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面堆笑地亲自将刘绍引入院中,想让他坐在最前面,在宰相之前,刘绍自然推辞,自称是白身,想随便找一角落坐下,辛应乾又坚决不允。
两人来回推让几次,打了一阵太极拳法,最后折了个中,辛应乾引着刘绍在不前不后的一处位置坐下,寒暄几句,随后告了个罪,小跑回门口,又去招呼旁人。
刘绍看他远去,又瞧瞧四周,心中暗道:势利眼到这种程度,也可说是真性情了。
宴席刚刚开始,宾主还未尽欢,忽然门口一阵骚动,众人纷纷瞧去,不知发生了什么。
辛应乾大是败兴,不知是哪个没有眼力价的,赶在这个时候坏他的事,眉头微皱,挥开下人,自己亲自去看,没想到走到半路,正瞧见狄迈进门。
他吓了一跳,险些中途跌倒,狼狈踉跄了下,随后赶紧一握下摆,快步迎了上去。
狄迈一身常服,头戴金冠、系红缨,以为庆贺,昂首进门,见辛应乾朝着自己跑来,于是站定不动,等他上前以后,微笑道:“听闻辛尚书娶妻,本王也来凑一凑兴。”说完一挥手,身后就有一人上前来,双手送上礼物。
辛应乾又惊又喜,又是害怕,连连作揖,“不知王爷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王爷肯拨冗亲至,实是、实是……”
他一时情急,居然磕巴起来,不由得心中暗急,可越急就越是磕巴,越磕巴就越急,居然就此卡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幸好狄迈也不在意,视线越过他,在席间环顾一周,随后目光收回来,又微微一笑,问他道:“可惜本王来得晚了,倒不凑巧,不知还有地方能再加一席么?”
辛应乾咬了下舌头,忙道:“能,能,王爷说哪里话,真是折煞臣了,折煞臣了。”
他心想您瞧您这话说得,别说加设个座位,就是您老让我把这新郎官的位置让出来,换成您娶亲,那我也不敢有什么二话啊。
他擦一擦汗,不敢让下人接这礼物,自己亲自双手捧过之后,才递给旁人,随后引着狄迈上前,越过众人,一路去到正首,赶紧让人搬了一张桌案来,请狄迈坐下。
狄迈还在门口时,院中众人已纷纷向他行礼。刘绍也在席间,原以为朝他作一下揖便是,可谁知竟然看到左右之人一齐跪倒,他不好单独站着,只好一撩前摆,也跟着跪下去,一面跪,一面在心中暗想:好家伙,这是什么派头?
在雍国,哪怕他父王是皇帝的亲弟弟,各部尚书等重臣见了他父王也无需下跪;先前在夏国时,无论是贺鲁苍还是狄广,也是一般无二,狄迈当时刻意巴结两人,殷勤备至,但也只是半跪而已,没有这么夸张。
刘绍原先只知道狄迈如今权势极大,已把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给挤到了一边,却也没想到已经到了文武百官见他需要跪迎的地步。
他真要再进一步不成?
正寻思间,狄迈从他面前经过,有意无意地向他瞧来一眼。
刘绍一向脾气极好,却也不动声色,暗地里皱了皱眉。
“都起来吧。”狄迈走到正首,转向辛应乾,“今日是辛尚书大喜的日子,本王此来也是为了道一声贺,另外沾沾辛尚书的喜气。诸位该如何就如何,不要拘束,都坐。”
百官纷纷谢恩而起,极力装成不拘束的模样,可见他不坐,当下也没人敢动。
狄迈坐下来,按一按手,众人见状,终于各自落座。
先前狄迈进门时,丝竹管弦之声就已停了,这会儿院子里面静悄悄的,连人声都听不见。
辛应乾见众人看着自己,忙整整喜冠,又擦擦汗,脸挂笑容,赶紧挥动双手,招呼人又奋力鼓吹起来。
第122章 满地芦花和我老(二)
狄迈落座之后,宴席又继续开始。
辛应乾出身汉人,所娶也是汉女,所以婚礼是循雍人制度,同牢、合卺、结发等一一礼毕,新娘留在洞房,辛应乾则持杯答谢宾客。
狄迈头一次瞧见,觉着十分新鲜,不知那些个繁琐流程都有什么寓意,可是左右无人,也不好发问,况且知道这时候只要他说一句话,必然乐声骤停,便始终闭口不言。
