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新郎官也给我送了点。”
不远处,新郎官心中一颤,随后隐隐约约听见狄迈“哼”了一声。
完了,新郎官转喜为悲,头上霎时汗出,心中后悔不迭,发誓以后连半个桃也不给刘绍再送。
正思索间,那边,又有声音响起,是刘绍的,只是压低了些,很勉强才能听清,“冰镇的东西你少吃。”
过了一会儿又听他说:“别忙起来又忘了吃饭。”
此刻辛应乾已心如古井,不起波澜,闻言没有什么反应,也不觉着如何,只木然呆立,听着两道声音渐渐去得远了。
第123章 满地芦花和我老(三)
登基之期临近,夏帝车马已只剩下二十日左右的路程,各地降附的雍人官吏纷纷动身入京朝拜,有殷勤的,这会儿已经到达了长安,夏人军中诸将除非脱不开身的,也已飞马向长安赶来。
多日来长安城虽盘查甚严,可是每日在城中进进出出的人马混杂,与平日不同。
刘绍小心惯了,见城中混乱,多日不曾出门,只偶尔转上一圈。
这天回府时,见到门口歪着一个乞丐,衣衫破烂,身上隐隐约约散出某种气味,横在地上,挡住了他家半个大门。
门口的侍卫驱逐他,他一声不吭,只换一个地方躺,并不离开太远。
刘绍心中一动,猜出这人恐怕不是寻常乞丐,但不知其是敌是友。
一瞬间当中,他心中转过好几个猜测,想到他可能是吴宗义或是东南朝廷派来同他联络的人,也可能是留在长安城中的义士,来他这里是要觇探他的态度,要么同他约定共举大事,要么见势不对,把他刺死。
这么想着,他朝着那人走过去,身后仆从扯扯他袖口,他不做理会,走到那人面前一步远处站定,微微弯腰,但不俯得太深,以免那人暴起时自己反应不及,垂下手推推他肩膀,问道:“饿坏了吧?是要吃饭吗?”
他腰间佩着短剑,这会儿左手推着那人,右手不动声色地靠近了剑柄,却并不握上去,以免显出防备之态。
乞丐闻声抬头,两道目光如冷电般向他射来。
刘绍这时才看清他的面孔,囚首垢面,肮脏无比,只论扮相倒十分逼真,可是神情毕竟露出些破绽,哀求和麻木之态一个也瞧不着,只这一点,就可看出他不是真正的乞丐。
刘绍微微一笑,“进我府中来吧,我让人给你弄些吃的。”
他带着那人回府进到屋中,让人送上饭食,随后对跟进门来的侍卫使个眼色,挥挥手让他们出去。
等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个时,问那人道:“不知壮士此来,所为何事?”
那人果然对桌上饭食看也不看,“你识破了我,还敢带我进门?”
“你要是想对我不利,刚才在门口时就能出手,也不必等到现在。”刘绍笑笑,“况且我怕你有什么话要叮嘱,被我贪生怕死,错了过去。”
还有一点他没说。
他刚才对侍卫使眼色,让他们守在门口,密切关注屋中动静,一旦来人要对他不利,不管身手再好,他凭着腰间短剑,总也能挡住第一下,很快门外的侍卫就会闻声进来,虽然不能必保擒住那人,但保他无恙总还是没有问题的。
那人从怀中一掏,摸出把匕首拍在桌上,“我确为杀你而来。”
刘绍把手从剑柄上拿开,从桌上取来匕首,“铮”地拔出,一道寒光照在脸上。
“好刀!”他赞了一声,把匕首推回鞘里,重新搁在桌上。
他没问那人为什么不出手,果然没过片刻,那人就自己道:“我看你并非猥琐苟且之辈,为何会不顾父母之国,委身夏人?”
“你觉着我该自尽,以上报君恩,下慰黎庶,是么?”他话音刚落,刘绍即反问,“我死之后,世上不过就是少了一人而已,该如何还如何,明天太阳还是打东边升起来,从西边落下去。”
“可我一有带兵打仗之能,二通理民治安之术,于外可保境一方、守土安民,于内敢犯言直谏、激浊扬清。如今被擒,譬如鸷鸟铩羽,不能奋飞,可天下事莫能逆料,他日一朝风起,金锁顿开,未必不能重入云霄,再图大事。岂能因今日一朝蹉跎,便一死了之?”
大概是没料到有人说起自己时,竟能如此大言不惭,那人听得有些发愣,刘绍却未说完,随后又道:“便是没有那一日,我已竭智尽忠,无负于人,此心坦荡,自觉不需一死以明心智。”
“至于你所说‘委身夏人’,实不敢当。你见我未受刑狱之苦,便以为我私下里向夏人卖好,出卖故国,是么?”
