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出乎他意料的是燕景。
慕容殊原以为这位九殿下只是一时兴起找个乐子,再不就是想捉弄他看他出丑,这才要他做伴读。可眼见都从初夏到了深秋,桑葚都开始掉叶子了,燕景还是每天过来给那株老桑葚浇水,没有半分糊弄的样子,慕容殊终于坐不住了。
“殿下到底想要什么?”
他问这话时燕景正坐在老桑树上磨挂坠——那个挂坠他做了有半年,一开始本来是想做玉佩的,结果后来发现自己手艺不精,只好把玉佩打磨小,准备简简单单做个挂坠。纵使这样,他也没能做好。好好的一块玉,现在成了一块凹凸不平的玉疙瘩,而这个生平艰难坎坷的挂坠是要送给沈南星的。
沈南星是平川候沈轩的独子,娘亲过世早,自小跟着亲爹在兵营里滚大的,结果没学到自家老爹的本事的万分之一,成了个十足的兵痞,年底才回一次王城,次次都会打一架挂点彩再走。这些都是燕景告诉他的。
听见他问话,燕景有点疑惑:“什么?”
“殿下,我不明白,”慕容殊目光从他手上移开看向别处,“殿下明明说要我做伴读识字是为了吃桑葚,可现在我没有桑葚了,殿下为何还是日日都来……”
他说到一半停住了,因为感觉自己的语气实在很像那些争宠的妃子。
听他这么说燕景顿了下,不自觉地抛着手里的玉石:“难不成没有桑葚可以吃了我还要把你撵出去?”
“大概是我脑袋愚笨吧……”慕容殊尽力不去想燕景提起沈南星时的表情,但难免语气低落。
“怎么可能!先生都说过你聪明,再说了,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么……”
燕景从树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也垂头看地面,声音泫然欲泣。
“不是的,殿下,”慕容殊果然慌了神,没注意到燕景的神色,“我只是,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
“我、我……嘶——”
“我看你就是傻!”燕景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拳,怒其不争道,“因为想吃果子就让你去读书,没有果子可以吃就不让你去,慕容殊,你怎么怎么想的?”
“再说了,你这桑葚结果也就十天半个月,我给它浇水都浇了几个月了,你才想到这个话来问我?”他又说。
“我……”
慕容殊好像已经不会说别的话了。
“别我了,你跟我讲,是不是又有人和你说了乱七八糟的话?”燕景单手揽过他,同他凑得极近,“要是有人瞎说,你只管告诉我,我给你收拾他们去,如果我要是打不过,我就等南星回来,咱们一起给你找场子去,但你可不许再胡思乱想了,知道了吗?”
他非要说得那么活泼。
慕容殊尚未从刚才的慌乱中回过神,就看到燕景狡黠的笑意。
他抿了抿唇:“没有。”
其实是有的。
燕景是将他护得很好,也正因为这样,才会有更多的闲话。姣好的容貌,低微的出身,困顿的处境,这些无一不是被人抓在手里的把柄。
王宫城墙里哪有不明不白毫无可图的好?就连慕容殊自己也不信。
可他现在看着燕景,心里那些话就统统忘了个干净,只是想如果燕景可以一直这样待自己,那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第66章 人世苦
日子总得过下去,但燕景对他好得过了头。
一开始慕容殊只求不生事,稳稳当当等到可以归北的日子,是燕景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
九殿下大摇大摆地从树上跳下来,赶跑了来惹事的人,还说自己只要几个果子就可以保他生活无虞,可事实上他给予慕容殊的却不仅仅是这些。而慕容殊并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
可以给出去的和得到的并不相符,这让他无时无刻都在惶恐。
就像现在,燕景站在他面前问生辰想要什么礼,他却只能默不作声。
人们都传说慕容殊这个伴读深得九皇子中意,以后怕是会的重用。
这样的话多了,慕容殊的处境也跟着好过起来,可他心里仍是不安,怕因为这份不对等回报为自己引来更多的祸患。
而这份忐忑在年关将近,各关的将军回城述职时终于到达了顶峰。
那天他们正在练武场,两人练完剑出了一身臭汗,各自坐的有些距离。
燕景忽然想起了生辰的事情,问他想要什么礼。
“臣得殿下信任就是最好的礼。”他的回答中规中矩,但燕景却不是很高兴。
慕容殊的作为确实担得起他的信任,从伴读到陪练,慕容殊都做到了无可指摘。
就像之前选了和燕景相同的正楷,慕容殊被带到演武场后没问没想就拿起那把剑:“我随殿下,我也使剑。”
容不念还记得当时燕景注视着那些本该遗忘的过往,神色怀念——旁人大多以为九皇子剑法出众,和沈南星堪称燕南双壁,殊不知他最趁手的兵器的其实是长枪,当时学剑法不过是为了好看。
慕容殊来得晚并不知道这些事,可他毫不犹豫的选了剑。
九殿下和他的伴读不仅写得一手一模一样的正楷,就连剑法也如出一辙。
容不念在一边看着皱了皱眉,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太对:“你父王和母后没有说过什么吗?”
