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现在瘦得厉害,这个姿势坐了一夜,大腿骨硌在石阶上,两条腿早没了知觉,靠着府里一个老家丁扶着才勉强站起,在他身上靠了好一阵子,终于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两条腿还在身上。
他动一动腿,走路还不大利索,勉强走了几步,头上就直冒虚汗,让人往水里扔了点砂糖,咕咚咚喝下一大碗,随后就上车离开了。
车架离狄迈的摄政王府只隔着一条街时,他忽然让车夫转向,去了大理寺狱中。
他已经明白张廷言没有随雍帝一道南去,曲意逢迎,自污名节,就是为了今日,虽然恼恨他刺杀的人是狄迈,可心底里却也把他当做顾彭祖一般人物,想要看他最后一眼,之后就不再见他。
他赶到时,牢门正好打开,押送张廷言的人已经到了,张廷言却并不出来,见到刘绍后,两只眼睛在他脸上瞧了好一阵,忽然问:“刘绍,你是什么人?”
刘绍一愣,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张廷言又继续道:“我以前以为你在葛逻禄忍辱负重多年,却心向故国,之所以隐忍不发,只为了关键时刻给夏人当头一击,对你好生敬重。后来你入京勤王,攘除奸凶,更又全力抗敌,偾而益坚,更加对你五体投地,刮目相看。”
“再后来你成了南冠楚囚,被缚归长安,我原以为你会先我一步慷慨赴死,可谁知你却苟活至今。”
他靠在墙上,身上带血,但看不见伤,神色冰冷,声音在低矮囚室当中左右回荡,“我想要求见狄迈,找旁人不行,可同你提了一句,当天晚上他就说要见我。不但没让甲士搜我的身,我说有要事密报,借故靠近,他也不生疑心。”
“后来我技艺不精,没能杀他,反而被他打伤,还叫来旁人。他自己审问我时,不问别的,只是问你——”
他猛地一顿,神色惨然,“他为何如此待你?为何这么看重你?你是他早就安插进来的一颗钉子,是不是?你不是雍人,早就当了夏人,是不是?你把我们都给骗了,是不是!”
刘绍深吸一口气,神情平静下来,因为对他有几分敬重,也不骗他,“不论在长城南北,我都从未有负过雍国雍人。但我与狄迈关系匪浅,不是一日两日——至今已有十五年了。”
张廷言忽然捂住脸痛哭起来,哭了一阵,又忽然笑笑,“刘绍,你知不知道,你脚下踩的地方,就是当年荀相身死之地!”
刘绍浑身一震,微微仰起了头,看向四周。
张廷言朝他摆一摆手,不再哭笑,轻蔑地看向了他,“你走吧,我没什么和你说的。我知道是你救下的我,我不骂你,我也不感激你,往后你就走你的阳关道去吧。祝你功名奕世,富贵传流。”
刘绍向后退出一小步,环顾四周,但觉鬼气阴森,侵人肌骨,不由得心头凛然,视线落回在前面,忽然间悚然一惊——荀廷鹤的那双眼睛,正在张廷言的脸上,失望至极地看着他。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地牢,又走出大理寺,还未上车,后面人就喊道:“张廷言自杀了!”
刘绍转身急奔回去,但见得张廷言跪倒在墙边上,双手抽搐,头破血流。在他那蜷曲着的身体上面,血红的字涂了满墙,那是李白的半首《胡无人》!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
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
胡无人,汉道昌!
第118章 千载白虹为贯日(五)
后来刘绍在原地站了许久,终于还是去了狄迈府上,门口的侍卫没再拦他。
这一次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穿过庭院、走过水池、绕过回廊,路上还遇见了几个夏国大臣,都守在厅里,见了他,纷纷投来探究的眼神。
刘绍怀揣着心事,没有在意,越过他们,径直往前走去。
他走到狄迈的寝室门口,顿一顿脚,门口守着的两个甲士看见是他,自动向两侧分开,让开了门。
刘绍把手按在门上,抿一抿嘴,随后轻轻一推,把门推了开。
狄迈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听见动静转回头来。
晌午的阳光从窗户间照入,正落在他肩膀上面,照亮了他的一张苍白的脸。见了刘绍,他在床头动动,换了个姿势,低声道:“你来了。”
他看着刘绍走近,左手抬了抬,但见刘绍越过了他,远远坐在桌边的椅子里,就又把手落回床上,看着他道:“张廷言死了。”
刘绍这才知道他虽然病了,可是消息仍十分灵通,压抑着心神,应道:“嗯。”
狄迈又问:“晚上怎么不睡?”
