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重生] 裂竹帛—— by作者:一只小蜗牛 CP完结
佚名  发于:2023年0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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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年里,无论他做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他,他厉兵秣马,步步紧逼,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为着雍国的大好江山,还是为着刘绍,又或许兼而有之,说不清楚。
  他咬牙咬到极处,忽地松下了劲儿,站起身来,心中想:总有一天,他会当面问刘绍的,他们一定能再见到。
  只是刘绍到底得了什么病?重不重?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传来?还有,他当真要去自投罗网么?那刘崇岂能饶他!他怎么这么傻?
  他呆立一阵,不再想了,一掀帐,大步而出。
  那时候他不知道,天下事往往不尽如人意,有些东西,他越是伸手去够,反而推得越远,可惜这道理他要到后来才终于明白。


第100章 一生襟抱未曾开(五)
  刘绍睡一阵,醒一阵,病得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不愿意动弹。
  即便在病中,他消息也十分灵通,知道吴宗义被解职的事;还知道狄迈果然是诈病诱敌,在塞北大败雍军,在雍军撤回长城以南之后也未退走,甚至还两度越过长城,至今在雍人头顶盘桓不去;知道曾图替朝廷背锅,受了重罚;还知道吴宗义因为保存大军有功,与先前的抗命之过相抵,又已官复原职。
  他听着这些消息,好像在意,又不大在意。
  他想,曾图本就为陆元谅之事不平,如今又当了背锅侠,明明是奉旨进兵,可事后战败的责任一股脑全推到他的头上,虽然没杀他,可他不会感朝廷的恩,戴朝廷的德,一定心中不服,或许是为日后埋一祸根,但也无所谓了。
  他想,吴宗义功过相抵,于他个人看似没有什么影响,可是北军将领从此之后一定对他真心服膺。老将尹力夫只是一个摆设,北军其实是吴宗义主事,且不说他和洪维民一向不清不楚,就说他年未及不惑,就顶替了陆元谅的位置,都督宣大军务,如何能压服众人?如今经此一役,他的位置总算坐得稳了,但那又如何?没有什么所谓。
  他想,狄迈不肯退军,也许是为了自己,给刘崇施压,让他不好在这时对自己下手。
  又想,狄迈与洪维民有所勾结,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倒不知他二人是如何联络上的,或许是通过第一次派来雍国议和的使节?那人没带来什么像样的和议,却在长安逗留过数日,也许是那时搭上的线吧。
  回想起出征之前,北军将士们各个同仇敌忾,铆足了劲头想为陆元谅复仇的模样,他忽地心中一凉:这些个边将谁能想到,他们不惜性命、浴血奋战,终于挣下几场“胜仗”,竟反而害死了荀廷鹤,落入了旁人彀中?
  想到狄迈,心里像扎进了根刺,疼得他在床板上打了个哆嗦。
  是狄迈害死了荀廷鹤,这念头生出,他头脑当中猛地一凉,像是贴来一方冰块,怔然一阵,随后缓缓摇了摇头。
  刀把子攥在谁的手里,他还是能看清楚的。
  杀死荀廷鹤的人,就是洪维民也只能居于第二,排在头一个的是雍帝刘崇,至于狄迈,他最多只排第三个。
  真好笑,他这两年读史,见到那些使反间计的例子,总是觉着困惑,心想那些挑拨只要稍一推敲就知道站不住脚,如何能够成功?
  可偏偏就成功了,使计的人总能如愿。
  刘崇、刘崇……刘绍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个名字。
  处在他那个位置,他只要一道口令,就能杀一个人,不论那人是谁,是籍籍无名的草野小民,是神奸巨蠹,还是荀廷鹤。
  可他竟敢那么昏庸,那么随意,那么轻描淡写,就像擦一滴水,摘一朵花,如此轻易地就把那样一个人的生命给抹去了。
  怎能不恨!
  刘绍胸闷起来,侧过身去,扒在床边,使劲喘两口气。
  天王老子地王爷,从来人血一般红。别管是谁,既然有胆杀人,那就需得有胆偿命!
  这几天他没怎么吃饭,只要醒着,就在心里琢磨,怎么才能把刘崇从他那把椅子上面拉下来,可越琢磨,越觉着无望。
  他不爱读什么孔孟之书,即便读了,也只当笑话看,可旁人不是。
  对别的那些人来讲,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天底下哪有不是的君父呢?
  若非受命于天,如何能为天子,天可以不睁眼睛,可天总不会错。
  他想杀刘崇,别人非但不会响应,还会把他打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那么借狄迈之手除掉他呢?
  思绪滑到这里,像一根绳子被骤然砍断——杀荀廷鹤,狄迈也有一份,况且为杀一人,让几百万无辜之人买单,这阵仗也太大了些!
