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试着挣挣,没有挣开,便不再动,反而笑道:“还来?”
狄迈的手忽然攀上来,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下腹,然后用同他按着刘绍时的力道全不相符的声音、近乎撒娇般地对他道:“嗯,你肯不肯?”
刘绍身上格楞楞地一震,不知为什么忽然有点想要骂人。
他却没开口,手滑下去,轻轻一抓,狄迈便闷哼一声,松了力道放开他。
“肯,怎么不肯?”刘绍狠狠一笑,“你不后悔就成。”
第025章 乱风初起人不识(五)
狄迈早上上朝时候太早,穿戴整齐出府时往往天还未亮,刘绍反正在朝中没有一官半职,乐得睡懒觉,等狄迈下朝回来才会起床。
每次狄迈起来时都见刘绍在一旁睡得正香,虽然羡慕,但也尽量放轻声音,免得把他吵醒。
但今天不一样。
狄迈起来后,还未换衣服,先在刘绍身上拍拍,见他没有反应,多加了一分力气又拍两下。
刘绍皱皱眉,喉咙里面哼哼两声,翻个身躲开他,仍没睁眼,狄迈无法,把着他的肩膀来回摇晃,终于把刘绍晃醒。
刘绍睁开眼,抬头见窗外还黑着,脸也跟着黑下来,抓抓头发没好气问:“怎么了?”
狄迈低头吻他一下,随即起身穿起衣服,微微一笑,“生日快乐。我怕晚点还有别人来,我赶不上第一句,和你说完再走,你接着睡吧。”
“啊……”刘绍躺平回去,眼睛闭上,“谢谢你,我真的太高兴了……”
狄迈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假话,但以他对刘绍的了解,估计恐怕是后者,又笑了笑,怕在屋里声音太大,拿着衣服出门去了。
刘绍睡到日上三竿起来,隐约想起早上被狄迈叫醒过一次,又回忆一阵,就想起今天是自己生日来了。
说来也巧,他上辈子生日阴历上居然也是同一天。
他不慌不忙地起床,心安理得地让人服侍着梳上头发,心里暗暗一算,这才忽然发觉,自己今年居然二十了。
如果按照雍国的规矩,二十岁生日这天就该行冠礼,长辈还会赐给他一个表字,照他父王的意思,加冠之后还要给他在朝中安排个差使做做——这些现在都无从谈起了。
刘绍倒也不觉可惜,只是有那么些惊讶,没想到他随狄迈来葛逻禄草原,一眨眼竟然已经近三年了,大概日子过得舒服时是不觉着快的。
过得快也没什么关系,三年过去,他也才止二十岁,正是大二大三的好年纪,青春年少,刘绍对镜瞧瞧,在心里给自己办了个冠礼,心情正好,忍不住吹两声口哨,忽然听见外面响起狄迈的声音,“大早上的,又在奏乐了?”
刘绍这会儿也不和他计较,往窗外一瞧,见狄迈神情有异,便问:“朝会上说什么了?”
他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怎么放在心上,说话间从铜盆里取来布巾擦了擦脸,又在眼角周围多抹了几下。
却没想到这一问,就收到了加冠后的第一份大礼——不是出自狄迈,是他老子送的。
“今天早朝时父汗说,”狄迈也没卖关子,直直道:“他要称帝了。”
刘绍取来虎骨刷柄,往上面的马尾毛上抹了药粉,“哦,称——”
他忽然浑身一震,顿住动作,转头瞧向狄迈。
狄迈绕过窗前,从门口进来,“听说是以韦长宜为首的那帮汉人力主,说这几年我大夏国东征西讨,各部宾服,是开国气象,父汗当即皇帝位,同南面平起平坐,免得我大夏始终低人一头。请了几次,父汗终于应允了,让他们着手去筹办。”
刘绍好半天没反应过来。他虽然从一开始就不怎么把自己当雍人看待,可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的滋味儿还是说不出的奇怪。
狄迈见他发愣,从旁边拿过一方新布巾,给他擦干了脸,“你怎么看?”
刘绍攥着牙刷,如实道:“我有些乱。”
狄迈这会儿也心潮难平。
他方才只是对刘绍说了称帝之事,却没说众人反应——其实也不用他特意说明,刘绍自己也能想到,若是狄野称了帝号,他朝中大臣、那些个子侄兄弟,哪有不欢声雷动的道理?
