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张廷言惹不起,对着这些早触怒了雍帝的边将,他还是拿捏得住的。
这些人去年进京兵谏,陛下迫于形势,容忍了他们,至今没有大张旗鼓地处罚哪一个,可是已打心眼里记恨上了他们,一年过去,忌惮之情也没稍减。
这次雍帝派他来,临行前格外交代,让他密切关注北军众将动向,时刻向他禀报。
更多的话他没说,可周宪跟随他多年,自然心知肚明——陛下是想让他抓些把柄,等夏人退去之后,好秋后算账。
到那时候,刘绍、吴宗义,还有北军当中那些个跟风启衅的老革,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跑!
像之前一样,他到达当日,北军将领出城数十里来迎,只是为首的人从陆元谅换成了刘绍。
周宪一面下车,一面暗想:陆元谅毕竟是戍边几十年的老臣,刘绍这黄毛小子,懂得什么兵事,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宣大总督,属实是小鸡吃绿豆,没两把刷子却硬要强努。
但杀陆元谅、提拔刘绍,毕竟是雍帝下的令,周宪也不多想,见刘绍带人迎上来,便在车旁站定不动,等着他们过来。
他此番是代天子临戎,威风须得抖足了,不然丢的不是他周某人的脸,而是陛下的脸。如此想着,面上不禁露出分矜持的微笑,朝着刘绍微微扬起下巴。
刘绍和陆元谅一样,对着他好话说了一堆,极热情地把他迎进城里。
总督府里已经摆下酒宴,刘绍引着他坐在上首,自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举杯寒暄:“宣抚使一路辛苦了。”
周宪同样举杯,忽地想起前一次来时,刘绍还在宣抚司给他打下手,可撺掇着北边众将回了次京,被关了将近一年,他居然就高升了,可见天下事当真说不准。
只不过刘绍最好也别急着得意,自己瞧他只在这一两年间了。
他心中寻思,随口道:“都是为着国家做事,何谈辛苦。”
刘绍问:“宣抚使今年恰好年至不惑吧?”
周宪微微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也没太在意,点头道:“不意将军竟能记着本使的生辰。”
“大人一言掌管着我全军的生死,”刘绍看着他笑道:“让人如何能不小心谨慎啊?”
他这话说得奇怪,引得周宪皱起眉来,似笑非笑地道:“将军这话,可让人听不大明白。”
刘绍摇摇头,“人过四十,难免筋力日衰,不胜奔波之苦;何况大人身有残疾,更加不及常人。我想要大人在我治下颐养天年,如何?”
周宪听出他话中之音来,霍然站起,刘绍猛一掷杯,酒杯“当啷”一声,摔在地上,声音未落,堂中哗啦啦一响,十余个武士从周宪背后的屏风后面抢出身来,拔刀制住周宪及席间的宣抚司一干人等。
席间,从陕西而来的曾图、解定方等人面色微变,也纷纷起身,宣府、大同一带的将领却事先得过招呼,这会儿都安坐如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刘绍仍坐在椅子上面,让人给自己换过一只酒杯,斟满了酒,自顾自喝过一杯,才慢慢道:“都不要动。这会儿屋外还埋伏了五百人,万一闹出动静,让他们误会了,那就不好了。好好的宴席,咱们能不见血,就不见血,是么?”
说着,眼睛转到禁军统领朱文骢的脸上。
朱文骢面如土色,让刀架在脖子上,身体抖得像是风中落叶,原本已站了起来,可是站立不住,一点一点滑回了椅子里,见刘绍看过来,忙道:“是,是,不要见血,不要见血。不知总督,总督大人有何吩咐?”
刘绍笑了一笑,转开视线,把杯子搁在桌上,在众人脸上环视一圈,“诸位,前番兵败,皆因朝中有人掣肘,我等一心为国,可屡屡遭人构陷,难申壮志。如今狄迈倾举国之兵南下,其志不在小,决不能等闲视之。”
“覆车之辙,不可重蹈。况且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如今大战在即,”刘绍站起来,绕过桌案,走到正中,“本将出此下策,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耿耿此心,当为诸公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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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宪这时才注意到吴宗义不在席间,明白外面的确埋伏了人马,尖声怒道:“刘绍!你要做什么?”
刘绍笑笑,“公公放心,本将别无他意,只是想请公公与各位大人暂在府中安住些时日,等战事不急了,再将诸位放回。”
说罢,扬一扬手,周宪等人就被押了下去。
朱文骢还留在席上,显然是刘绍对他还有话说。
他格格而抖,震栗失措,既害怕被带走,也害怕被留在这里,抖了一阵,终于壮着胆子问:“敢问总督大人,有何,有何吩咐?”