那人回过神来,答道:“不错。”
“嗯,你这样想,也是应当。”刘绍道:“可一来我被俘之前,已同大军失散数月,彼此间音讯不通,如今各地雍军形势如何,我都要从夏人口中才能知道。请你想想,我就是想出卖,又能向着他们兜售什么?”
“二来,若是我同夏人私底下达成协议,以求保命,他们既然肯答应下来,便说明我身上必定有可图之处。可我如今避居王府,不问世事已久,你既然今日过来杀我,定然事先早已调查清楚,你可曾见过我为夏人做过何事?”
那人摇头,“不曾见过。”他看着刘绍,又道:“可我不知他们为何留你性命。况且我这几日亲眼瞧见,夏国的摄政王时常来你府上。”
“我若说了,你未必会信。”刘绍笑笑,“我在葛逻禄多年,与夏人私交甚深,但具体如何,不便透露,只能说我从未做过有负雍人之事。”
“你或是别的什么人想杀我,我能防得了一日,不能防得了千日,今日正好借着这个机会一吐为快,若你还有些别的朋友,我这区区私衷,不妨也让他们知道。”
那人站起身来,“你肯坦诚相待,我也不再瞒你。我确有些朋友想要取你性命,不只是你,还有许多曾受国厚恩、却投降了夏人,以享高官厚禄之辈,也在当杀之列。”
“若论行迹,许多人比你当杀十倍,只是他们大多护卫森严,出行时往往前簇后拥,难于下手,所以我等才第一个选定了你,想在夏人登基大典之时,给他们找些不痛快。”
“选定你时,我也并不十分赞同,于是自请过来,好相机行事。今日我本可以取你性命,但不杀你,可我未必能管得住旁人。我瞧见你身边有几个护卫,但若真要杀你,这些人不顶什么用,望你好自为之。”
刘绍一愣,道:“多谢。”
那人又打量他片刻,目光不像方才那样冷然,沉吟一阵道:“我还有一事不明。”
“请讲。”
“你既然尚有凌云之志,又未受羁押,为何不逃出城去,如你所说,‘重入云霄,再图大事’?”他随后想到什么,精神一振,连称呼都变了,“莫非阁下是在借着与夏人交往之便,从中套取消息,传于国中?”
他抱一抱拳,恳切道:“若有能用上之处,在下愿为前驱,万死不辞!请阁下勿疑。”
他一击即中,正戳到刘绍的软处。
刘绍先前慷慨陈词,理直气壮,可听到这一句时,不免有几分气短。
他虽然能满嘴胡话,可对如此义士,也不敢诓骗,当即摇摇头,斟酌着慢慢道:“壮士高看我了。我并未从夏人口中套取过什么消息传递出去,在长安多日,我始终未负过夏人,譬如我未负雍人一般。”
那人皱眉问道:“这是为何?”
刘绍坦言道:“壮士也知,我如今只身被俘,既不愿为夏人效力,夏人便不当留我性命。可夏人因顾念旧情,不肯杀我,甚至也未将我囚于斗室之中,逼我就范。我若是两面三刀,明里与其结交,暗地里出卖他们,未免也太背信弃义,如此之事,恕我不能为之。”
“夏人强占我许多城池,固然可恨,可天下事有当为者,有不当为者。若是一朝逃出生天,我手握兵马,定与夏人周旋到底。可如今人在屋檐下,不能得了便宜卖乖。如此苦衷,不知能否谅解一二。”
“阁下襟怀坦荡,是在下轻薄了。”那人拱拱手,又问:“可阁下还未说,为何至今没试着逃出城去?”
“嗯,阁下身边这些葛逻禄护卫,平日也做监视之用,是么?可就这个把人,倒也好说,阁下若是有意,在下愿助一臂之力,送阁下出城。”
刘绍心中一动,对着他那灼灼目光,暗暗连道惭愧。
城门守卫各个都事先熟悉过他的面孔,他身边也有狄迈派来的人监视,但平心而论,虽则如此,脱身之法也不是没有,可他不仅没有好好想过办法,甚至近日来连跑的念头都没生出来过。
那人看他神情迟疑,忽地明白过来,冷哼一声道:“非不能也,实不愿也。阁下既受雍主之恩,也念夏人之情,如何犹豫不决,举棋不定,自是阁下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关。”
“只是在下有一言:长安已非雍土,我等雍人,皆在夏人的屋檐底下。自古汉贼不两立,阁下自觉两边都吃得开,哪边也不想舍,等到最后,必定哪边也都再容不下身。”
“言尽于此,告辞!”