狄迈兴奋得手心都出了汗,听到消息之后,他心里先是一震、后是一喜,第三个念头就是把这个消息赶紧告诉刘绍,但他随后想起刘绍身份,就好像一把大火上泼了碗凉水,火倒是没被扑灭,可火势到底还是挫了一挫,滋啦啦喷出几道白烟。
这些年来,他的一喜一怒从不瞒着刘绍,这会儿他心里头的那股狂喜、骄傲更是憋不住地要从身体里面钻出来,但他见刘绍神情变幻,只得强忍着没有开口。
刘绍愣了一会儿,没有说话,默默无声地刷过了牙,见狄迈仍瞧着自己,于是朝他微微一笑,“别这么瞧我,我已不把自己当雍人看待了。”
他见自己说完之后狄迈神情一松,就要来拉他手,忽然正正神色,两眼看着狄迈,又道:“你父汗志不在小,称帝只是起了个头罢了,看来日后雍夏两国必要交战,不是今年明年,三五年后也定避不过。”
“你父汗称号建国,骎骎日上,我自然替你高兴。可话须得说在前头,雍国毕竟是我父母之邦,雍人对我也只有恩情、并无仇怨。”
“我去国万里,寓居于此,不是因为受人排挤、或是心中有恨,这才不得已而为之——而是只为你一人而已,没有其他。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可日后两国开战,我不能为你出一谋、筹一策,望你体谅。”
狄迈忽然拉住他手,神情激动,他手上汗津津的,却握得甚是用力,半分颤抖都没有。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他开口之后,声音甚至有些变了,“你肯为我做到如此,我便粉身碎骨也难报一二!日后战场上碰见雍人——”
刘绍知道他的意思,从中打断道:“不必。我做这些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与旁人没有牵扯。况且这是我自己甘愿如此,也不想挟恩图报,让你承我的恩、感我的情、或者如何如何。”
“是我自己这样选的,无关旁人,也与你无关,往后即便是动起刀兵来,丁是丁卯是卯,该怎样便怎样,你也不必瞻前顾后,顾忌别的许多。”
狄迈猛一怔住。回来的路上,他预先设想过许多刘绍闻讯后的反应,可他就是想得再多、哪怕想破脑袋,也万万想不到刘绍的这一番话。
他身上不动,可心里猛打了两个哆嗦,两手忽地一凉,下一刻又热腾腾烧起来,只觉心中震动比早上听见父汗要称帝的消息时还要更甚百倍——这一刻他甚至全将此事给抛在了脑后,半点想不起来了。
他尝试出声,可声音发抖,缓一口气,才又开口,却竟然不敢再提这事,只道:“快点用过饭,咱们去郊外打猎……为你庆生。”
刘绍微微一笑,忽然张开手臂抱了他一下,手在他紧紧绷着的脊背上摸摸,还没等狄迈反应过来,就放开了他,也转开话题,顺着他道:“好啊,看看今天能猎到什么。”
不料饭没吃完,狄况忽然来了府上,怀里抱着一条小狗,后面还跟着两个少年。
刘绍这时早把狄迈的那些亲戚认全了,见了来人便认出是狄迈的两个异母小弟,一个名唤狄庆,比狄况年长一岁,一个名唤狄志,比狄况年幼一岁,仨人并排站着,好巧不巧正好是个等差数列。
刘绍心里发笑,反客为主,替狄迈招呼道:“六太子,九太子,哦,还有七太子,用过饭了没有?”
“吃过啦。”狄况与这两兄弟从小一块长大,感情甚笃,相处时间倒比同狄迈还要多出数年,可事先受过狄迈交代,当着这两兄弟的面,还是管刘绍叫了一声“吴哥哥”。
他说着,走上前来,把怀中小狗放在刘绍脚下,“听四哥说你过生日,我给你带了条狗,你看看喜不喜欢?”
刘绍惊喜地“哦”了一声,弯腰去看。
他在长安时游手好闲,走马斗狗都颇有心得,一见之下便脱口而出:“是细犬!几个月大?”
“三个月,”狄况蹲在地上,在幼犬耳朵上摸摸,抬头笑嘻嘻道:“刚断奶呢。”
刘绍把小狗抱起来,上下摸摸、看看,见这条狗毛色纯黑,品相虽不是最佳,但也已经算是不错,四脚被抱离地面之后,嘴里呜呜呜地叫着,却不咬人,眼睛滴溜溜转,对它十分喜爱,放在膝盖上,对狄况道:“多谢!我也正想养条狗,这是从哪弄来的?”
狄庆抢着道:“是我舅舅家的狗下的崽,我就抱了两只回来。它可凶了,还没睁眼就抢着喝奶,别的小狗想喝,它就给人家一屁股拱一边去,不让人家喝。”
刘绍大笑,把小狗递给狄迈,“是吗,这么凶啊。”
狄迈原本有几分神思不属,饭也吃得很少,接过小狗之后,这会儿也露出一丝笑意,单手拎着狗,手掌托在小狗腋下,给它举在半空,点点头道:“你喜欢就养着。”
“取个名吧,”刘绍伸手逗弄两下,“我看就叫小狄好了。”
狄迈手劲大,抱的姿势又很随意,小狗有些害怕,尾巴一点点夹起来,收在肚子上,嘴里又呜呜地鸣叫。
狄迈就将它放下,“怎么不叫小吴?”
