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这次躲了躲,避开了他,轻轻叹口气,“以你现在的位置……你不好好放宽心,搞坏了身体,反而遂了旁人的意。”
狄迈默然片刻,随后道:“那你教教我,我如何才能放宽心?”
刘绍也沉默一阵,随后打起些精神,“你堂堂摄政王,论名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论实,连一人之下都算不上。何必自苦,好像喝尽了全天下的苦水,那旁人谁都没有办法活了。”
狄迈不语,反而发出一道笑声,不带讽刺,却也没有半点欢愉之意。
“其实……”刘绍又劝:“人生在世,谁也不能事事称意的。总会有一二苦事,不是这不如意,就是那不如意,总之天底下的好事,没有让一人全占得的道理。”
他摆开大道理,狄迈只是不听,等他说完,忽地浑身一凛,恨声道:“不错!我做质子那些年,雍帝杀光了我府中老幼,只剩我一个狼狈逃出,离家万里,举目无亲,可是那时候有你在我身边。”
“我父皇身死那日,我卒遭大变,母亲、弟弟、还有皇位,一夕之间全都化为乌有,我自己也半死不活,成了废人,可是那时你还是在我身边……”
他越说,声音越急,“如今我大仇得报,大权独揽,大业欲成,人生得意已经到了头了,所以才上干天谴,是么?”
刘绍听他说完,顿了一顿,反而笑了,“这样说来,好像还是我受的天谴更大,也更没道理。”
他抬手在狄迈后颈上摸摸,“你如今没有的,我也没有。你如今有的,我还是没有。守着一座王府,还算衣食富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了。还没得意就先遭了天谴,要喝苦水,你怕也喝不过我。”
狄迈收紧了手臂,“只要——”
刘绍打断,“没有只要。”
狄迈霍然惊醒,心中大恨,不再言语。
过了一阵,刘绍问:“我松开你了?”
狄迈摇头,于是两人继续抱着。又过了不知多久,刘绍往后让了让,狄迈压下心绪,没再挣扎,松开了手,慢慢同他分开。
他看着刘绍的背、他的肩膀、他鬓边的头发在眼前一一滑过,最后看见他的两只眼睛——在这不经意的瞬间,刘绍还没有来得及把那样一副神情藏好。
在这一刻,狄迈再无可疑,也不再怕了。他就像两人分开前那十年里的每一天一样笃定。
好像什么轰鸣了声,又铮地一响,他胸口当中蓦地一震,被填得满了,脊梁骨在背上一节节地拔起来,牢牢撑住了他。
他说过什么话来着?对了,他骨头里面钉了钉子,那时是,这时也是,每一节里都钉上了一颗,一颗一颗钉得满了。
他忽地想哭,又想要笑。可是他哪个也没做,没让任何表情在脸上露出来,只脱力地靠回床头,闭上眼小声倒气,两只拳头在身侧悄悄攥得紧了。
往后还有那么长的时间,他想,一年不够,那就五年、十年、二十年……总有那么一天。
刘绍也不是石头凿出来的,不是铁打出来的,况且就是块石头,也非烧化了他,就算是铁,他也非要把他烧熔不可。
总有那么一天。
他松开拳头,睁开眼,低声问刘绍:“你明天还来看我吗?”
“来吧。”刘绍回过神答,答过后也问:“你明天还咳血么?”
狄迈摇头,“不咳血了,不咳了。”说完,他顿了一顿,又问:“能帮我看看伤吗?”
刘绍一愣,随后准备起身,“这个找太医看吧,不是每天轮流有一个太医守在外面么?”
狄迈拉住他,“我想你帮我看。”
刘绍一退再退,当真坐回下来,给他把前襟的衣服解开,露出里面的包扎。
“渗血了,”刘绍毫不意外,抬头看看他,“还是叫太医吧。”
狄迈只是摇头。
刘绍简直怀疑他在装病,瞧他半晌,最后还是替他解起了布带。
他找到打在狄迈右边肋侧的结,狄迈配合地稍稍抬起胳膊,刘绍的手指几次隔着包扎在他身上轻轻擦过,随后那个结松了开,刘绍揭开布条,拿着一头,在他身上绕过半圈,狄迈又配合地抬起左面胳膊,身体前倾,离开床头。
刘绍俯身凑近他,手指夹着布条,右手绕到他身后,左手也从他肋骨旁边绕过去,从右手当中接过那截布条时,两条手臂正把他拢在中间,呼吸喷在他颈窝里。
狄迈屏住口气,随后就看着刘绍将布条从他右边胳膊下绕过,身子一直,轻轻巧巧地同他分开了。
不过很快他就又低头解起了下一圈。
在刘绍解着包扎时,狄迈始终紧盯着他,一错也不错一下眼睛,看着他几次虚虚环抱住自己,又几次和自己分开,始终不出一声。
过了好一阵,刘绍才把包扎全解下来。他知道狄迈明天一定会把自己捆成一个木乃伊,可也知道明天自己一定还会再来。
譬如近一年前的那时候,他在大同刚遭过惨败,虽然突围出去,可是士气大坏,几次接敌都招架不住。
狄迈狂妄如斯,居然写信给他,信中具言自己第二天要进攻何处。他思索再三,终于选择相信了他,于是竭力部署,全力防备。
第二天时,狄迈果真就进攻那里,可即使这样,还是将他大败,他只得灰头土脸,再向南逃奔。
这时就和那会儿一样。明日还未开战,他已经知道自己无力招架,因为他心中清楚,其实包扎可以不用解得那么慢的。
全都解开之后,他抬手给狄迈下颌的血擦干了,放下染血的布条,在狄迈胸前伤口处看看,问:“药呢?”