刘绍不答反问:“将军这次带来的禁军总共有多少人?我要没掺过水的人数。”
朱文骢不敢隐瞒,“回总督大人话,有七千人是之前的老兵,还有一万二是新招募来的。”
刘绍料他没胆子对自己胡诌,闻言点点头,对众人道:“两万人已不少了,临敌多少也能有点用处。只是战力太差,只能当三千人使,放在侧翼,聊胜于无吧。”
朱文骢被他说得脸红,却不敢反驳,反而唯唯称是。
曾图始终站着没坐,一双牛一般的大眼睛仿佛要瞪出来,“总督私自扣押朝廷钦使,日后朝廷怪罪,如何回话?”
刘绍答:“留此辈在,定不能胜,没有他反倒好些。日后若是战胜,自然有的是法子对朝廷回话,若是战败——”
他敛了笑容,“那时也就没有咱们这些人了。”
曾图原本轻视他年轻,打心眼里瞧他不起,还曾私下里对人抱怨,闻言无话可对,拱一拱手,坐了回去,心道:先前看错了他,他倒是条汉子。
解定方是解辉之父,原本驻守陕西靖边,今日也列席此会,这会儿从旁劝刘绍道:“暂时关押可以,只是万不可取天使性命。”
刘绍一向敬仰他勇武坚决,知他坚定主战,只是一腔忠君之情颇类荀廷鹤,倒并没有为周宪开脱的意思,于是也不在意,点头道:“将军放心,我省得分寸。”
他环视一圈,见席间众将大多神情坦然,只有许宁远脸色惨白,便特意问:“许将军,你有什么话说?”
许宁远是陆元谅之子陆令死后,朝廷派来接替他驻守朔州的公子哥,虽然归刘绍统领,但刘绍一向瞧他不起,怕他走漏风声,所以事先知会麾下众将时,唯独跳过了他。见他果然被吓得面无人色,不禁暗暗皱眉。
许宁远见他忽然点到自己,吓了一跳,猛站起来大表忠心,慷慨激昂,说要同朔州共存亡,大说一通,末了问:“只是末将有一事不明。万一朝廷听闻宣抚使被扣押,一怒之下断了我大军的钱粮,该如何是好?”
刘绍心道:大敌当前,刘崇岂有这个胆量?他捧我还来不及!我就是给他喂一百只苍蝇,他也只能尽数吞了,哪敢说半个不字?
只是这话不好明白说出,微微一笑道:“钱粮之事你不必担心,我自有打算。”
“是。”许宁远赶紧坐了回去。
刘绍高声道:“中原板荡,如今已是危如累卵。我辈身在九边,两肩挑着一国安危,多余的话不必我说,诸公,各自努力罢!”
帐中诸将一同站起,“我等身在之日,必不使夏人南进一步!”
等众人散去,刘绍自己留在帐中。
他先前说得激昂,其实内心不把自己当做个忠臣孝子,更没想过为国捐躯,只是责任在身,事到如今,已是不得不为。
自古守边,不过远斥候、谨烽火。自从他回到大同之后,便同吴宗义一起,挖掘壕沟,整顿城防,训练士卒,囤积草谷,以应对不测,还将附近百姓都迁进城里,防备夏人掳掠。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心甘情愿。仿佛荀廷鹤的一双眼睛始终落在他背上,他像是被一股什么力量给推到台前,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站在了长城上面。
远山苍苍,大地隆隆,狄迈的大军就快到了。
狄志率领前军先到。
众将商讨之后,均认为不能坐以待毙,必先杀败夏人锐气,后面的仗才能好打。
夏人先前几年都是胜多负少,对他们多有轻视,这次志在必得,难免疏于防备,加上狄志单独统兵的时日不算很长,年轻气盛,刘绍断定,在他身上会有可乘之机。
吴宗义统兵出城,趁着狄志欲渡桑干河时半渡而击,果然大胜,杀伤近千。
狄志不敢再上前来,改在河后扎营。
区区一战不利,他倒并不在意,没想到夜里又遭吴宗义袭营,人马损失更多,还被抢去了许多粮草辎重,极是狼狈。
两战不利,大折前军锐气,狄志面如苦瓜,担心若是就此退走,更要遭狄迈严厉处置,于是在城外几十里外坚固营盘,不敢再出战,只固守待援。
有人欢喜有人愁。雍人两战告捷,城中士气大振,挥去了些愁云惨雾,皆以为可以一战。
刘绍与吴宗义商讨之后,便趁势出兵,连夜渡河扎营,想要背水一战。
城中只留千余人守备,余人全需出战,吴宗义领北军精锐五万人居中,刘凤栖领一万人居于右翼,左翼空虚,只得让朱文骢领禁军作为守御,共同对敌。
刘绍明知这一战会碰上狄迈,可到了这个份上,他也不可能再在城里龟缩不出,就也同吴宗义一道出城,居于中军。
临行之前,他挑灯照着盔甲,在身上比量着,一夜未睡,不知当真见到狄迈时,会是怎样的光景。
自从他这次回到大同,就没再收到狄迈送来的消息,他自己也没再想过回葛逻禄的事。
可他不能不想到,往后还有无数的战事,两国要是再对峙个五年、十年,他们俩难道就一直这样下去么?