刘绍摆出道理,“‘狄’中带‘犬’,正合适。”
“合适是合适,”狄迈伸手四圈一指,“可现在这儿有四个姓狄的呢。”意在提醒他审时度势,注意一下眼前的情况,不要自掘坟墓。
刘绍经他一提醒,抬头瞧瞧,见围在自己身边一圈的这四兄弟虽然算不上虎背熊腰,可也堪称健壮如牛,即便年纪最小的狄志,手臂上的肌肉也能隔着衣服鼓出来。
去年新年时在宫里搭台子摔跤比武,这几兄弟都上过台,刘绍在台下瞧着,就跟看动物世界似的,瞧得啧啧称奇。
他低头看看自己身板,又抬头看看这几人的,心说胳膊本来就拧不过大腿,更别说是四条,见这四人目光都落自己身上,于是从善如流地道:“那就叫小火好了。”说着从桌子上夹一块肉扔在地上。
小狗见了肉,两眼放光,扑上去就吭哧吭哧地啃起来,细细的尾巴狠命摇着,刘绍解释说:“你看,小火多喜欢这名字。”
狄况心说这不还是一样吗,可见狄迈没说什么,也就不吭声,朝狄庆和狄志挤眉弄眼地笑笑。
刘绍假装没看见,又道:“一会儿打猎带着小火一起。”
狄志忙把狗抱起来,“别啊,它这么小,别让马给踩死了。”
“也对,”刘绍点点头,摸摸小狗爪子,也觉有理,“那就不带小火了,只带四个小狄去好了。”
这话换个人说,恐怕要挨一顿揍,可由刘绍来说,狄况几个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只能朝狄迈嚷嚷:“四哥,你看他!”
狄迈却只向刘绍瞧去一眼,然后摸摸狗头,微笑不语。
第026章 正当今夕断肠处(一)
后来狄野果然称帝,刘绍托狄迈开了后门,混在百官当中围观,也算见识了一下登基大典是个什么模样。
不过在他看来,葛逻禄现在还不汉不胡,虽然有韦长宜等一帮汉人查了许多典籍,把大典弄得还算像样,但有时候所谓朝廷威仪,恰是靠那些繁复的礼节撑起来的。
不知是狄野不耐,还是韦长宜他们在雍国时官位太低,不曾瞧见过雍国宫中的那些烦死人的大礼,大典上的许多步骤都透着仓促,看着和雍帝正朔朝会时的规模也相差不多,倒是让人稍微有点扫兴。
但不管怎么说,这种事情一辈子怕是也很难碰上一次,还算新鲜,刘绍为了看这热闹,也没介意被迫对着狄野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被他狠占了一把便宜。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新鲜的登基大典,自己之后竟然又经历了不止一次。
大典之后,便是誓师。
狄野想要施展拳脚,就要先扫平草原,这三年间年年都在打仗,没有半刻空闲,这次派兵,是要征讨西面的格鲁木部。
格鲁木人马不多,原本只派一大将就可平定,可他们知道葛逻禄人要来攻打自己,心中恐惧,先向雍国求了援。
雍帝原本一直不管草原上的事,这次不知是听说了狄野要称帝的消息还是怎样,居然一反常态,答应和他们共同出兵,两方夹击葛逻禄。
狄野正要同雍国较劲,试一试他们深浅,当下即遣狄迈、狄申、狄雄兄弟三人,还有狄广和贺鲁苍两个,五路军齐出,分道进兵,南拒雍国、西讨格鲁木,看着倒是雄心勃勃,不在乎他两个齐上。
韦长宜早看得清楚,看雍帝以往行事,他绝不会在不明情况之下就贸然派出大军。
雍帝不知葛逻禄的虚实,虽然答应了格鲁木人要发兵救援,但这次发兵,估计他只会派出小股试探,不会一上来就征发大军。他那几千人众,即便越过长城,又当得甚事?
韦长宜由此断定,这一仗他们虽然以一敌二,但定能获胜。无论狄野还是狄迈等人,对此也无不深以为然,即便是刘绍,也挑不出这话的错处。
这三年里,狄迈和贺鲁苍两个给狄雄连使绊子,狄雄被他们咬得阵脚大乱,加上自己又不太争气,在狄野跟前算彻底臭了,手下那五路人马也没保住,零零落落只剩下两路,其余都归了这俩人,连十来岁的狄况都跟着沾了光,得了一路人马。
狄野自从有了称帝之意以后,更不肯做宋太祖,对狄广多有防备,寻个由头,又从他手底下划出一路人来,没给旁人,给了狄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