“没有,我父王那时候已经不怎么过问政事了,母后她一向都不怎么管我,她只想要我平平安安的长大。”当时燕景是这么说的。
现在不知道是想到了那张临摹还是什么,燕景神色微微一动,忽然不愿意再让面前的人一味的顺从:“不然我也给你做一个耳坠子,和这个凑成一对?”
他值得是慕容殊一直带着的那只耳坠。
“殿下其实……”
慕容殊正欲说话,忽闻场外有道爽朗的笑声穿来:“哟,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做这种精细玩意儿?”
燕景猛地跳起来,眼睛都亮了三分:“沈南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和我说一声,我好去接你啊——”
慕容一愣,顺着声音望见了一张神采飞扬的脸。
“好哇,说的冠冕堂皇,”沈南星大踏步走过来,笑问他,“什么去接我,难道不是你自己想偷跑出去放放风?少拿我当挡箭牌。”
燕景跳起来锤了他一拳:“瞎说什么,败坏我名声!”
“呦,您还有名声嘛?”沈南星表情夸张,正要还手时却瞥见了一边的慕容,“咦,这又是哪家的小公子,长得这么…周正?”
他顿了下才蹦出这个词来。
其实说周正还是保守了,这人举止斯文有礼,面孔看着尚未张开却透着些妖异的漂亮,比起哪家的公子更像是特殊进献的艳丽乐人。
“我、微……”慕容殊早在刚才也跟着站起来,他面上不显什么,袖口却被攥出了不少褶子。
“慕容,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沈南星,沈候独子,”燕景将他揽过来,“这是慕容殊,打北边来的,现在做我的伴读,人家可聪明了,”他说时还不忘拉踩好友,“不像你,抄功课都能抄错——”
听到这儿沈南星开始撸袖子:“哎,我说你是不是皮痒了,当着面都开始编排我了?”
燕景也丝毫不让,从一边的架子上挑了把长剑扔过去:“皮痒的是你才对吧,一年不见我看是侯爷收拾你收拾得少了吧……”
“你才是!”
“哦,我知道了,”燕景抽剑出鞘,“肯定是你在那边不听话被侯爷关了禁闭,这才一回来就急着想讨打?”
“是不是不打你你就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场里的两人嘴上互不相让,却不约而同都走到了演武场上——这是两人多年养成的习惯,两人见面必定是要过过招的。
他和燕景年纪相仿,拌嘴时更是激得对方都没了平时少年老成的模样,十足的孩子气,前几式也只是过家家般的招架。
几回过后,沈南星神色忽的一凛:“这回我可要当真了。”
燕景挽了个剑花,语气仍是轻松,动作却认真起来:“随意。”
“我——”
“当啷——”一个梨黄色的物件从沈南星怀里飞出,落地声清脆。
两人的剑锋一触即分,沈南星看见东西掉落在地也顾不得再去比试,丢了剑就要去捡。
“哎呀,怎么掉出来的,我不是放好了吗?”
燕景看他神情焦急也收了剑,跟着凑上前问道:“没摔坏吧!什么东西?”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别人送我的,弄坏了不好交代。”沈南星把东西攥得死紧,只留一个缝隙,回话时脸上居然冒出点可疑的红晕。
燕景与他是从小玩到大的,眼睛一扫就知道沈南星这是在害羞,于是调侃道:“哦,弄坏了不好交代,好好留着就是给人家交代了是吗?”
