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重生] 裂竹帛—— by作者:一只小蜗牛 CP完结
佚名  发于:2023年0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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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宗义在椅子上动动,上身前倾,嘴唇张张,像是急着想说什么。
  刘绍靠在床头,沉默地瞧着他脸上的神情不住变幻,半点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半晌,吴宗义把一只手搭在床边,“荀相之事……请你节哀,不要太过伤心,损毁自己身体。”
  他第一次瞧见刘绍脸色白成这样,手腕细伶仃的,胸脯一会儿鼓起、一会儿凹陷,凹下去时领口处的衣服支出好大一截,几乎怀疑他快要死了,搭在床边的手下意识地动动,拇指掀开床褥一角,夹在食指中指之间,反复捏着,“我这次带来两个军医,一会儿让他们给你看看。”
  “不必这么麻烦,”刘绍不在意地笑笑,“又不是什么大病。我已经滞留多日,明日就要启程回京了。”
  说完这句,他就下了逐客令,“陛下要当面垂询刺杀曹将军当日的具体情形,还有北面的战事,推脱不得,肯许我养病多日,已是破格优容。明日一早我就要启程,今天就不多留将军了,请将军见谅。”
  吴宗义愣愣,心中一沉,脱口道:“只怕回京容易,想再出来就难了。”
  刘绍垂下眼,盯着自己腰间衣服的褶皱,冷笑一声,低沉沉道:“国家如此,苟活于世又有多大意思?左右只有一条烂命,谁要,那就给他好了。”
  吴宗义脸色阴沉,松开床褥,摸向腰间的剑柄,死死攥着,片刻后,忽地扣住刘绍垂在身侧的那只手,“你不能去。”
  刘绍面露惊讶之色,“陛下有诏,岂能不去?”
  吴宗义霍然站起,高大的身躯带起一阵风,扯动着桌上的那一星烛花忽地一暗,复又亮起,一时灯影摇晃,明暗不定。
  他大步走到一旁,又转回来,像是一匹受伤的大马,身上插着根还没拔出的箭,踢踏着四只蹄子,在烦躁地乱转。烛火被他带得东摇西晃,几次欲灭,硬底的马靴在地上踩得咚咚直响。
  忽然,他猛地顿住脚,转回身来,就像一杆枪“嗤”一声插进地里,直没进去,然后晃也不晃,对着刘绍又重复了一遍:“你不能去!”
  刘绍瞧着他,默然不语。
  吴宗义手按剑柄,两眼死死盯着刘绍,喉结不住滚动,半晌后终于低声又道:“杀了大将军,杀了荀相,现在又来杀你了!”
  听到他这一句话,刘绍再无可疑,两手在身侧攥了一攥,又松开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能和大将军、和荀相一道被杀,我刘绍也足以名垂丹青、彪炳史册了!只可惜……”
  说着,他低一低头,半真半假地流下两滴眼泪,“只可惜现在浮云蔽日,奸臣当道,北面又时刻虎视眈眈,不能一夕安枕。我死不足惜,却只恨势单力薄、人微言轻,终不能手刃奸臣、廓清寰宇,一朝殒命,还不知身后这一地狼藉要如何收拾!”
  他声音忽高,手拍床榻,撑起身来,惨然长叹:“我心中实实有恨!”说罢,涔涔下泪,不能自已。
  吴宗义忽地神情一厉。那一刻,从他浑身的骨头当中,仿佛传出铮铮的铜声。
  可几乎就在下一秒,他又忽然和缓了面色,肩膀一松,沉默地向着刘绍走来,推开椅子,坐在床边,长着粗茧的拇指在刘绍脸上轻轻抹了两下,给他把两行眼泪擦去了,然后看着他道:“只要我还喘气一天,一定保你无恙。”
  刘绍猛地一怔,随后不自然地错了错眼,心中忽然生悔,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抬起眼看向吴宗义,问:“将军要待如何?”
  吴宗义却反问:“你想要我如何?”
  刘绍又愣愣。他感到吴宗义已经察觉自己现在是在做戏,可是瞧他这幅模样,竟然还是打算答应自己,和他一起把这出戏唱完。
  他心中跳了两下,明白到这关头绝不能退,非一往无前不可,当下长吸一口气,沉声道:“国事如此不堪,皆因有奸臣祸乱朝纲,尤以洪维民父子为甚。我想要借将军的人马,入京勤王,以清君侧,除掉洪氏父子二人及其党羽,召回一众被贬的清流,激浊扬清,重振朝纲,致君尧舜,整顿山河!不知将军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他一口气说完,气喘不已,肚子里还有早已想好的无数长篇大论,想要一鼓作气说服吴宗义,可是喉咙里像是塞了棉花,胸口憋闷,无法出言,身体下意识地往前倾,脖颈上青色的血管凸起来,额头上霎时滚出些汗。
  吴宗义扶着他靠回床头,递来一杯水,想要喂他喝下。
  刘绍就着的他手喝了两口,稍好一些,回过神来,见状偏一偏头躲开了,自己抬手接过杯子。他缓一口气,觉着又能出言,正要再说,就听吴宗义应道:“好。”
  又问:“你想要多少人马?”
