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显不耐,挥一挥手赶她走了。可从那之后,这宫女竟再没出现过,也始终没有新人过来,便从此没人再服侍他梳头了。
他从记事起就是皇帝,虽然没有掌过一天的实权,可明面里总是受人众星捧月。
这些年里,他虽然没有任命过哪怕一个大臣,可对着皇宫里的这些家奴,总还是能一言而定其生死的。
他说向东,这些人从来不敢向西,哪怕他们当中有些人是狄迈安插进来的眼线,专作监视他用,可毕竟也不敢违逆他这皇帝的意思,在他面前总是毕恭毕敬,不敢有半点失礼。
这些人的富贵和性命都攥在他手上,在他的一念之间,所以从来都把他高高地捧到天上,说他天资聪颖、世所罕见,说他是不世出的一代雄主,还说他酷肖先帝,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他们围在他身边,终日里喋喋不休,就像是一只只红红绿绿的鹦鹉,围着他打转,一刻不停,对他说尽了世上的好话。
可他一朝被囚深宫,这些鹦鹉就挥一挥翅膀,不知都飞到了何处,连根羽毛也没留下。
他身边只剩下几个奴仆服侍,偶尔发怒,斥责了谁,谁便再不出现在他面前,差事也没人顶上。
狄显知道,这是他四哥狄迈在报复自己,他在看自己的笑话。
他终于如愿以偿,高高地坐在自己曾经坐的那把椅子上面,却还不满足,仍要折磨自己,等折磨得够了,就要杀死他,永绝后患。
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
狄显看着面前这杯鸩酒,不说话,过了一阵道:“四哥登基,我这做弟弟的,还未庆贺过呢。他怎么不亲自过来?我这儿有一肚子祝贺之词,他不来,我不知对谁去讲。”
来人腰佩弯刀,嘴唇上留着两抹髭胡,相貌勇武,看来不是黄门,恐怕是禁军的什么头目,只是狄显对他面生,以前竟然从没见过。
他见狄显以为现在的皇帝是摄政王,也不纠正,只冷冷道:“摄政王知道王爷僻居此处,颇为烦闷,特赐好酒,请王爷尝尝。”
狄显退位时得了个王号,但只是徒有虚名而已,被囚在此处,连殿门都出不去,更不必提领兵之事——按照祖制,狄氏子孙凡是得了王号的,都可掌军,至少能得一路兵马,只是到他这里却例外了。
他听见“摄政王”三个字,不由得一愣,随后明白定是这人忘了改口,笑一笑问:“你今日失言,不怕当今陛下听到后砍你的脑袋?”
那人也不分辩,只道:“请王爷饮酒。”
狄显低一低眼睛,看了看杯中酒,心中忽地有些害怕,强笑道:“本王今日身体不适,不好饮酒,就多谢四哥的好意了。”
那人见他并不配合,按一按腰刀,“王爷不肯喝,末将恐怕要失礼了。”
狄显见他脸上杀气浮动,知道今日在劫难逃,明白自己要是不喝,他也非要强灌不可,倒不如临死前落得个体面,于是强稳心神,举起酒杯,“这杯酒本王喝了,不过就是先走一步而已。只不知日后四哥到了地下,见到先帝,又如何说!”
说罢,他把心一横,抬头将这杯酒一饮而尽。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喝完之后,马上便觉胃里火辣辣的。他不知自己何时会死,只知道自己今日必死不可,不是现在,也是马上,蓦地惨然长叹一声,把空杯掷在地上,心里恐惧起来,背上打了个哆嗦。
等死之时比当真死的那刻还要恐怖百倍。狄显隐约觉着胃里烧起来,一阵疼痛从心腹间泛起,先是轻轻的,像是猫抓一般,随后那爪子一点点地尖利起来,一根一根刺进了他的肉里。
他忽然感到一阵剧痛,晃了一晃,扑在案上,奋力抬头,瞧见对面那个禁军垂着眼睛冷冷打量着自己,居高临下,面上半点表情也没有,仿佛看着件死物,愈发觉着恐怖,大叫道:“勃勃!”
他这一叫,就从嘴里涌出一大口血,里面隐隐约约带着血块,似乎是他烂掉的肚肠。他惊慌不已,又大叫一声:“勃勃!”
