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重生] 裂竹帛—— by作者:一只小蜗牛 CP完结
佚名  发于:2023年0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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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的许多天,哪怕他已将张廷言远远赶出了朝廷,可再回忆起今天看到的这个眼神,仍会不受控制地打个激灵,感到不寒而栗。
  张廷言把雍帝御赐的宝剑猛地拍在他身上,随后上前几步,扑倒在荀廷鹤的尸体上面,放声大哭起来。
  荀廷鹤尸体尚温,身上摸着还是软的,隐隐约约有几分热气。
  张廷言揉着他的胸口,掐他人中,又拉他的手,随后放弃了,低头恸哭一阵,忽然仰头大叫道:“天日昭昭,昭昭天日,天呐!天——”喉头一哽,喊声忽地浑了,随后猛地吐出一口血,喷在荀廷鹤的前襟,和他的混在一块。
  然后他再没说出别的话来,只是哭,不顾朝廷大臣的体面,也不顾周宪和洪维民就在他的背后,一个人放声哭嚎,声音凄怆尖利,如同锈刀锯铁,一声一声剌着人的耳朵,近乎诡异,任谁听见,都要胆战心惊——活人竟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洪维民听得胡须不由自主地抽动,手捧宝剑,心中猛然生出恐惧之感。
  周宪木然呆立,嘴唇颤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旁,两个狱卒偷偷抹泪,怕让人发现,极力忍耐,可过了一会儿,再控制不住,不由得哽咽出声。
  刘绍在马背上收到消息时,忽地愣住,随后心中一震,紧跟着又是一绞,像是被人猛推了下,不觉跌下马去,脑海中忽然空空如也,拼凑不出什么话来,只是一个劲地喃喃道:“天呐……天呐……啊……”
  他躺在地上,只觉着晕眩,马腹、树枝、蓝天、白云、还有那一轮昭昭白日,全都搅在一起,疯狂旋转起来,忽地后脑一沉,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他人已躺在行馆的床上。随行的官员见他醒了,很是松了一口气。
  刘绍支开旁人,自己躺着,仰面瞧着房顶,默然无语。
  先前他浑浑噩噩,这会儿醒来之后,才好像忽然明白荀廷鹤当真死了,也想起了“死”这一字是什么意思。
  死是敲钉钻脚,再无更改。
  猛然间,心脏一阵抽搐,好像泼喇喇淋下血来。
  他两眼模模糊糊看不清东西,眼泪止不住地流,一道接着一道奔涌进头发里,十根手指不受他控制地乱抖,心中一个劲发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从床上撑起,赤脚下地,可随后双腿一软,便向前扑倒。
  他也不挣扎,就势趴在地上,脸贴着冰凉凉的地面,鼻子闻见沙土的气味儿,心想他该将收到的消息拼凑起来,把那始作俑者、煽风点火者、顺水推舟者、冷眼旁观者一个个找出来,然后决定是回京、是不回京,当机立断,定下应对之法,给荀廷鹤报仇。
  可这会儿他的思绪好像变成了个一千斤的大石头坐在沙坡上,他只向前推出一寸半寸,就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手上一松,它就滑回到了原处,甚至还推着他往下退出几分,不知那是伤心还是悲愤。
  他两手撑地,把自己撑离了地面,随后紧紧攀住桌腿,像是爬树一样,手脚一齐使劲,终于气喘吁吁地站起。
  他感觉自己发着高热,浑身无力,胸口当中好像被什么塞住,总之正病得厉害,但无暇去管,一个踉跄向前踏出一步。
  那之后,他脚踩着棉花,身体在房间中凄凄遑遑地乱转,心脏在火上翻来覆去地煎,思绪在头脑中拧成一团乱麻,仍是无法可想,荀廷鹤竟然会死,这么简单,这么轻易,这么快……那些人竟敢这样就杀死了他!
  如果老天真有眼睛——他自小就受唯物教育,本来不信有什么“天”,更不信这“天”会生什么“眼睛”,可这会儿他就像溺水的人抓到一把救命稻草,毋宁相信在他脑子里忽然出现的这么一个虚构的想象当真存在,然后尽情地质问他,痛骂他,把一切都一股脑地推到他身上,以把自己从明知已无法补救的无力与绝望当中解救出来——
  老天!你不曾睁开这眼看上一看吗?
  天!
