下事是否能有转机,也尚未可知。
他还听说,虽然夏人已连下顺德、大名,挥师东进,直逼济南府,但雍帝听从臣下之议,已决心扼守江淮。
大约他也知道,淮水不保,万里长江处处可渡,于是收拾大军,命解定方率众将越过江北,固守襄阳、庐州、淮安、凤阳等地,还向徐州增派了大军。
夏人若要南下,定然要先拔了徐州这颗钉子,可因山东未平,无暇南顾,只从开封发了一二千人,刮了刮徐州的城砖,便即退还。
江南朝廷,一时无事,只是若不积极向北进取,等夏人消化了山东、淮北等地,往后就只剩下坐以待毙的份,倒不知雍帝将要如何打算。刘绍就是想管,也没有那么长的手。
他如今虽然不算陷身囹圄,却也被困长安,听闻各处皆有同袍浴血奋战,既自惭、又振奋,不由感慨中国毕竟并非无人,甚至忽地想起了陈亮的那首《水调歌头》,一面走,在心中默诵起来。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
他穿过厅堂,这次没有什么大臣在此等候,不知是怎么回事。听辛应乾说狄迈这两天始终没有处理政务,他身体难受到这种地步么?
“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
他脚步加快,走到狄迈寝室门前,看到仍有卫士把守,三天了,为什么还没有将人撤下?这么想着,他手上一按,推开了门。
“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门打开来,那些许振奋之情,在他瞧见狄迈的那刻,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忽然想,狄迈看到这些消息后,又作何想?他毕竟还病着。
不曾想竟有这么一天,他和狄迈不仅悲喜不同,甚至还相反了。
他进来时,狄迈正平躺在床上,听见动静睁开眼,看见他来,露出些吃惊之色。
张廷言已死,今天他还没找到什么由头叫刘绍来,但刘绍竟然自己来了,吃惊过后,不由高兴,撑着床坐起来,慢慢向后挪挪,靠在床头上,故意问:“你来看我吗?”
刘绍瞧见他脸色,呆了一呆,听他发问,脑子里瞬间转过许多念头,可最后竟然“嗯”了一声,没有东拉西扯,如他所愿地应了这话。
狄迈愈发高兴,抬手指指旁边,“请坐。”
刘绍这时才注意到,原本离床很远的桌椅都被挪到了床边上,几乎快要贴上去,狄迈在床上一伸手就能够到。
他把椅子挪挪,放到桌子另一边、和床正对着的那侧,没看狄迈的神情,若无其事地坐了上去。
刚一进门时,他就打量过狄迈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三天过去,狄迈的精神好像仍然很坏。他是怎么养病的?
他还记得,之前狄野刚死的那次,那时狄迈受的伤比现在更重,可是痊愈得比现在快得多了,简直不似常人,一天就变一个样子;现在却像被什么给牢牢困住了似的,几天都不变样,神情委顿,绝不似作伪,当真从里到外都透着糟。
他心中忽地一晃,两只手心热起来,只觉着这时候不抱一抱狄迈,仿佛一种罪过。
他两手扣了一扣,随后拿过杯子,倒了杯水,问狄迈要不要喝。
狄迈摇头。他就捧在嘴边,自己慢慢喝了,随后状似不经意地问:“每次见你都是躺着,不用处理政务么?”
狄迈又摇头,“先不劳神了,我想早一点好。”
刘绍指指他脸色,“可看着好像还不大好。”
狄迈一愣,随后笑笑,随口道:“是么?”
他脸色仍然白得厉害,只嘴唇带上了点血色,不像第一天时那么吓人,但整个人看着仍然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倒下去似的——不过以刘绍对他的了解,知道他就是比现在还要再潦倒几分,也是轻易不会倒的。
刘绍放下杯子,手指轻轻刮着桌上的木纹,还想再说什么,终于没做声,反而是狄迈又问:“你是不是无聊?我让人拿几本书来。你想看什么?”
