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今日一见,且不说军容如何,单瞧他在贺鲁苍退军之后反应如此迅速,就知他的确不是徒有虚名之辈。
他虽然与吴宗义已多年未见,但仍担心他认出自己,当下便下了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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叱利兀忙也下马,见刘绍身上受伤,大吃一惊,就要来查看,刘绍身上发麻,手指哆嗦,伤口反而没觉着多痛,单手按伤朝他摇摇头,正要说话,忽然又听身后响起一道人声。
“四哥莫急,我来了!”却原来是狄况。
他驻地在狄迈营外不远,听见这边动静,知有异变,点齐人马就来相救。
狄迈营中士兵这会儿也已反应过来,各自取了兵器在手,一营营列好了阵,朝雍人反扑。
狄迈治军本就严格,过了初时的混乱之后,士卒各自归位,仍凶悍异常,渐渐也站稳了脚跟,同雍人相持不下。
狄迈手头稍宽裕,便又遣一营人马来刘绍身边护卫。
刘绍见暂时脱险,松一口气,想起方才第一次杀人、又险些被人所杀,只觉仍在梦中似的,心中一阵恐惧、一阵厌恶,见旁人各个身上有血,只自己矫情,又不禁一阵自惭,胃里一绞,张口便吐,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他随军以来,远远瞧见过那么多次杀人,可如今真落在自己身上,那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勉强收拾好心神,忽见狄迈赶到。
狄迈对刘绍放心不下,形势稍好之后,便让人顶在前面,自己回来查看这边情况。
他第一眼就瞧见刘绍身上带血,马未勒住,人已先跳下来,借着向前之势跑了两步,赶到刘绍面前,神色一变,“我看看伤!”
刘绍见他神情有异,担心他当众失态,让一营将士看出他二人关系,按在伤处的手未拿开,先安慰道:“没事,伤口不深。”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伤口到底深不深,刚一见血,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要死了”,可他毕竟现在还没死,看来倒也没那么严重。
狄迈一言不发,格开他手,就着被划开的衣服上下一扯,露出里面,俯身查看一番,随后一扯下摆,拔刀一划,手上用力,撕下两截衣料绑在一处,给他在伤口上系紧。
刘绍自己始终没敢扒开衣服看里面到底如何,这会儿瞧见狄迈动作,暗道:谢天谢地,看来伤得的确不是很重。
狄迈喝问:“叱利兀何在!”
叱利兀扑通跪倒,横刀举在身前,“末将护卫不力,请四太子处置!”
狄迈面如寒霜,每次他一露出这幅神情,即便不杀人也差不多。
刘绍忙一扯他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贺鲁苍忽然撤军,定是有所图谋,再不动身,恐怕要更加被动。”
他知道狄迈的大军一旦撤回,身后这亦集乃城就要被雍人夺下,可贺鲁苍等人对此全不在乎,他与狄迈这会儿如果非要以国事为重,定要吃亏,于是又道:“不必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眼下带兵回金城才是大事。”
“你马上带大军疾驰回城,我受了伤,没法随你一道,正好为你殿后,你留一路人给我,放心,我只拖住他们,不同其死拼。金城和永寿宫形势不明,狄况你带在身边,留叱利兀给我便是。”
说完,他见狄迈神情一动,就要开口,忙抬手将其打断。
几年朝夕相处下来,刘绍对狄迈的理解比对自己都深,当下换成葛逻禄语又道:“四太子对我亲重有加,令我感激不尽,可眼下不是婆妈的时候,请四太子速速动身,不要再耽搁了!”
他言语间暗暗提醒狄迈,他乃是夏国四太子,帝位如今已唾手可得,关键时刻千万不要儿女情长。
狄迈知他话中之意,咬一咬牙,终于点头,两眼一转,瞧向仍跪在地上的叱利兀。
叱利兀忙道:“请四太子放心!末将定将吴大人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如有闪失,一死谢罪!”
狄迈没说话,在他肩头捏捏,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肩上的骨头捏碎,随后松开他,又瞧了刘绍一眼,便即上马。
“且慢!”刘绍想起什么,抢步上来拉住狄迈的马,“贺鲁苍大军开拔之后,里面就难传出消息来了,目前还不知他们葫芦里面卖什么药,你此行小心。”
“你也千万小心,”狄迈嘴唇抖了抖,随后竟然拿汉语道:“把这一路军都败了也无妨,我在金城等你!”说罢,狠狠一甩马鞭。
刘绍送走了他,心里打起鼓来。
他打肿脸充胖子,话说得慷慨,其实行军打仗之事半点不通,只得对叱利兀道:“如何调兵,将军自去安排就是,不必问我。”
叱利兀对他十分感激,忙应道:“是!”说罢站起身来。
雍军进攻之势原本已疲软下来,可谁料俟狄迈率大军后撤,忽然间攻势陡厉,留下这三千余人如何应付?