  他仰起头,身子猛地摇晃起来,忽然脚下一软,又扑倒在地,没了知觉。


第099章 一生襟抱未曾开(四)
  荀廷鹤死后,夏国并未如先前国书中所说,率军大肆报复,反而仍在积极议和。
  雍帝虽然事后大悔,可木已成舟,无可更改,见夏人露了底,如何肯同他们讲和?反而催促愈急,要趁此机会一举破贼。
  曾图奉命追击,夏人群龙无首,节节败退。吴宗义却好像铁了心要抗命,无论朝廷如何催促,始终同夏人拉开距离,每日最多只往前十里,随后就扎下营寨。
  夏人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前线许多将领,均觉出这其中恐怕有诈,可一来圣命难违;
  二来这些天连战连捷,将士们早杀红了眼,谁也不肯轻易停下;
  三来追击夏人是奉朝廷之令,万一将来当真战败,也有法子自解,可如果抗旨不遵,战胜了没有功劳,战败了难逃一死,如何选择显而易见。所以即便包括曾图本人在内,还有他麾下将领,许多人都觉着不妥,但仍马不停蹄地奋力追击。
  吴宗义是个另类,几次抗命,连洪维民都对他多有不满,更不必提旁人。
  他虽然将自己顿兵不动的缘由写下送回,但朝廷并不接受,洪维民气急败坏,恨他一到前线就自作主张,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想换掉他,却一时没有得力之人,见朝臣不住弹劾,反而还需帮他遮掩。
  然而自从荀廷鹤死后,雍帝对他不但没有愈发倚重,反而变得有些冷淡。
  朝臣们没有什么声音,可是长安城中议论汹汹。最大的几家酒楼好像商量好了,一连五天,终日唱的都是一曲《窦娥冤》,唱到那句“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时,听说时常有看客大声哭泣。
  有人问洪维民要不要派兵过去,把人轰走,他却摆一摆手,“让他们唱去吧。”
  堵不如疏,越堵事情越大,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他心中说不上后悔,可是内不自安。
  最让他不安的还是荀廷鹤死后第二日,他上车时,看见给他驾车的老仆低着头在抹眼泪,他以为是他家里死了人,随口问了一句,谁知老仆却答:“听闻荀大人死了,老奴心里难受,实在忍耐不住,请大人恕罪。”
  说着赶紧举袖擦干了脸,擦完后眼泪却又掉下来。
  洪维民看着他,心中只觉着恐怖。
  他原本打算赶尽杀绝,除去把荀廷鹤的门生都赶出中朝、迁去外地之外,还打算在半路上派人截杀张廷言,永绝后患,可这会儿却手软了。
  他不觉着张廷言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杀他要比杀荀廷鹤容易百倍,荀廷鹤他都能杀得,区区一个张廷言,又算得什么?
  但他犹豫数日,竟然不敢动手,决心蛰伏一阵,等过了风头再说。
  他近来行事小心,见刘绍逗留多日,不肯回京,破天荒地没对雍帝说什么坏话。
  雍帝听闻刘绍有病,也不催促,反而好言安抚,让他养好身体再动身。
  洪维民只在旁附和。幸好北面形势大好,多少缓了他的窘境,只可惜吴宗义几度抗命,不但不为他分忧,反而给他上足了眼药。
  他一面写密信逼吴宗义出兵,一面又在朝中尽力替他开脱,可架不住朝臣攻讦太甚,这当口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强保一人。
  最后雍帝还是下令换将,派了文邦昌去,把吴宗义给替了下来。
  可文邦昌还没赶到任上,夏军攻势就陡然一厉。
  原本“病且死”的狄迈忽然病愈,又生龙活虎地亲自督战,不知在哪埋伏着的精锐一齐杀出,将曾图杀了个措手不及。
  曾图为了追击夏人,早深入其腹地,加上交战日久,将士疲惫,已是强弩之末,可这队夏人却始终养精蓄锐,锐气正盛,几次险些将他围住,三战三捷,大败了他这一军。
  曾图只得带兵后撤,可是夏人不依不饶,始终甩脱不掉。
  他麾下人马折损过半,已成了惊弓之鸟,一开始时还能勉强接敌,到得后来,见到夏人便即闻风溃散。
  他收拢不住人马,一个劲地向南败退,可是逃逃不掉,只能对敌,打又打不过,最后身边只剩下两千来人,被夏人团团围住,几次突围均告失败。
  他本来已闭目待死,可夏人后军忽然大乱,他本就不甘赴死,方一瞧见机会,求生之欲就占了上风,连忙收拾败军,向着鼓噪处冲杀,等与外围的雍军会和之后,才发觉来将不是旁人,竟是吴宗义。
  吴宗义曾多次劝他不要追击过深,谨防夏人使诈,他却没听,今日狼狈败走,又恰好被吴宗义救下,怎不让人脸红?