  虽然他不相信人死后有什么在天之灵,可拿这个给荀廷鹤作奠,不惟不伦不类,他也干不出来,荀廷鹤若是在天有灵,也更不会乐见如此。
  想到这里,他不禁瞪大了眼睛看向天花板,在黑暗当中苦笑出声。
  荀廷鹤就是因为这个死的。
  他们这些人在意这所谓的什么无辜百姓,什么天下苍生,束手束脚,自废武功,不敢彻底把洪维民父子的腌臜罐子掀开,搅他一个天翻地覆,也不敢对吴宗义穷追猛打,怕给夏人可乘之机。这也怕,那也怕,可洪维民不怕。他从不想那些他看不见的人,所以想着这些人的荀廷鹤,就被他杀了。
  刘崇他杀不掉,刘绍恨然地想,可是想杀洪维民,未必不能做到。
  他心中渐渐有了打算,但只靠他一人不能成功。至于旁人是否助他,助他后能否成事,都还在未定之天。
  他又思索片刻,昏沉起来,忽然听见门口响动,行馆来人禀报,说有个老头求见,自称是长安的狱卒。
  刘绍一愣,撑坐起来,“让他进来。”
  天已黑了许久,他却没有掌灯,赶在来人进屋之前,从床上爬起,费力地走到桌前,挑亮了灯。
  随后,他觉着身上无力,颓然坐在椅子里,刚刚坐好,那个狱卒就进门来了。
  刘绍听说他是从长安来的,两眼紧盯着他,长吸一口气,问:“不知找我,咳……是为了何事?”
  来人四五十岁年纪,风尘仆仆,衣衫破烂,脸上的皱纹里塞满沙子。刘绍对着烛火打量他,见他两脚的鞋子都磨得没了,只剩下几根草绳绑在脚上,心中想:他是走来的不成?
  那人见到他,不说话,先脱衣服,刘绍不知何意,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
  没等他开口发问,来人因着身上只剩下几块破布,两下就把衣服全脱了下来,从里面翻出块颜色稍浅点的,双手递给他,“大人,这是荀大人让我转交给您的。”
  刘绍猛地一怔,连忙接了过来。
  从这狱卒口中,他才终于得知荀廷鹤死时的情状。
  那时荀廷鹤已不被允许与外界有任何接触,自然也没什么交代后事可言,只能委托看押他的狱卒。
  几个狱卒都对他十分敬仰,本来私下里就常常尽己所能地给他行方便,尽力保证饮食,又对他毕恭毕敬,听他要交代遗言,推选出了一人留下,其余人去外面把守,留下那人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会如实转达,让他放心。
  荀廷鹤感叹:“我府里的东西大概已经都被抄没,没有什么留下的。哎!这么多年一直想为通鉴做注,总觉着时间还长,就拖了下来,拖到现在也没完成多少,被付之一炬倒也不算可惜……嗯,还有些别的重要的东西,想来已经没了。”
  他盯着墙上某处,像是自言自语,“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东西留下。看来人生一世,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果真不假。”
  说着,转头瞧向狱卒,对着他微微一笑,“我有几句话,想请你代为转达。”
  狱卒忙道:“不知是转达给谁?”
  “鄂王世子刘绍,你可认得?嗯……只是他现在正在大同,路途遥远,请你等他回到长安之后,再替我转达吧。”
  狱卒又道:“好,大人请说!”
  荀廷鹤随后对他交代了一番话,可狱卒记了几次,都记不太住,急得头上冒汗,后来偷偷弄来笔墨,让荀廷鹤写在自己里衣上面带出。
  再后来,周宪送来御赐的鸩酒,洪维民也在旁边,不知是不是为了就近观摩荀廷鹤死时情状。
  两人一左一右地站着,周宪问:“荀相有何遗言?”
  荀廷鹤笑笑,举杯道:“无有遗言。”说罢,饮鸩而死。
  在他死后,这个狱卒没有留在长安,而是辞去官差,花了半辈子的积蓄买了匹马,但是这马又老又瘦,一路上只能骑一段、走一段。
  他就凭着两只脚、四个蹄子,一路向北,走过凤翔、平凉、庆阳、延安、榆林,越过黄河,想要往大同去,听说刘绍停在太原,又向东走,路上花掉了身上所有的钱,却不肯卖马,一面走,一面乞食,直到今天才终于赶到。
  衣服上还带着狱卒身上的余温,刘绍两手捧着,忽地头晕目眩,在椅子上晃了两下,只觉着灯影明灭,眼前的字忽大忽小,怎么努力都看不清楚。
  把手伸向烛花,一阵灼痛从指尖处扎上来,他忽地心中一紧,头上汗出,勉强看清了东西,拿起衣服,对着灯火细瞧,见上面写着:
  “国事蜩螗,山河板荡,不要以我为念。我是老朽之人,桑榆之光,理无远照,但愿朝阳之晖,与时并明。努力,努力!”