  刘绍愣住。他事先预演过多次,可是没有一次想到吴宗义会答应得这么轻易,要杀的可是洪维民!
  他疑心吴宗义是在诈自己,狐疑地盯着他那张面孔细瞧,却见他面色沉静,眼神坦荡,绝不似作伪。
  刘绍沉吟许久,没有回答,心中像是敲着鼓,一开始敲得很慢,后来一点一点急促起来,咚咚咚咚,一声紧着一声。
  “清君侧”只是说着好听,换个说法就是谋反。这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事,吴宗义敢这样就答应?
  他忽地有些头晕,“将军莫不是在诓我?”
  吴宗义面皮动动,像是笑了一下,“吴某一口唾沫一个钉,绝无更改。”
  刘绍瞧着他两眼,明明做成了事,可是心上像是绑了个秤砣,坠着它一个劲地往下沉去。
  他不得不想,吴宗义把命交到他的手上,他将来要拿什么回报,才能销了这笔账?
  “将军看需要多少人?”他听着自己开口,声音有些发飘,“五万人如何?毕竟需要留些守军,防备夏人趁机南侵。”
  吴宗义摇头,“不能带兵马。”
  刘绍眯了眯眼,抿起了嘴,心想:他果然还是在诓我。
  吴宗义又继续道:“若是带兵马南下,朝廷必定有所察觉,到时候沿途城池都有守军,沿路拦截,即便真能赶回长安,也要短则数月、长则数年。”
  “且不说将士离心,夏人也必定不会坐视不理。况且朝廷必定把你当做乱臣贼子,定会派兵剿灭,即便不是五万人,就是北军全部南下,怕也未必能够成事。”
  刘绍几乎从没听他说过这么长的话,闻言缓缓点头,“将军所言有理,是我不通军事,考虑不周。既然如此……南下只携众将,不带兵马,如何?”
  如今狄迈还未撤回,朝廷正是倚仗这些边将的时候,要是只留数人守城,其余众人都回京死谏,雍帝定没有胆子把这些人都一块惩治了。
  至于秋后算账,大可以之后再说,与夏国之战绝不是一年两年能结束的,倒也不怕被卸磨杀驴。
  吴宗义道:“大敌当前,想要兵谏,只能如此。宜早不宜迟,我即刻回去联络众人,只是能否说服他们,还未可知。”
  刘绍瞧着他,想起当初自己曾想把他拉下马,借此向洪维民发难,一时无语,过了一阵才道:“不忙,明日一早,我与将军同去。”
  他猜想虽然法不责众,但出头的椽子先烂,其他人或许能安然返回,主事之人定然躲不过责罚,他毕竟是雍帝的侄子,想来不会有性命之忧,总比其他人要好些。
  吴宗义神色不大赞成,“你身体吃不消的。”
  刘绍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冷笑,“等除去二贼,到时就是绝症那也好了。”


第102章 一生襟抱未曾开(七)
  一只凉手贴在额头上,刘绍迷迷糊糊,恍惚间回到上次生病的时候,往上抬了抬两手,却半天没等到人抱上来,睁开眼,就瞧见了吴宗义的面孔。
  “啊,”他瞬间清醒,自己坐起来,晃晃头问:“到时间了么?”
  “嗯,吃点东西再走吧。”吴宗义递来杯热水,另一只手里还捧着只碗,里面装着白乎乎的粥。
  刘绍喝了水,没接粥碗,“路上再吃吧。请将军稍待,我换身衣服就来。”
  吴宗义也不坚持,闻言就把碗放下,转身出门。
  他关上了门,却不走远,面朝着院子,在门口站立着,听着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碎响,响一阵、停一阵。
  他默默听着,垂在身侧的手指一下下勾起,过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放在了剑柄上,牢牢把住。
  又过了好一阵子,刘绍总算慢吞吞地出来。
  昨天还不觉着如何,这会儿让早晨的太阳一照,他那张脸白得像是张纸,只有眉毛和眼仁能看出黑色。
  吴宗义问:“要不要再歇一天?”
  刘绍摆手,“正好路上还要几日,就当养病了。”
  吴宗义想来搀他,刘绍忙说不用,自己走到车架前,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吴宗义在车下问:“是不是还未吃药?”