  曾图抱一抱拳,没有多说,带着剩余人马退回了榆林。
  吴宗义救回曾图之后,也不恋战,一路且战且退,因为没有北进太远,没过多日就撤回到了长城后面。
  两军清点人马,这一战竟把三万多个北军将士给扔在了塞北,粮草辎重丢弃无数,实是近年两国交兵以来的第一大败。
  更要命的是,原以为夏人损失也并不少,可事后才知,一开始同他们对敌的军队,只是狄迈征服各部之后,借着他们的人马混编而成的杂牌军,而真正的葛逻禄精锐只在最后上了战场,又是追亡逐北,打顺风仗,损失几可忽略。
  早在这一战开始之前,辛应乾就对狄迈献了反间之计,只是他那一计是要除掉吴宗义,而非荀廷鹤。
  他当时对狄迈道:“吴宗义颇会用兵,不妨先除掉此人。下官以为,可以致信于他,先引得雍国皇帝对其生疑,再在战场上对其稍稍让利,之后走一步看一步,观望形势,再做打算。”
  狄迈闻言颔首,“此计不错,我再考虑一下。”
  辛应乾瞧他神色,知道他早有谋划,对自己所说并未动心,当下不敢再言,说起了别的事。
  等到大胜之后,才明白狄迈果然想在了他前面,又是诱敌、又是反间,不但除了一个雍国重臣,还大败了雍军,不禁对他五体投地。
  吴宗义虽然能打,却不过是爪牙而已,换下了他,雍国总还有别的将领。可是荀廷鹤不同。
  荀廷鹤颇有人望,清正之名闻于朝野,洪维民又素来与他并不对付,借洪之手除掉荀廷鹤,必然引起轩然大波,搅得雍国朝中大乱,他们也好就中取利。
  况且让洪维民这等人独掌大权,于他大夏有百利而无一害,他们也乐见如此。有他执掌中枢,不怕雍国败得不快。
  可辛应乾有一点不明。
  他去求见狄迈。狄迈这会儿刚回到营中,正要下马,因着当初腿上的确中箭,还未养好,动作不像平日那么利落,落地之后,走路一跛一跛的,放在旁人身上或许有些滑稽,可是放在他身上,倒没人敢轻视于他。
  他见辛应乾求见,向他身上瞧来一眼。
  辛应乾忙上前参见,不说来意,先拍马道:“下官愚钝,先前贸然献上拙计,实是贻笑大方。摄政王英睿过人,思虑渊深,实非下官所能窥见。同样是间敌之计,摄政王稍一措手,就比下官高明百倍……”
  狄迈跛着腿进到大帐,在椅子中坐下,开口道:“既是出自一片忠心,岂有高下之分?”
  他听得不耐,知道辛应乾是有事求见,自己打断了他,他一定心中有数,马上就会说明来意,所以说完之后,也不出言发问。
  辛应乾原本以为狄迈打了那么大的一场胜仗,一定心情大好,所以特意赶来凑趣,想多说些奉承话讨他欢心,不料却见他脸上半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有几分阴云密布,心中奇怪,闻言果然不敢再说场面话,忙直言道:“下官此来,实有一事不明,斗胆想向摄政王请教。”
  “下官听闻雍国朝廷已下令临阵换将,要用文邦昌把吴宗义换下来。文邦昌此人不是边将,与我大夏不曾交过手,咱们不知他的深浅,可料来有吴宗义被解了军权的前车之鉴,他是不敢不进兵的。”
  他说着,又小心地道:“却不知王爷为何不稍等数日,等到文邦昌赴任之后,落入我罗网之中,再把这两军一齐杀败?”
  他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为了诱敌深入,几个月的时间都等了,为什么就差最后十天半月的功夫,狄迈反而等不及?
  他知道以狄迈的智谋,如此行事定有原因,可一连苦思数日,也摸不透他的心思。怕万一号不准他的脉,以后行事会出什么差误,这才壮着胆子来问。
  狄迈答:“此事我另有主张。”
  辛应乾一愣,顿觉愈发地高深莫测,实非自己所能揣度,忙道:“是、是。”说完便即告退。
  狄迈盯着他的背影,片刻后半阖上眼,沉重地呼出一口气。
  在这之前,他完全没有想过,好容易安排妥当,终于能将刘绍接回,可派出的人居然没有把他给带回来。
  刘绍是怕在雍国留下了个叛国的恶名,连累家人吗?那为何不与他在阵前相见?
  只要他配合,自己完全可以在阵前把他俘虏,可他甚至躲在大同,连面都不愿让他见上一面。
  他当真变心了吗?绝不可能。
  莫非他要做大雍的忠臣?
  是了,他本就是雍人。可先前不是早已说好,打起仗来,他两不相帮,难道他如今反悔了吗?
  到底是因为什么?
  狄迈两手捏着椅子扶手,不自觉地咬牙,这些念头终日在脑子里盘桓不去,让他心里针扎一般,又像是有鼓在他身体中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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