现在这样,算得什么?
幸好随后吴宗义打断了他。他顺势不再想了,跟在吴宗义身后出帐,见到已集结好的众将士,那一双双眼睛都瞧着自己,一时心中动容,暗道:旁人把性命都交给了我,岂能容我儿女情长,瞻前顾后?
正在这时,吴宗义高声起誓:“夏人猖獗,几度南侵,今日一战,非同小可。谁欲亡我之国,必与其死战到底,海不干,石不烂,此志不改!”这时候,他整个人好像翻然一变,说完,拔剑击向一旁木桩,“嗤”一声削去一截。
士卒齐声高喝,杀声震天。喊杀声中,刘绍微微仰头,忽地眉头一压,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第106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三)
狄迈拔出腰间佩刀,放在烛火前细细地看。
天已近破晓,他却全无睡意,忍不住地心潮翻涌。
明天他的大军就要开到大同城外。他已等了多年,雍国如何,没人比他看得更加清楚,此次倾二十万人南下,这一战他志在必得,绝不容许失败。
去年攻破雍人两座城池,曾有部将屠城,他一开始并未放在心上,可后来辛应乾跑来谏言,极言屠城有害无利。
他当时心中有气,闻言不在意道:“我葛逻禄人百年来就是如此,不这样,旁人如何肯服?”
他知道辛应乾为人谄媚,以为他不会再争,谁知他竟不肯退下,又道:“摄政王所言甚是,只是宰牛毕竟用不了杀鸡的刀。对那些个小部落,只要一战打服了他们,他们就再也不敢造次,自然收拾得越服帖越好。”
“可是中原幅员辽阔,若是不收拾人心,仍按老法子,攻下一城就要屠城,则大军所到之处,守城的军民人人都会拼死反抗。以我军将士之悍勇,一座两座城池可以夺下,几十、上百座城——怕就不易措手了。”
狄迈沉思片刻,也觉他此言有理,当即奖赏了他,又给众将下令,以后所到各地,均不许再有屠城之举。
后来有人犯令,被他以军法处置,枭首示众,从此便没人再敢屠城,再攻城时,遇到的抵抗果然弱于往日。
这一次他分两路南下,西路由元涅与狄庆统领,攻榆林,他自己亲率大军攻大同,另外又派了一小支人马,由狄申之子狄吾率领,绕过大同,直趋其后的朔州。
有大同这坚城在前,他不打算强攻朔州,狄吾的这支人马只为牵制住许宁远,让他无法北上救援,好给他多留些时间,把大同慢慢吃掉。
他听闻许宁远生性懦弱,估计他见到自己的人马兵临城下,定会龟缩不出,狄吾那一支应当没有同他短兵相接的机会,因此他给狄吾的都是些由其余各部混编而成的军队,能唬住许宁远,让他不敢出城就是,葛逻禄的精锐则由他自己亲领。
他一夜未睡,心如擂鼓,五味杂陈,几度出帐,眼望寥寥晨星,又南望那座他曾注视过无数次的巍巍长城,默然无语。
狄志的败报早已送来,他却并不如何在意,手搏一头长了牙的老虎,总比张弓射一只兔子让人兴奋。何况那老虎——
忽地筚篥一响,他心中一振——到时候了!当即挂上腰刀,大步而出,等候士卒集结。
吴宗义确有几分统兵之能,狄迈这些年与北地许多雍将都交过手,唯独对他算是高看一眼,今日远远瞧见他阵型严整,不由得暗暗点头,见他背水而战,心意甚坚,更加不敢轻视,亲身打马来到阵前。
他从十七岁从军,至今已十有三年,眼光极是毒辣,只消看上一眼,就能看出一军人数、军纪、战意如何,展眼略略一扫,转头对旁边的叱利兀道:“只要杀败此军,今后就可一马平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