狄迈垂下眼笑笑,指向床头的一只抽屉。
他这一笑,宛如揭开了刘绍最后一方遮羞布。刘绍看了看他,带着些莫名的神色,他就忙止住笑,深沉地抿住了嘴。
刘绍又看他一眼,随后从抽屉里拿出伤药,倒在手上,问:“直接上就行么?”
狄迈“嗯”了一声。刘绍随后想起什么,“我没洗手。”狄迈答:“没事。”心中却道:就算不上药,这伤也快要好了。
刘绍迟疑片刻,也觉狄迈伤口只是深,创口却不大,在最外面上药只是聊胜于无,也不用太金贵,于是就给他把药抹了上去。
狄迈等他涂完,才想起来“哼哼”两声,可是为时已晚。
刘绍又向他瞧来一眼,倒是没说什么,很快收回视线,擦一擦手,换了根干净的布条,给他重新绑起来。
他怕狄迈得了破伤风而死,特意没有绑紧了,只虚虚能固定住沾了药的那块棉花就是,力求伤口能够透气。
狄迈不知,反而心中一热,暗道:他是怕弄疼我。
于是伤又好了几分。
刘绍看看外面天色,自知今天破例太多,整整心神,就想告辞,狄迈却又留他,“吃过饭再走吧。”
刘绍答:“不了,我回家再吃。”
狄迈拢起衣服,不再挽留,却看着他道:“我这几天……只有在你在的时候,吃了那一碗粥,其他时候总是吃过就吐。”
刘绍听了,只觉头皮上嗡地一麻,不信他这鬼话,却又怕他这鬼话是真的,一时当真有些沉吟。趁他沉吟的功夫,狄迈又道:“我和你一起吃就不吐了。”
刘绍一溃千里,默然片刻,最后应道:“嗯。”
第121章 满地芦花和我老(一)
在那之后,狄迈的精神果然肉眼可见地一天天好了起来。
一开始时,刘绍每天都去看望,后来无意中撞破,才知狄迈明明已经能起身了,只是每次听说他来,收到消息,就赶紧躺回床上哼哼,假装病重不起。
有次他正在和人议事,动身晚了,和刘绍撞了个正着,这才露馅,从此刘绍就不再去了。
结果又过几日,换成狄迈乘车过来看他,一进他家院子,就摇摇摆摆、一步三晃,不说像弱柳扶风,也好似风中落叶,看得刘绍直翻白眼。
如此不为所动一月之久,狄迈的伤也就好了个七七八八。
他痊愈之后,两人距离就又稍远了些,刘绍自然不再抱他,但言语间也不再故意客套,推拒他于千里之外。
狄迈每隔一两日就来刘绍府中找他,有时留下来用饭,有时只是小坐片刻,还有时说自家厨子手痒,居然不和他打招呼就做了一大桌菜,叛逆至此,真是岂有此理。
他约束下人不力,无法,只好带刘绍回自己府中以期分担一二,之后不假旁人,每每再亲自给他送回家里,然后再自己离开。
这一阵狄迈没再来找他,最开始的几天里,刘绍居然还有些不大习惯。
有时正吃着饭,或是正看着书,听见院子里传来声响,心中一动,等了一阵,却不见门开,自己出门查看,才知是风吹落叶,或是老仆在院中洒扫,总之并无人来。
他回到屋里,一头雾水,恍惚间感觉自己好像正不知不觉落在张网上。
转念一想,似乎自己原本求的就是这样,能不见时本来就不该见,先前两人时常见面,反而才不正常——虽然如此想,可隐隐约约的,好像总有点愀然不乐,具体为了什么,他不去想,便当做不知道了。
几天之后,他就自己出门去了。
他性喜结交朋友,刚被俘回长安的前两个月,因未能慷慨自尽,怕被千夫所指,加上骤见狄迈,为难至极,心常怏怏,因此深居简出,自己在家默默种了好一阵的蘑菇。
但时日一久,他也就慢慢厚起脸皮,又开始像从前一般交游士林,呼朋引伴。
正所谓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大好年华,总不能日夜为那些没法改变之事所苦。
他就是终日伤痛欲绝,以泪洗面,也一不能换他和狄迈之间鸿沟填塞、白头偕老,二不能换吴宗义等势如破竹,连战连捷。
况且他力尽被俘,正是王荆公之“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说无怨无悔。