  刘绍嫌他婆妈,“路上再吃吧。将军,我先进车里了。”说着,一矮身钻入进去。
  吴宗义又瞧了一阵,随后转身解下马匹,一行人便即启程。
  刘绍为避人耳目,躲在车里秘密北上,不出数日就又赶回大同。
  幸好这些天虽然旅途劳顿,身体却在见好,等回到大同,他几乎已经痊愈,只是看着有些憔悴,比原先瘦了一圈。
  北军将领同他关系一向很好,见状都来问他。刘绍摇摇头,答非所问地道:“诸位,我是戴罪之人,本该回到长安,只是恐怕浮云蔽日,这一去就不能再回来。”
  “我并非惜命之人,但有大将军、荀相在前,不能不心有戚戚。”他掩嘴咳了两下,勉力提高了声音道:“大将军戍边数十年,少年从军,须发尽白,几十年间为我北境之长城,保一方边尘不动,我大雍子民人人皆蒙其庥。”
  “即便是夏人,闻大将军之名,也如雷贯耳,谁不称赞一声英雄豪杰、国之干城?他有如此大功于国,本该图画凌烟,叠笏满床,就是子子孙孙富贵传流,那也是应有之义。可结果如何?”
  “前番贸然出兵,在座的诸位,包括大将军在内,都不赞同此事。可朝中奸佞为图一己之私利,钳塞言路,不使上达天听,不但不做准备就贸然大举北上,还全不顾两军形势如何,一味催促出兵,文书一日三至,急于星火。”
  “后来战事不顺,他们为着洗脱自身的罪名,急吼吼地把战败之责一股脑全推到大将军头上,怕他不死,又编了那么多的罪款,说他里通外国,说他养寇自重,说他勾结内廷,说他包藏祸心……终致大将军父子蒙冤而死!”
  “大将军秉性刚烈,不肯死于刀笔吏之手……当日情形,诸位也都做了见证。在座的各位,许多人上书鸣冤,可结果又如何?竟是不了了之!若非有豪侠之士血溅三步,那罪魁祸首至今还在逍遥自在,又能奈他们何!”
  想起当日情形,北军众将无不下泪,有些性情刚猛的,口出恨声。
  刘绍却没哭。大概是泪腺不大发达,他平生极少流泪,即便想要做戏,也时灵时不灵,这会儿显然正是不灵的时候。
  “他们往大将军身上泼脏水的时候,满朝大臣,皆唯唯不敢出一言,只有荀相持正谔谔,当庭言事,使大将军的一腔忠勇得以大白于天下,不使其含冤九泉,饮恨无穷。”
  “可如此之人,竟然也遭陷害!夏人虎狼之心,如何肯当真求和?他们故意在和议当中写上荀相之名,只是区区反间之计,可朝中宵小闻见腥味儿,便大做文章!为着自己能大权独揽,不惜颠倒黑白,为着中伤荀相,更又诬陷大将军,竟使其墓冢被掘,重又取出了太尉印绶!若是大将军魂而有灵,见自己身死之后,还要再遭此不白之冤,如何能够瞑目?”
  忽地有人大骂了一声,刘绍吸一口气,又继续道:“荀相之名,即便在乡野之间,也无人不知,无人不称道。可如此之人,一杯鸩酒,就了了他的性命!他死之后,京城百姓为之嚎啕,巷祭野祀,禁之不绝,即便在咱们这大同城中,也有人沿路设祭,哭声遍野。”
  “人事可罔,天道难欺。听闻荀相被杀当日,夜里狐鼠夜奔,大理狱地下殷殷有声,不久地动,震坏了宫城一角,足可见天人共冤之!”刘绍拔高了声音,顿了一顿,低声又道:“不说他一心谋国,只说诸位麾下各营众将士,口中之粟、身上之衣,有哪一个不是荀相一番心血?”
  “往年如何,大家也知。送来的粮食,名义上是那些数,可不是谷壳就是沙子,即便是能吃的,也多是以次充好。冬衣里面,一半棉花,一半败絮,战士穿在身上,冻得上下牙打架,格格直响。此种情形,诸位带兵多年,想来比我更加清楚。至于为何如此,也不需我再多说。”
  “荀相为了我大军筹集粮饷衣物,诸位都知。他为此得罪了洪相父子,诸位一定也都清楚。”他环顾一圈,拿自己这会儿能发出最大的声音高声道:“话说到这里,我也不兜圈子。咱们都是响铮铮的汉子,刀剑丛里滚出来的,拍下胸脯一声鼓,打个喷嚏一道雷,受了别人的恩,岂能当缩头乌龟,不敢吭一声气!”
  “对!”“不错!”众将连声附和。
  刘绍朝天拱一拱手,“陛下圣明烛照,却受群小蒙蔽,累杀忠良,国事如此,将如何收拾?正所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如今虏势如此猖獗,无一日不思南犯,我大雍若不除此大奸,任其事事掣肘,恐怕日后流毒天下,贻害无穷,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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