然而他面容威严,不特意挂些笑容时,瞧着总让人心中惴惴,席间文武状似欢宴如初,可暗地里总是偷眼瞧他,打量他脸上神色,心中揣测他为什么忽然来了这里。
他们本以为狄迈日理万机,顶多坐一阵意思意思,很快就会起身离开,都不敢多饮,生怕酒后失仪,毁了前程,均打算等他走后再放开了畅饮。
可谁知左等右等,他始终没有半点离开之意,反而还不时饮一杯酒、吃两口菜,就是不肯挪上一挪。
一时奇怪者有、恐惧者有、艳羡者有、嫉恨者有、自怜自伤者也有,不一而足。
辛应乾脸上笑容已十分勉强,找个机会,偷偷离席换了乐工。
他怕狄迈见席间只奏雍人音乐,以为自己心念故国,归心不诚,特意命人加急请来夏人乐伎,把一大半的歌舞换成葛逻禄的。
结果人是请来了,可随后就见一群壮汉在席间挥刀跺地,喊声震天,唬得一众大臣谁也不敢说话,一时尴尬无两。
刘绍不禁暗暗微笑。
席间雍人降臣甚多,而且归附不久,大多没见过这般阵仗,但刘绍在葛逻禄近十年,早就见怪不怪,不觉着如何,只是瞧着辛应乾这马屁拍得左支右绌、举步维艰,心中好笑,觉着看他脸色,倒是比看什么歌舞要有趣得多。
狄迈也露出些笑意,辛应乾瞧见,大吃一惊,忙把剩下的所有都换成葛逻禄歌舞。
他原本花重金从扬州千里迢迢请来了一个名妓,人唤小飞燕,杨柳细腰、能歌善舞,举国皆知其名,本打算让她最后登场亮相,一举震惊四座,既是显摆他的权势财力,也让在场宾客能够一饱眼福,谁曾想竟然用不着了。
但如衣绣夜行,遗憾非常不说,请她所费的重金,也已追不回来,思及不觉肉痛,不由在心中暗暗流下两行浊泪。
因狄迈在场,无人敢于离席。刘绍没旁人那些讲究,饮酒如常,渐渐想要解手,也不顾忌,起身问明道路,便去到后院。
见他就这么离开,辛应乾先是微微吃了一惊,随后暗道:这样会不会太恃宠跋扈了些?
他自觉同刘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些日子在摄政王府中不常见到刘绍,心中很为他着急,于是几次委婉规劝于他,让他常去走动,早晚问安;见他身材偏瘦,至今脸颊微凹,姿容有损,常给他送些滋补之物,让他好好休养;还给他千方百计觅来些良药,让他每日早晚涂上;听闻他今年已三十有一,更是愁得几晚没睡好觉,怕他再过几年色衰爱弛,一朝被弃如敝履,让他这一番苦心经营尽数付诸东流,投在他身上的钱全都打了水漂。
这么想着,忽然偷眼瞧见正首狄迈也站起身来,一时鼓乐声骤然小了,狄迈摆摆手,让继续奏乐,问了旁人几句,没让人跟随,也往后院走去。
辛应乾见状,怕后院的下人有眼不识泰山,侍候不周,忙把杯子塞进旁边人手里,小跑着往狄迈那边赶去。
他身上礼服繁复,虽然心急如焚,可是跑得不快,一直赶到后院还没追上狄迈的大步。
正着急间,忽然瞧见狄迈与解手回来的刘绍正碰上,他犹豫了下,心想自己这时上前似乎会讨人嫌,于是站定了没动,为避嫌疑,又躲到棵大树后面,唯恐他们看见自己。
一只大黑蚂蚁在高低起伏的树皮间一脚深一脚浅地爬动,一会儿没进缝里,一会儿又爬出来,他盯着蚂蚁,耳听狄迈道:“怎么坐在这么后面?”
辛应乾忽然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攥紧了拳头,心中大悔刚才没把刘绍放在最前面,让摄政王瞧见了,怕不是以为自己故意落他面子,当下屏息凝神,竖起耳朵,听刘绍如何回答。
“坐在那儿看得清楚。”
辛应乾顿时双眼一热,在心里把刘绍祖宗三代感激了一遍。
“这么喜欢这几支舞啊?我看也没什么特别的。”
忽然间,热意消散,辛应乾暗暗皱眉,马上就要回去吩咐下人重新换上汉人歌舞,也不让小飞燕压轴了,下一个就让她登台。
可是怕狄迈后面还有什么重要讲话,机不可失,犹豫片刻,又留了下来。
果然,随后就又听狄迈道:“像这样的我府里也有,你怎么不去我那里看?”