“别,别瞎说。”
“咦,看来还真有什么事儿?”难得看好友紧张到结巴,燕景更来了劲,伸手便要去拿,“快,老实交代,咱们俩谁跟谁啊,藏着掖着有意思吗?是哪家的姑娘,赶紧老实交代,说不定我还能给你参谋参谋……”
沈南星像是被放到了蒸笼里,动作迅敏:“别、别瞎说!”
一争一抢间燕景看到那是个兽骨做的哨子,风化后微微泛黄,边角处还有一串秀气的小字。
“呦,哪家的姑娘这么贴心,知道你的马爱跑远,还专门做了哨子?只是不知道是想让你吹给马儿听还是吹给自己听呀?”
听他如此打趣,沈南星手下更是用力,两人在演武场上活像两只上蹿下跳的猴子。
燕景明显也对自己年轻时上蹿下跳讨打的模样有些无奈,耸耸肩扭头对容不念说道:“呃……主要是沈南星他很反常,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哨子是他手下一个小兵送的……”他停顿了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过往,再说话时面上带了笑意,“他向来性子洒脱,说白了就是没心没肺,很难得对什么东西展现出特别的喜欢,所以当时看他拿着这么个小玩意儿翻来覆去不撒手,还专门请人在上面刻了字,我们有几个玩得好的都特别好奇,还聚在一起打赌说要猜猜是那家小姐送的,结果没想到……”
没想到送东西的是个汉子。
容不念在心里把燕景没说完的话补全。
这一幕里,慕容殊从始至终都沉默,只是黑漆漆的眼睛时不时会偷扫过演武场里的人,像初露獠牙的野兽。
作者有话说:
小燕养狼为患了属实是
第67章 人世苦
沈南星一回来,燕景来找慕容殊的时间就少了大半,也不一定次次能碰到。先生给他们放假后慕容就找到了好去处,不在小院那必定是去了藏书阁。
他去得勤礼数又周全,还没几天就和那边的守卫混了个脸熟,进出连腰牌都不用看了。
燕景只去找过他两回就不想再去了。
藏书阁周围有个园子是他自小玩到大的,还有次过家家他被人落在藏书阁等了半夜,自那以后藏书阁就上了他的黑名单,若非先生布置课业他是绝不想进去第二回 的,这两次已是例外,绝不能再多了。
他那时以为慕容殊只是想多看看典籍,把之前落下的功课都补回来,完全没想到慕容殊其实是在躲他。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燕景终于有些无聊了——一过完年沈南星就跟着他老子回了边关守大门,国子监还是没人来接聂先生的班,他们这群人每天跟放羊似的在宫里闲逛。
玩乐了这么些天,唯独没见慕容殊的影子。
燕景白天趴在山墙垛子想明天一定要去藏书阁堵一堵人,结果还没等他实施就出了事情。
他一惊一乍跑过来时正是半夜,撞开门慕容殊还以为他遇到了刺客。
将他扯在身后又关上门还在焦急地看外面:“殿下出什么事了!您没有伤到哪里吧?”
燕景结巴了一下:“我,我没有啊。”
“是何人竟然敢进宫行刺?”
“不、不是,”这下燕景终于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当即替自己尴尬了一下,“不是有人追杀我,是别的事情……”
慕容殊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没事就好,不知殿下这么慌张是为了何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就是我母后说要给我……要……”他扶着案板喘了口气,这才发现慕容殊已经睡下了,大约是听见他弄出来的动静又慌忙起身,此刻慕容殊黑发披肩,神态七分慵懒,慌乱之间中衣还没系好,胸口雪白的肌肤从歪歪斜斜的领口里露出一大片来。燕景看直了眼,不自觉吞咽了下口水,同时想起另一件事来,“我会不会给你添麻烦?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你这儿了……”
慕容殊注意到他的目光,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轻轻拢了下衣服,示意他继续说。
“我母后说……”燕景摇了下头,似要把刚才的画面从脑子里清出去,可越动作脸色越是涨的通红,“她、她说我年纪够了,非要把立春送来……”
说到这儿燕景的脸已经成了猪肝色,吞吞吐吐不肯再讲。
可慕容殊听明白了。怎么说他也在燕地待了三五年,对这里的习俗也有所耳闻,现在看见燕景这幅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过完这个年,燕景就满十六了。夏天围猎时八皇妃刚有身孕,而八皇子只比燕景大两岁,退一万步讲,别的皇子在他这个年纪也有娶妻纳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