刘绍此来,只是想看看他人如何了,没打算看什么书。如今人也看过了,本可以顺着他的话辞行,可看他脸色太差,不愿就此离开,只道:“随便什么都可以。”
狄迈瞧他一眼,随后又笑笑,提高些声音,唤来下人,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
下人领命退出,没过多久就把书送来,双手奉给刘绍。
刘绍接过,低头看看,忽地一愣。狄迈从旁道:“这是原先你读的那本通鉴,嗯……是《晋纪》吧,你还没有读完。”
他好像靠得不太舒服,皱起眉头,在床上动了动,身体微微前倾,后背离开了枕头,随后不知想到什么,看着刘绍,微笑了下,“后面还有十一纪呢。”
刘绍拿着书,却不翻开,忽然摇头,“这本《晋纪》,还有后面的十一纪,我都已经全读完了。”
狄迈以为这些天自己已经习惯,可是听到这句,心里还是忽然被猛刺了下,不顾身上难受,向后一仰,又靠回在床头,半晌没再吱声,过了一会儿才道:“没事,反正你记性不大好,读完的书也总是会忘。”
他这话让刘绍有点无从反驳,于是一时无话,索性低头翻开了书。刚翻了两页,觉着书里有什么东西,往后翻翻,忽然有什么掉了出来。向下面一看,原来是一片叶子,有年头了,又黄又枯又脆,掉在地上就折碎了两角。
他弯腰捡起来,忽地心中一震,仿佛什么呼啸而过,极久远的时光一霎时站在了他面前,和眼前之景叠在一处,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
他张一张嘴,闭上,又张开,勉强将它挥开,转向狄迈,声音想打哆嗦,所幸忍住了,“对不起啊,没注意,给它磕坏了,掉了两个角。”
狄迈看着他道:“没关系,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你要是想要,往后我一天送你一片。”
刘绍没答他话,手指肚发烫,想赶紧把叶子夹回原处,摊开那两页,才发觉书上带血,不禁一愣,问狄迈:“这血是怎么回事?”
“我不小心弄上去的。”狄迈随口回答,答过之后又问:“你还没说,你想不想要?”
刘绍看着他,缓缓地道:“不劳费心了。”随后把树叶夹进去,将书一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又补上一句:“只是树叶而已。”
狄迈忽然抚胸咳嗽,一声叠着一声,从床头离开,慢慢弓下了腰。
刘绍手捧着书,远远瞧了片刻,不信他会因为自己一句话就这样。可看了一阵,见狄迈仍咳个不停,两眼紧闭,眉梢旁几根青色的血管绷起来,鬓角滚下虚汗,一时心里发突,把书放在桌上。
随后就见狄迈忽地胸口一震,手捂在嘴上,紧紧压着,却从手指缝里喷出血沫,沿着手掌内外直往下淌。
刘绍吓了一跳,把椅子一推,直身站起,想也没想就上前去。
还没等他走近,狄迈忽然侧过身来,向着床边猛一弯腰,带血的手一把抓住他小臂,半边身体都挂在床外,手臂长伸,远远够着他,攥得死紧。
他扬着头,死死盯着刘绍,眼白上网着一道道红血丝,射出的两道目光锋利如刀剑一般,剜着人身上的肉,可是又悲痛欲绝,如要落泪。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刘绍简直肝胆欲碎,只觉不在人间,两只脚不由自主,又向前走了两步。
狄迈随着他的动作,慢慢缩回身子。
刘绍任他攥着,低头看着他的眼睛,一时仿佛将上刑场的死刑犯,只等他手起刀落,一刀砍下自己脑袋。
随后,却见狄迈摇了摇头,一面摇,一面轻咳着道:“不碍事……肺里有点淤血,咳出来就好些了,别怕。”
说完,他握着刘绍的手臂不放,抬头看着他又道:“之前有次你说,说世界上每片叶子都是不同的。我……嗯、我每天送你一片不同的叶子,你想不想要?”