刘绍不奇怪他会知道这个,闻言只答:“在想事情。”
狄迈追问:“想什么?”
刘绍不语。
过一阵,狄迈又问:“饿不饿?”
刘绍把视线移向别处,从他放在身侧的那只手,挪到床帐上面,“还好。”
“我让府里的厨子做了两道菜,一会儿就可以吃了。”
刘绍神情动了动,随后又恢复如常,低声说了句“叨扰了”。狄迈回答:“不叨扰。”随后两人无话。
沉默抻成一根长线,从背后穿过,又从前胸穿出来,狄迈捱了一阵,想再找些什么话,可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知道张廷言在壁上题的那半首诗,也知道他临死前和刘绍说了什么,他后悔自己前天夜里没有直接杀了这人,也后悔昨天一时失态,轻易放刘绍离开。
他张一张口,想起来了些朝堂上的事,可随后意识到这些现在已没法对刘绍说了。
不说这个,那就说些别的吧。可这一天当中,他都躺在床上,没有什么好说,想问问刘绍,可也不过是他问一句,刘绍就答一句。
他闭一闭眼,身上疼得厉害,几乎不可忍受。
忽然,衣料的声音响起,是刘绍动了动。狄迈睁开眼看去,随后就见刘绍站了起来,一面看着他的下巴,一面问他:“我可以开窗户吗?”
狄迈眉头一拧,痛苦难当,又闭上眼,咬紧了牙,忍了片刻,之后点点头道:“你想开……就可以开。”
刘绍去到窗边,把两扇窗户都打了开。屋中阳光一霎时更亮,流水声、鸟鸣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一齐鼓噪起来,好一派暮春晴色。
刘绍回到椅子中坐下,手肘搭在桌子上,右手扣住左手的手指,过了一阵问:“今天好些了吗?”
狄迈看向他,见他没在看自己,也慢慢转开视线,落在他握在一起的手上,看着他过分纤瘦的手指,答:“还好。”
又没人说话。屋外的鸟鸣声忽地近了,随后一阵扑棱棱的声音从窗边掠过,鸣声又倏忽一远,不知是钻入了树梢间,还是去了天上。
刘绍侧一侧身,朝向窗台,装作看向窗外,却悄悄转脸,仿佛不经意地一瞥般,看向狄迈的面孔。
几乎他的目光落在狄迈脸上那一瞬,狄迈就猛地也看向了他。
随后,就像榫卯一合,于无声中咔嗒一响,两道目光霎时咬住了。刘绍怔怔瞧着狄迈,狄迈也看着他,谁也没再转开眼。忽然,狄迈张了张口。
就在这时,门那边传来一道轻轻的声音,“启禀王爷,要用膳吗?”
刘绍迅速垂下了眼,两手攥紧了,又松开。狄迈阖上眼睛,没有说话。门口下人就又问道:“王爷?”
狄迈答:“送进来吧。”
下人轻轻推开门,鱼贯而入,把菜一道道搁在桌上,又送上一副碗筷。刘绍坐着没动,问狄迈:“你吃什么?”
狄迈听他忽然问起自己,先是一愣,随后在床上动了一动,“大约是吃粥吧。你快些吃,不用等我。”
刘绍拾起筷子,没再说话,慢慢吃起来。
在他吃饭的时候,狄迈始终盯着他瞧,两道目光毫不掩饰。每吃一口,刘绍都能感觉到狄迈的两眼正落在自己身上,一时竟不敢抬头,只夹离着自己最近的那一道菜。
没过多久,狄迈的粥也送了上来,白中泛着点褐的一碗药粥,让人看着没有什么食欲。他接过来,也不在意,一勺一勺慢慢挖着,没过多久,把整碗都吃了下去。
等他吃完,刘绍也放下筷子。
狄迈看看桌上,“怎么就吃这些?多吃点吧,都养了这么久,还这么瘦。”
刘绍难受得甚至想吐,能吃这些已是勉强,闻言摇摇头道:“不用,吃饱了。”说着站起身来。
狄迈一惊,知道他要走,抬手拦了拦他,“你……”却没想到刚开一个头就顿住了,想了半晌才道:“吃完饭歇歇再走。对了,你昨天把马落在这儿了。”
刘绍在原地站了一阵,两边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下撇了撇,随后敛了神色,当真又坐下来。
狄迈见状又道:“听人说你那匹马有些老了,我再送你两匹新的,好不好?等我好些,带你去马厩挑。”
刘绍痛苦已极,甚至恍惚起来,没摇头,也没点头,过了好一会儿,回过些神,见狄迈靠在床头,因为刚吃过粥的缘故,显得有几分昏昏欲睡,只是强打精神,不肯休息,就道:“困了就先睡一会儿吧。”