叱利兀左支右绌,刘绍也不由得一阵苦笑。
怪他先前小觑了吴宗义,此人眼睛之毒、反应之快、用兵之老辣,实不是自己能对付的,眼下让他揪住尾巴,怕是难以善了。
他自来草原之后,顺风顺水了三年,这会儿忽然前狼后虎,被夹在中间,险象迭生,深悔不该乱接担子,但眼下别无他法,只有勉力应对。
叱利兀带人护着刘绍且战且退,刘绍也不住催马,原本没多少感觉的伤口疼得一阵比一阵厉害。
他咬着牙不肯说,不经意间回头,忽然与一道目光对视。
吴宗义。
不光是刘绍愣了愣,远处吴宗义也面色微变,露出吃惊之色,座下马向前两步。
刘绍还未回神,忽然马屁股上中了一箭,这马受惊狂奔,跃出大军之外,叱利兀也舍下大军急来追他,竟赶不上。
刘绍伏低身体,紧紧扣住马颈,免得被摔下地去,肋下涌血更甚,过得一阵,眼前一黑,就此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028章 正当今夕断肠处(三)
刘绍睁开眼,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吐出一大口水,随后不受控制地猛咳起来。
肺子里像是灌了冷水,冰凉凉的,咳一下,就喷出些水沫。
四面人声嘈杂,似乎许多人围了上来,好几只手按在他身上,其中有一只格外用力,按在他手臂上面,捏得他骨头生疼。
一道人影挡在他眼前,刘绍喘息一阵,渐渐看清东西,下一刻就瞧见一张放大的脸。
这张脸贴得极近,尴尬的是他并不认识,只瞧见他头顶梳着和古装剧里大差不差的发髻,拿布条系好,一根木簪横在里面。
往下瞧他的脸,约摸二十岁上下,有些少年老成,线条极硬,两只眼睛却透着不寻常的光亮,紧盯着自己,一张脸上布满水珠,几绺下垂的头发正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
见他醒来,那人低沉沉地开口:“有事没有?”
刘绍一愣,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四面围着许多人,全都留着长发,穿着古装,不由得微微张嘴,忽然想起自己前一刻还在公司会议室里,心中更是惊骇莫名,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人似乎还想再问什么,却被人挤到旁边。
刘绍忽觉钳在自己手臂上的力道骤然一松,随后一个中年男人换上来,一把便将他的手拉住,焦急道:“绍儿,感觉如何?”
刘绍大张着嘴,瞧一瞧他,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由着他扶起自己,心中卷起惊涛骇浪,口中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然后两眼一闭,身子一歪,装昏去了。
刘绍隐约感觉自己正在做梦,梦见了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心里揣着事,挣扎着想醒过来,却觉身上昏沉沉的,反而又睡过去。
第二天他略略弄明白情况,奉了他那忽然凭空多出的老爹的命,携着礼物去昨天从水里救出自己的吴宗义府上道谢。
他初来乍到,还弄不明白古人如何说话,对着家人时还好,他们信任自己,必不多心,怎么都能糊弄过去,可若是应付旁人,怕是一开口就要露馅。
只是不知那吴将军是不是个多疑的人,不过幸好听说俩人以前从没见过,那倒还好办一些。
刘绍于是怀着几分忐忑,敲开了吴宗义府上的大门。
吴宗义待他极为热络,热络到刘绍甚至反而先他一步生了疑心。
他怔怔坐在椅子里,眼瞧着对方不用下人,亲自忙上忙下,又是倒茶、又是摆开十几样点心水果,心里不住打鼓,甚至开始怀疑前一天晚上其实自己才是他的救命恩人。
“将军少忙,”刘绍轻咳一声,斟酌着开口,“刘绍此来,是为感谢昨夜将军相救之恩,特备,呃,一点薄礼,请将军收——呃,笑纳。”
他说得磕磕绊绊,心里头七上八下,生怕吴宗义皱一皱眉头,朝他露出狐疑之色。
谁知他刚一开口,吴宗义就忽地顿住动作,放下两手瞧向了他,随后刘绍就瞧见那张严肃的脸竟然在自己眼前一点一点红了起来。
“不用谢,不用谢!应该的。”等刘绍说完,吴宗义忙道。
他似乎十分紧张,简直慌不择言,迈着大步在屋中走了两步,忽地顿住脚,隔着一张桌子,在刘绍对面重重坐下,先靠向椅背,又向前倾身,然后又靠回去,仿佛屁股下面长了东西,“世子身体没、啊——身体无碍了吗?”