  刘绍愣愣地看着,翻到另一面,便见着荀廷鹤从圣人之境忽地跌回凡间,“利名场上苦奔波,蜗牛角上争人我。可叹,可笑!”
  他瞧了一阵,眼眶发涩,却流不出泪。把这块布翻过来、转过去,又看了数遍,说不出半个字来。
  过了好一阵子,他把衣服放在旁边,让人拿来银子,要送给这个狱卒,狱卒却死活不肯要。
  刘绍手上无力,举着银子,勉强朝着他伸了伸,“收下吧,就当是赔你买马的钱。”
  狱卒只是摇头,“大人,我做这件事,良心很安。要是收了您的银子,就又要不安了。”
  刘绍一愣,随后点点头,把银子搁在旁边,不再劝了。
  他披了一件衣服,摇晃着两腿,亲自送狱卒出门,分手时又让人牵来一匹好马,执意送给他,让他把自己的老马卖了换些路费,省得回去路上还要乞讨。
  “多谢你送他最后一程。”刘绍摸摸马头,对狱卒露出个感激的笑,“你骑上这匹马,这样我的良心就也安了。保重!”
  狱卒忽然落泪,没再拒绝,踩镫爬上了马,回头又看了刘绍一眼。
  刘绍脸色苍白,垂着两手,又对他一笑。
  狱卒于是转回头去,一只手握着缰绳,一只手牵着自己的老马,向南慢慢地走了。
  马蹄铁在压实的黄土地上踏出“哒哒”声响,马胸口上系着颗铃铛,走一步,就摇晃一下,发出“叮当”一响。就这样,一声马蹄一声铃,一下一下,渐渐远了。


第101章 一生襟抱未曾开(六)
  等见不到那一人二马之后,刘绍扶着门转过身,正要回屋里去,又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不禁心中一跳,暗道:是他来了吗?
  他又等了一阵,果然瞧见一匹紫骝马,上面坐着一人,正是吴宗义。
  他见到刘绍,眉头动动,当即跳下了马,朝着他走过来。
  刘绍看着他走近,心中寻思:他果然来了,大事已成一半!
  他病了多日,始终停在太原,没再南下,期间吴宗义常有书信来,问他病体如何,他故意一封也没有回。
  这么几年下来,他隐约察觉出吴宗义对自己有些别的心思,觉着能借他些力、因人成事。可吴宗义平时不声不响,刘绍不大确定他的心意,更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听自己说话,如今见他未奉调令,就私自从大同偷跑来了太原,心中已有了些底。
  他站在原地,故意问:“将军如何来了此处?”
  吴宗义几步走近,见他一脸病容,比上次见面时消瘦许多,略吃了一惊,也没遮掩,如实道:“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他平时对刘绍总以官职相称,这会儿刘绍被免了职,他的称呼就变成了一个“你”字。刘绍也不在意,笑了一笑,“多谢将军关心,我已好多了。”
  他虽然扶着门框,可是腿上打晃,连带着上身也时不时前前后后地轻摆。
  吴宗义两手举了举,刚抬到腰间,就放了下来,两眼毫不顾忌地打量着刘绍的脸,神情与其说是担忧,不如说是不安,“外面风大,先回屋去吧。”
  刘绍点点头,却仍站着没动,对他抬起一只手,“我身上没力气,劳驾将军搀我一把。”
  吴宗义喉结滚滚,顿了一顿,扶住了他递来的这条手臂。
  刘绍借着他的力气,慢慢往屋里走去,心想吴宗义不像是对他有意,倒像和他不熟。
  他挪到床边坐下,向后一仰,靠在床头,小腿却还垂在床边,没拿上来,也没脱鞋,栽歪着身子,模样有些颓然。
  吴宗义松开了手,搬了把椅子放在床边,自己坐在那上面,两手放在腿上,笔直得像是在椅子上面长出了棵树,看着刘绍问:“你在发热么?”
  “嗯,”刘绍答:“大概吧。”
  “请过大夫了吗?”
  “请过了,没什么大事。”
  答过这句,两人一时无话。过了好一阵,吴宗义又问:“给你的信收到了吗?”
  见刘绍点头,他跟着又问:“怎么不回一封?”
  刘绍抬抬手,一张手指,手背上就绷起五根细细的骨头,拇指旁边凹进一个深窝,好像除了皮就是骨,“实在是病得没有力气,对不住将军一番好意,请将军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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