那些指摘于他的一众旁人,当日未必有谁做得比他更多;至于那些骂他不能为国尽节的人所说的话,他以为就更不必听了——毕竟他们能痛斥于他,就证明他们自己都还好好活着呢。
他一没入夏国朝堂为官,二没用自己的名声为夏国招降纳叛,三没为夏人出一谋划一策,就连日常所用开销,都是用王府中旧有家资,不是受夏人之贿——
顶多只是当初狄迈入主长安,抄掠一众雍国王公贵族家资时,单独给他开了后门,田产住宅、一应陈设丝毫未动,他多少承些恩情,腰杆没法挺到最直而已,可离着十恶不赦总还是有那么个十万八千里,实在没什么必要唾面自干,不敢见人。
他先前劝狄迈宽心,并非只是搬出大道理空讲,实际自己便是那样想的,身体力行,时常出门同些滞留长安、不舍离去的文人雅士结交,也常常赴韦长宜、辛应乾等人的约,从他们口中探听国内消息。
辛应乾自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惊天秘密之后,就同刘绍走得很近,隔三差五就要携礼拜访,或是约他同登酒楼,一起叙话。
这日辛应乾又找过来,见面先送上一封请柬,刘绍低头一瞧,才知他要大婚,不禁微微吃惊。
他先道声恭喜,又客套几句,随后不经意间问了一句,“听闻辛兄为着筹备登基大典,事务极多,怎么在这个时候……”
辛应乾先是点头,给他看看眼睛下面的青影,随后笑着叹口气道:“实不相瞒,这些时日在下确实是忙得昏天黑地,无暇他顾。”
“但刘兄也知,在下今年已三十有七,不是少年啦,膝下至今无子,实是火烧房梁,等不得了。幸好王爷垂怜,俯允了数日假期,使在下得以完婚,偷得三两日空闲之后,还要再回去筹备大典的。”
刘绍心想:之前多少年过去,也没见你着过急,怎么这会儿忽然急得火急火燎了?却也没问,只在心中一转,便即作罢。
相比之下,还是辛应乾口中所说的“大典”更为让他在意。
不止辛应乾,狄迈也曾对他提到过,先前夏国朝廷当中早有议论,说夏帝如今已是长城内外的天下共主,应当当着雍人的面,在长安再度登基,以慰臣民之望,也能扬他大夏国威。
无奈狄迈不允,始终找理由推脱,此议才至今没有成行。
后来狄迈受伤,很是病了一阵,尤其一开始的几日全未理事。
消息飞马送入金城,金城当中欲扶持夏帝亲政者见状抓住机会,又提出南下登基之议,声势极大,更是在狄迈还未回信时,便即簇拥着夏帝匆匆动身。
狄迈见木已成舟,加上如今天下未平,做出一副大夏忠臣之态于他也有利无害,也就没再坚持,不但退了这步,反而还亲自上手积极筹备,显得十分忠勤王事,当真是皇帝的好臣子,狄显的好哥哥,一连多日都为此奔忙。
刘绍问:“陛下还有几日能到?”
“此行还有许多宫眷、大臣,车架极慢,估计还有一个半月……”辛应乾三句话不离自己人生大事,说完紧跟着又道:“本月十五日,刘兄可千万赏光。”
刘绍笑道:“一定,一定。”
辛应乾成婚当日,刘绍果然携礼前去祝贺。
进到院中,发现许多夏国大臣都已到了,座次按照官职大小一一排定,还分成了文武两侧,各占一边,尊卑极为分明,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正要上朝呢。
辛应乾身着红衣,对宾客一一见礼,喜笑颜开,只是仔细看时,这笑容其实千变万化,不胜枚举:对着官职高的文臣是一种;对着官职高的武将是一种;对着官职低的,不管文臣还是武将,都是一种;对着并无官职在朝,却颇有令名的又是一种;对着家中亲戚,是另一种;除此之外,见了刘绍时,又是与众不同的另外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