刘绍听他说话也不利索,忽然怀疑自己这是在他乡遇见了故知,没答这话,紧盯着他问:“天王盖地虎?”
吴宗义一愣,随后有些惶恐地“呃”了一声,“世子见谅,在、我、末将是粗人,读书不很多……不解世子之意,请、请,愿闻其详。”
刘绍越发捉摸不透他,不敢久留,连忙起身向他辞行。
吴宗义也跟着站起,很有些失望似的,忽然想起什么,“啊!请用些点心再走吧。”说着从桌子上拿起碟子。
刘绍注意他手指肚微微打颤,更加害怕,哪里敢吃?忙匆匆告退,逃也似的走了。
忽然身上一阵疼痛,并不剧烈,刘绍却一乍惊醒过来。
入眼是一面灰黑色的帐顶,一根粗木立在正中,在最上面引出一根根细竹条,排列得十分整齐,延伸到周围一圈的横梁处,帐顶便妥帖地压在那上面。
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用的葛逻禄语,“你醒啦?”
刘绍慢慢回神,恍惚间以为自己又穿越了,费力地动了动嘴,两片嘴唇干巴巴的,紧得发疼。
他又眨了两下眼睛,随后头被人轻轻抬起,一股甘甜的水从嘴边流进来,抚着舌头滑进胃里,他禁不住咂咂嘴,精神一振,下一刻左肋就传来一阵钝痛,一愣神明白过来,急急撑身坐起。
“小心伤!”
人声又响起来,刘绍聚起视线看过去,瞧见一个十来岁的年轻姑娘,黑皮肤,塌鼻梁,鼻头尖尖,两只眼睛像是两颗紫葡萄。
他来不及招呼,先问:“是姑娘救了我么?请问我睡了多久,咳咳……姑娘是在哪救下的我?”
“你问题好多,等等啊……”少女对他吐吐舌头,扬起声道:“阿爹,阿妈,那人醒了!”
她声音真脆,一字一字从嘴里吐出,就像青石板上一颗一颗地落了碎珠子,帐外一道稍老的男声应和一句,随后帐上的毛毡布让人打开,一男一女先后走进来。
刘绍打量他们,见这两人一身牧民打扮,四十岁上下,或许实际更年轻些,因着常年日晒的缘故,两人的皮肤都是紫红色的,见他醒了,朝他露出善意的微笑,这一笑,就从各自眼角发出四道一寸来长的皱纹,深得刀划一般,像是在眼角旁各贴了两只扇贝的壳。
那少女干脆利落地道:“是我阿爹救下的你。他听见马叫声,就顺着声音找到了你,找到你时你躺在地上,你那匹马守在你旁边,屁股上……”
她说着,肩膀一耸,不由抿嘴笑了一下,“还插着杆箭呢。”
“你是军爷么?”她忽然拢了拢脸上的调皮之色,带着点探究地问过一句,可随后不待刘绍回答,就“啊”了一声,又接着道:“我想想……哦!阿爹把你弄回来,你睡了一夜,现在刚晌午。阿爹,你在哪捡到的他?”
她说着转过头去,一条条扎起的小辫子跟着扬起来、又落下去,身上叮咚咚地一响,刘绍这才注意到她辫子梢上系着几颗小银铃铛。
中年男人对刘绍道:“哦,我找到你的时候,是在西头过两个坡的那棵大树下边。”
刘绍又问:“不知亦集乃城离着远么?”
“哦,不远,不远,”那人答道:“往西走个二十里,再往南走十里地——”
旁边的中年女人打断他,“不是十里,是二十里,你回回记不住路。”
“怎么是二十里呢?我上月刚去过,先走到晌午……”
女人一个劲地摇头,两人争论起来,少女坐在床边,对刘绍笑笑,无奈之中透着几分俏皮。
刘绍心中有了数,低头瞧向伤口,见已经被处理过,外头拿布条缠着,里面贴着块干净的白布,稍微掀开一角,露出墨绿色的草膏,估计是牧民间的土药,隔着布条摸摸,疼痛并不算重,放下心来,便道:“多谢相救,我姓吴,不知叔叔婶婶如何称呼?”
他怕引那少女娇羞,特意没问她的姓名,不料那少女听他问完,噘一噘嘴,大咧咧道:“我阿爹叫乌木达,我阿妈叫贺里娜——你干嘛不问我?”
刘绍见她娇憨可爱,全无矜持扭捏之色,便也放开了些,笑一笑问:“好,敢问姑娘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