“等等,”刘绍悚然一惊,忙叫住他,“敢问壮士高姓大名?”
“无名无姓!”那人朝他拱一拱手,便即推门离开。
等他走后,刘绍愣了半晌,随后想起什么,拔出腰间短剑,果然已断成两截,心中一跳,忽地后怕起来。
以天下之大,不知有多少奇人异士,他自以为防备万全,没想到却原来是坐井观天了。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原来有许多人深恨自己,一时只觉着背后发寒,思索起来要不要增加些卫士以为保护。
但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难道他刘绍当真做了那么多亏心事不成?竟被人当成了曹子石一般人物。
况且他王府中只有些年老的家仆,想要增加卫队,必须得向狄迈开口。
他与狄迈本就攀扯不清,哪有上赶着再欠他人情的道理?
至于那人最后所说……刘绍反复想着他那句“汉贼不两立”,叹一口气,忽然有人进门来,是狄迈请他去府上,说有礼物送他。
第124章 满地芦花和我老(四)
狄迈的摄政王府如今俨然成了夏国的一个小朝廷,白日里百官往来不绝,没有片刻安静的时候。
刘绍特意选在晚饭过后一个多时辰才动身,估计那时候狄迈的事务能少些,这期间狄迈始终没有派人来催促,看来知道他一定会去赴约。
因为天色已晚,去摄政王府的一路上没有多少行人,马蹄踏在地砖上,声音格外空旷。几个护卫分散开来,缀在不远处,均把手按在腰间。
刘绍想起白天那个刺客,仍有些心有余悸,四下里瞧瞧,没有什么异状,却也不敢当真放下心来,还带着几分提防,不是怕他,而是怕其他的人。
所幸一路上无惊也无险,他骑马走在路上,始终无事发生,甚至投桃报李,还给狄迈也捎上了点下午时让人出去买的点心。
狄迈吃东西不挑嘴,什么都能吃,刘绍曾拿“很好养活”四个字评价过他。
但他也没什么格外爱吃的,养活是很好养活,但也不好讨好,浑身上下找不到什么马屁可拍,仔细一想,马蹄子倒是长了不少。
前些日子,辛应乾从扬州带了些人来,经他们之手传来了样叫做“带骨鲍螺”的小食,是用牛乳和酥油,再混合点蜂蜜一类的东西制成的,颜色乳白,比铜钱大点,一只纸袋里能装十好几个。
具体做法刘绍也不知道,但是吃过两次,不算很甜,也不糊嘴,带点奶味,带点油香,还没有糯米,不伤胃,觉着狄迈大概会喜欢,于是今天就买了些给他。
他有些话想对狄迈说,怕他不乐意,先把吃的塞给他,就当做提前安抚,不知道有没有用。
这会儿,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提着纸袋,一面慢慢走着马,一面忍不住在心里问:真是如昨天那个刺客所说,他这样举棋不定,算得什么?
按说他既然已经决心和狄迈一刀两断,就该铁石心肠,拒人于千里之外,无论狄迈如何示好都无动于衷,权当做没有看见,让狄迈自己碰壁碰得粉身碎骨,再热的血也不怕不能凉了下来。
反之,他要是没有这个心思,那就应该像从前一样,全心全意、尽他全力对狄迈好,不让他伤一点心,也再不顾虑其他。
可他现在偏偏两样都不沾。想要一刀两断,却狠不下心肠,想要对狄迈好些,却又顾虑重重。
比起选一条路走到黑,要么就当个卖国贼、要么就当个负心汉,像他这般瞻前顾后、摇摆不定、半遮半掩,反而还要等而下之,哪个也不如了。
他从前从没做过拖泥带水之事,可是每每他要下定决心时,总会有一双眼睛在他头脑当中浮现出来。
不是狄迈的,就是荀廷鹤的、要么就是那些死去的和活着的人的,实在不能不让人寸肠千结——
这么想着,他忽地一抬头,瞧见熟悉的门匾,原来已到了狄迈府上。
摄政王府戒备森严,尤其到了晚上,各处都点了灯笼,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刘绍走在里面,倒是暗暗放下点心。
他从昨天晚上就在想,雍人恨他,应该不及恨狄迈之万一,幸好狄迈对此也心知肚明,平日里从没放松过戒备——只除了见张廷言那次。
他叹一口气,又往前走。
平日里狄迈听说他过来,无事时总会亲自出来迎他,今天却没见到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