辛应乾听着,心中琢磨起石王斗富之事来。
昔日石崇与晋武帝他舅王恺斗富,把晋武帝也给比了下去,结果后来惨遭灭门之祸,殷鉴不远。
摄政王这么说,莫非也起了和他比较之意,忽地头上一凉,暗悔这次太过铺张,犯了忌讳,以后千万要夹着尾巴做人,以免打眼。
他又想,摄政王此次亲来,莫非专为敲打他不成?想到这里,额头不禁流下两道冷汗。
一愣神间,没听见刘绍如何回话,等他反应过来,就又听狄迈道:“这么多天也没见你去看我,没想到你倒有闲心来这儿凑热闹。”
他话里隐隐有怪罪之意,显然已生不悦,辛应乾听得心里一跳,忘了担心自己,暗暗给刘绍捏一把汗。
他先前就劝过刘绍几次,无奈刘绍只是同他打哈哈,当面说得好好的,回去仍然我行我素,现在可好,让人问上门来了。
不听好人言,这下看他怎么回话。
不过这话倒也好回。
辛应乾心思一转,已给刘绍想出了个解决之法,只苦于不知如何告诉他,只盼他能有几分急智,能自己把这一灾给化了去。
依他看来,虽然隔着棵树看不见摄政王的脸色,但听他话音,总还不算太严重,看样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要肯伏低做小,多半就能囫囵过去。
他要是刘绍,辛应乾暗暗想,听过这话,第一句一定要先说:“听说大王这几天忙于国事,辛劳非常,人家……唔,臣妾?仆?”刘绍私底下当着摄政王时怎么称呼他自己?
一霎时间,他在心里略过这个坎,又往后想,“心疼大王,日日想见大王,可是虽然着急,却知道毕竟还是国事为重,这才一连忍耐了多日,始终不敢贸然打扰。”
你看,这样一说,既显得情意绵绵,又显得很知进退,摄政王听了定然心中大悦。
这时候趁热打铁,再加一句,“不意大王忽然驾临,仆多日未能得见大王,今日在席间瞧见,便即情思涌动,不可自已,大王……”
话说到这儿,后面就不必说了。
这时候不能再这么干站着,得动起来,往摄政王怀里一扑,拿手狠狠抱他的腰,拿脸狠狠贴他下巴,再拿嘴使劲亲他的嘴,和他一诉多日不见的耿耿衷情。
这样一来,摄政王如何把持得住?定要一把把他抱起来,然后四处乱看,就想找个屋子进去,和他这样那样,好好地叙一叙话。
这时候他辛应乾再及时出现,看到此景,先微微吃惊,随后便即会意,一句话也不多说、一句话也不多问,忠诚款款地引着两人进屋,把门关上,又吩咐下人在远处把守住,天塌下来,也不许任何人打扰。
等过了多久之后,摄政王从屋里出来,正正衣冠,神清气爽,见了他,大手一挥……
嘿嘿。
一眨眼的功夫,他思绪已至千里之外,直到刘绍的声音响起。
刘绍说:“不是前些天刚见过么?”
辛应乾愣在原地,如受锤击。
似乎是看他没死,刘绍跟着又说:“再说你不是一直忙着筹备登基大典的事么,怎么今天有空在这里耽搁这么久?”
摄政王问:“你说我过来是干什么?”
“自然是来观礼和蹭饭的。”
“哼,真没良心。”
辛应乾仰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地,最后转回头盯着树干,使劲找刚才那只蚂蚁。
蚂蚁没有找到,他却忽然进入了某种空灵之境,一时超脱物外,诗三百、西游记,还有小时候村头啄过他的那只大白鹅一齐在他心头涌过。
他恍惚中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回去,可是脚下生根,仿佛也变成了一棵树,扎在这儿一动不动。
过一阵,他又听见狄迈问:“他们两个特意坐在一块吃了点东西,是什么意思?”
“就是表示两个人以后要一起生活吧。”
“啊,”狄迈惊讶,惊讶中似乎有几分故意,辛应乾想,大概是他的错觉,“只是坐在一张案上吃饭,咱们两个从前不是一直都这样么?”
然后没听见刘绍的回声。
“后来两个人一块喝的是不是就是,唔,合卺酒?”
“嗯。”
“‘卺’字怎么写?唔……看不清,你写在我手上看看。”
然后一串脚步声响起。
“我真不会写……算了。两人各自从脑袋顶上剪下一绺头发,系在一起,也是汉人礼节?”声音动起来,似乎是在边走边说。
“嗯,这叫做‘结发’,代表永结同心……你不回席间吗,乐声都快停了。”
“又不是我成婚。况且我不回去,他们还自在些。我要回府了,还有些事情处理,你要不要来?有人给我送了点荔枝,我让人拿冰镇上了,应该好吃,你尝尝看。”
茫然之中,辛应乾凭着本能打起些精神——这荔枝不是旁人,正是他送上的。
多亏了他平日里处处留心,多方打点,礼数周到,你看这不就派上了用场,果然是功不唐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