刘绍怔怔地看他,恍然明白自己将受的是凌迟之刑,别想死个痛快。
他看着狄迈惨白的脸,涂满了血的下巴,还有那两只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眼睛,终于点点头道:“好。”
握在他手臂上的手松了松,随后重新又握紧了。狄迈脸上半点笑意也无,身子摇晃一阵,随后看着他又道:“刘绍,我伤得很重,病得厉害,疼得……疼得要死了,我可不可以抱你?”
在那一刻,刘绍仿佛死过一次,可眼前一晃,偏偏又活了过来。
忽然间,他又想起墙上那半首鲜血涂就的《胡无人》,可再一转眼,那血便又抹在狄迈脸上,要将他的心割开了。
他双耳轰鸣,听自己放轻了声音,又应他道:“好。”
狄迈就抱住了他。两条手臂先是扶在他腰间,随后环在了他的背上。
刘绍见他费力,慢慢坐在床边,身体向他倾了倾,手臂垂在身侧,一动不动,像是被抽了骨头。
狄迈又道:“你也抱一抱我。”
没让他等太久,忽然,背上一热,刘绍没出声,却抬起手,当真也抱住了他。
狄迈咬紧了牙,喉咙里蓦地发出一声,随后就再没动静,手臂收紧,咳两声,又继续使劲,两条手臂越收越紧,越收越紧,把自己同刘绍骨棱棱的胸口死死贴在一处,仿佛故意要压断他的骨头。
他眼前发黑,从胸前传来难以言说的剧痛,在这剧痛当中,他忽地想,从刘绍上一次抱他,已经五年又一个月了。
第120章 千载白虹为贯日(七)
两人就这么抱了很久。
狄迈渐渐松了松手臂的力道,却没放开刘绍,也不让他放开自己,把头枕在刘绍肩膀上,闭着眼道:“反正只有这次。”
刘绍知道他在耍赖,像这样不撒手,抱上一天一宿也只算一次,却也当真没放开他。
他抱着狄迈,胸口贴在他胸口前,手掌贴在他后背上,听着他的心跳,也听着他的呼吸,三天来第一次知道,原来狄迈在发着热,身上热乎乎的,只有手是凉的,不知道两只脚是不是也是一样。
同样也第一次知道,狄迈瘦了好多。他为什么这么瘦了?
他吸一口气,忽然有无数的话在肚子里面翻江倒海,就想不管不顾,尽倾而出。怕自己当真说出来,抿住嘴,咬住牙,压低了喉结,缩紧了喉咙,上了一百道锁。
可忽然,狄迈偏一偏头,像是不小心一般,干裂、滚烫的嘴唇在他颈侧轻轻擦过,刘绍蓦地两手一紧,一百道锁一齐顿开。
“狄迈,”他张开嘴,忽然问:“你怎么病得这么厉害?”
狄迈摇头,下巴在他肩膀上左右轻擦,鬓边的头发在他耳边拂过一下,又离远一下。
他不想让刘绍担心,和刚才自相矛盾地答:“我还好,病得不厉害。”说完却改了主意,忽然又想让他担心,于是又一次改了口风:“可是我心里难受,好不起来。”
刘绍没追问他为什么难受,也没有必要。“我问过太医了……”他放在狄迈背上的手动了动,像是轻抚一般,“你才三十出头,怎么给自己弄得胃也不好,肝也不好的。”
之前他被狄庆绑住,狄迈解不开绳子,歇斯底里地发了通邪火,那时他就注意到狄迈手按肋下,暗暗在意。
那天问过太医才知道,这叫什么肝气横逆,暴怒之下胸肋胀痛,听太医所说,似乎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也不知他平时哪来那么多的气撒。
还是从太医口中,他又得知狄迈看着健壮,其实胃病已不算轻了。隐约想起之前在葛逻禄,两人还在一起那时候,狄迈忙起来竟然会连饭都忘了吃,那时就闹了几天胃疼,可有他督促,没多久也就好了,可是没过几年就成了这样——
他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这几年……这几年他是怎么过的?
狄迈不答,偏一偏头,两片嘴唇又不小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