“不困。”狄迈不假思索回答,随后扯扯嘴角,像是笑了一笑,“我胃坏了,吃完就躺会反酸。”
刘绍想起太医的话来,心中猛地一揪,就想说些什么,身子向前一探,视线正与狄迈的目光撞上,看见他眼含期待地看着自己,一愣神后咬紧了牙,生咽了回去。
他站起身,知道这次非走不可,下意识地抬手整整袖子,就要开口,狄迈却先道:“再坐一会儿。”
刘绍答:“不了,已经打扰多时,我先回去了。”
狄迈仰靠在床头,闭上眼没有应声,把碗放在床边,两手收拢了,搁在肚子上,过一会儿道:“你在我这里吃不下,回府之后就再吃点东西吧。总这么瘦,我心里难过。”
刘绍不答,急匆匆出去了。
他穿过前厅,看见还有几个大臣等在外面,打眼一瞧,不知是刚才那几个,还是已经换了一茬。几人瞧他出来,不自觉地朝着他迈了几步。
刘绍脚步没停,匆匆又往前走,去到院子里面。
他沿着原路出府,这次路程好像格外地短,仿佛没走几步就到了大门外面。
正要上车,却被人叫住,回头一看,原来是辛应乾,一团和气,邀请他去家中小坐。
刘绍同他没什么交情,况且这会儿他什么人也不想见,什么话也不想说,不愿费心应付他,勉强推脱一下,就上了车。
谁知辛应乾跟在他后面,二话不说也上车来,还招呼车夫往他家里走。
刘绍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平静道:“多蒙大人抬爱,在下今日实在身体不适,有拂尊意,改日定去府上赔罪。”
他这会儿比刚来时长了些肉,但仍是瘦,两颊瘦削,这话说出倒显得有几分可信。
辛应乾听了,也不强求,嘘寒问暖一阵,反复同他约定改日再会,却不下车,显然还有话说。
刘绍看了出来,也不开口发问,只等着他说。果然,没过多久,辛应乾就两眼一弯,搓着手道:“从前在伪朝时……”
刘绍微微皱眉,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伪朝”是说雍国。
“在下就倾心仰慕刘兄风采,惜乎自惭形秽,又德薄才微,始终未敢觍颜相攀,一别数载,遗恨至今,常怀云树之思,耿耿不能忘怀。”
刘绍知道他如今在夏国身荷重任,而自己只是白身,见他忽然对自己极尽吹捧之能事,心中暗暗一转,仍不说话。
辛应乾本来也没说完,又继续道:“不料如今契阔相逢,得以重瞻风采,不胜欣悦。本该早去拜会刘兄,可听闻兄身体抱恙,一连多日不敢贸然打扰,日夜翘首,延宕至今,还望刘兄千万莫要怪罪。本在寒舍备下了区区薄礼,聊表寸心,可既然刘兄今日身体不便,稍晚些时候,在下即遣人送至贵府,还望刘兄莫要嫌弃,千万笑纳。”
刘绍听到后来,忽地恍然。辛应乾定是见狄迈单独见他,就把他当成了什么大人物来上赶着巴结。
先前在雍国时,两人虽同在宣抚司,但彼此间并不熟悉,后来辛应乾投降了夏国,刘绍听说力谏狄迈不要屠城的就是此人,对他隐隐高看了一眼。
可今日才知,原来他为人竟然谄媚到了这么恶心的地步,懒得多说,只草草敷衍道:“大人折煞在下了。刘某如今只是一介草民,不敢当如此大礼。”
辛应乾听他这么说,心中暗道:好个扮猪吃虎,还“一介草民”,呸!面上却仍笑呵呵的,连说刘绍见外。
他先前就觉着奇怪,狄迈心狠手黑,怎么会反复约束士卒,对着刘绍又是不许放冷箭、又是不许伤害的,就是对雍国的皇帝也没这么宝贝。把人抓回来后,更是好吃好喝供着,又吩咐他们这些人轮番劝降,非要让他吃饭不可。
那天劝降刘绍出来,他反复想着他对自己说的那句“我意已决”的话,走到半路,忽然间心中落了个闪,噼啪一亮——他想起来,刘绍说话有点陕西口音,和他一模一样。
他随后浑身发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有了个猜测,但是不大确定。
这两日见狄迈受伤之后,谁也不见,也不处理政务,刘绍却出入如常,终于再无可疑,当机立断,决定抱住这么一棵大树,日后在朝中何愁不能稳如泰山。
他心中思量,面上笑得愈发亲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