旁边,一个老奴跪在地上,膝行上前,叫道:“陛下。”
狄显听见他这一句,蓦地双眼一热,涌出泪来,伸手紧紧抓住他袖子,身子一歪,倒在他身上。“勃勃,朕心里害怕……你好不好也饮一杯,别让朕一个人走……”
在他很小的时候,勃勃就已在他身边服侍了。多少年匆匆而过,他对父皇、对母后都没有多少印象了,在这世间唯一的一个亲人——或者说真正算得上亲人的人,竟只有这个老奴。
勃勃老了,那老树根一般枝蔓虬结的大掌紧紧按在身上,狄显抬起手,用力握了上去。
老奴抱着他,沉默一阵,随后应道:“是,陛下。”
狄显听他答应,松了口气,闭一闭眼,随后疼痛忽然转烈,他大叫一声,扒开前襟,几根指头在胸前抓出血道,不住吐血,口中不住大叫,一会儿叫“勃勃”,一会儿叫“狄迈”,一会儿叫“四哥”,一会儿又叫“娘”,最后叫不出声来,在老奴怀里辗转扑腾一阵,终于不再动了。
他死后,老奴给他合上眼睛,把他放在地上,当真也倒了杯酒,抬头饮下。
禁军探一探狄显的脉搏,见他的确已经丧命,便站起身来,没有多问,等这老奴也死后,便让人收拾了,去向狄迈复命。
狄迈已向雍国发出国书,同雍国约定,若是刘崇能够退位,自己身在之日,愿与雍国划江而治,兵锋不再南指。
他为着威吓刘崇,从长安提军五万,要亲自往前线去,一切准备停当,等除去狄显这一大患之后,第二日便即动身。辛应乾、贺鲁齐留在长安,韦长宜随他一道东进,直扑淮安。
韦长宜知道他此行的真正目的,这一路上,心情颇为沉重。
当年狄迈能除贺鲁齐,他身为人证,也算出了大力,以为从此可飞黄腾达,可谁知此后狄迈对他始终不温不火。
狄迈虽然仍用他,却也算不上多么重用,就连辛应乾这半道来投的人,都一跃而居他之上。
他心中常有不平之感,但隐约明白,自己当年毕竟伙同贺鲁氏篡改遗诏,将狄迈到手的皇位给了狄显,虽然后面诚心投顺,可狄迈不杀自己,已是宽宏大量,恐怕心里面多多少少还是记了自己的仇,对自己始终有个疙瘩。
直到后来狄申作乱,狄迈又有用上他之处。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狄申去狄显处讨了手诏,又立一大功,狄迈这才真正重用了他。
他踌躇满志,本以为好日子终于开了个头,前途正不可限量,谁知狄迈紧跟着一番话就将他砸懵在了地上。
如今已经一个冬天过去,他已明白此事无可转圜,先前震惊之意早已淡去,只是每一想起,仍是叹息不止。
狄迈行军不快,仿佛并不急于赶到前线,一面同雍国交涉,一面走走停停,用了近三月才到凤阳。
这期间,雍帝来书推脱几次,对退位之议只是不从。
狄迈驻军凤阳,集结兵马,做出南下之态,雍帝便又主动派遣使者前来求和,却只是要送岁币,连土地都不舍得割,更不必提退位之事。
狄迈也不同他废话,即遣军南下,兵锋直指庐州、滁州。东南响震,解定方急率大军奔赴前线,准备迎敌。听闻雍帝情急之下,更是连罪臣之子都派遣过江,不知是作何想。
刘绍私心并不愿两国再度交兵,狄迈此举只是做做样子而已,若是雍帝不肯答应,也无他法。
幸好狄迈威名素著,雍帝见他与自己已经近乎只隔江相望,登时吓破了胆,狄迈那边粮草刚一发出,前军刚刚出城数日,大军还按兵未动,他便即改口答应了此事。
雍帝传位之时,听说其诸子间颇有一番争斗,只是这等宫廷秘辛,便是雍人也知之不多,消息千里传来,更是云遮雾绕。狄迈也没有太多心思理会,见雍帝禅位,便如约而退,驻军凤阳,观望动向,两国暂且无事。
其年六月,夏国摄政王于盱眙染病,薨于军,一时雍夏皆惊。
灵柩停于军中数日,按其遗命,不运回长安,就地因山入葬,一应符节皆还于国中。
韦长宜主持一应丧事,扶棺痛哭,思及曩昔君臣鱼水之望一朝成了梦幻泡影,哀恸一阵,也不禁洒下真泪,潸然不止。
出了如此大事,随军的刘绍忽然失了下落,自也无人注意,百年后落在史书之上,大抵也只有“不知所终”四个字而已。
至于此前他发给刘靖的一封家书,其上有什么内容,更没有一星半点记载。
葬礼当日,本该已死的先摄政王却坐在马上,身后跟着二十余人,为首一个乃是叱利兀,余人大多是狄迈身边亲兵,甘愿与他同往。
狄迈没有多说,旁边一匹白马上面,刘绍却笑道:“富贵相交不足贵,你解职之后,仍能有这些弟兄生死相从,也算不枉了。”
狄迈应了一声,回头望去,见到二十余双熟悉的眼睛,一双双正瞧着自己。
在他们后面,晨雾未消,远山朦胧,苍茫烟流横泻于无边原野之上,时时拥出点点苍翠,摇动一阵,又将它们缓缓遮住。
忽然,座下马打个响鼻,二十余匹战马一时昂首振鬣,萧萧长鸣。
狄迈转回头来,望向前面,但见火红的一轮圆日,车轮般大,缓缓转动着从洪泽湖上升起,粘着水面,如流火一般,颤动片刻,忽地间挣开湖水,向着半空一跃而上。
一道霞火从天际滚滚烧来,团团天火落在地上,万千光辉一乍泻地,从草尖、湖面上滚过,又忽地跃起,最后辉煌地落在刘绍回望过来的两只眸子里面。
狄迈在马上拉住他手,问他:“走么?”
刘绍也握住他,答道:“走!”
于是马蹄轻快,向东而去。远处,洪泽湖上泊着几艘小船,半卷着帆席,系在岸边,正随着水波轻轻摇动。
“青绫被,莫忆金闺故步。儒冠曾把身误。弓刀千骑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
刘绍忽然在马上高唱,“君试觑。满青镜、星星鬓影今如许!”
“功名浪语。便似得班超,封侯万里,归计恐迟暮……”
狄迈含笑听着,眼角延出几道细纹。他虽然很少听这些汉人词曲,这时却也会意,待刘绍唱完,转过头去,同他相对一望,还不及生出脉脉之情,两人便忽地一齐笑了起来。
为君截断黄河水,为君脱下金缕衣,为君青史藏名姓,也为君卸甲落尘泥。从此漂泊江海,远去天涯,纵然烟波茫茫,风险浪恶,一携手处,又哪惧他千里万里!
刘绍洒然一笑,握着狄迈的手,忽地一催马鞭,欢快道:“全军听我号令,一会儿牵马上船,人歇船不歇,挂帆出海,直奔琼州,杀他一个措手不及,驾!”
一如十五年前。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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