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辞与他交握的手一下收紧,容不念脸色截然大变:“不可能!”
他似乎是叹了口气,又或者没有:“这是唯一的办法。”
“但我不——”
“听我说,小师弟,和你待在一起久了,我胆子也大了不少,没想到还有这样冲动的时候,灵契所限,我亦不能伤他,千机剑是为诛魔而生,命定之主才能驾驭,所以只有你可以,”说完这句话,云栖鹤的身影就虚幻起来,“我天资愚钝,能为你、为师尊、为我们天玄做的就这么多了,小师弟,别闹了,动手吧。”
“小师弟,别闹了……”
“小师弟,出来吃饭吧。”
“小师弟……”
“小师弟。”
容不念刚上山时,云栖鹤和他玩闹,找不到师弟的时候,就是这个语气,无可奈何,又带着点不自知的纵容。
九黎声音暴怒,从这具身体中发出:“你敢!灵契所制,我若消散,你也休想独活!肉体和魂魄一同消散,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师弟以命封你,我自然也可以,师尊教导,我一刻也不敢忘,”他没说话,脸色却迅速变得苍白,过了一会儿他再度站直身体,遥遥地冲容不念行了个同门礼,“师弟,动手吧,我们天玄弟子从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让魔气完全消失在人界,是他和天玄子,清虚,毕生想要做的事,没想到最后做到的,是他这位沉默寡言的师兄。
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结局,所以算计好了所有可能发生的事,其实真得师父真传的是他这位师兄,为了所谓的黎民苍生,他们都敢用命赌,所以真到了赴死的时候,他比谁都从容。
只有容不念握剑的手在抖。
“我这一生所求不多,唯有一方自在天地,如此,也好……”云栖鹤的语气猛然严厉起来,像是幼时他偷懒不好好练功一样的训*一样,“不念,动手。”
恰在此时,殷辞俯身过来,与他一起握住了千机剑,两人的力道终于控住了千机。
他身后是天玄百千弟子,面前是同门师兄,容不得再犹豫。
有匪君子,如琢如磨,如切如磋,云栖鹤是真的担得起这个称号。
云中鹤,是生来就该天地间的自由自在翱翔的生灵。
容不念听懂了他的意思,那是两人年纪都不大,云栖鹤和他说过的话,没想到一语成谶,最后他的结局就真的如同说过的那样,消散在天地间。
意外的是那天过后,云栖鹤的尸身并未像九黎说的那样完全消散,最起码还有一缕元神在,容不念和殷辞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放在养魂瓶中,可能几万年后,还会生出一只天鹤栖云而息,而后遥遥地对他道一句:“师弟安好。”
第174章 尘埃定
花古月是在举办庆功宴时来的,顺手还带来了气鼓鼓的江子陵。
这场庆功宴办得很是成功,除了江子陵——个把月过去了,他被两人弄晕的气还没消,见人就招呼祖宗,开宴之后闷头就是吃,像是谁欠了他八百顿酒饭。
容不念他们几个人聚在一起喝酒,是不是还得接待几位过来敬酒的各派使客。来往宾客其乐融融,席间觥筹交错。阴阳有道,魂气再度聚合成形,有人被永远的留在了之前的大战中,但活着的人还要需要继续生活下去,决一死战时得那几只丧家之犬也已经安置了新的家。
而当下万物复苏,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等到散席,各峰弟子都把客人引各自住处时,新掌门已经被灌醉了,拽着冷脸的不夜城主的胳膊不肯撒手,哼哼唧唧地说悄悄话。
弟子们不敢生往开拆,又怕放着掌门一个人在这残羹冷饭堆里太过失礼,被各派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们笑话,于是一脸为难地站在门口,撺掇闻名而来的师弟去城主怀里接人。
可还没等他们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面前一阵微风拂过,定睛再看是掌门位上哪儿还有人?
刚一下凌云峰,殷辞就听见胸前埋着的那颗脑袋“吃吃”的笑,他好笑地叹了口气才问:“哥哥好好地装醉做什么?”
好“哥哥”容不念轻巧地跳到剑身上,两手背在身后鼓捣:“不装醉还不知道得应酬到什么时候去,灌我就算了,怎么连你也灌,也不看看他们都多大年纪了,到时候别再喝出个好歹来再问我要人——”
殷辞笑道:“明明是你自己嫌无聊了吧。”
“哎,是是是,果然知我者小玉也,再者说了,他们都一大把年纪了,怎么不知道养生呢?不像我,”容不念笑开了,一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则伸在身前,“只会心疼我家小玉——”
殷辞没敢眨眼。
然后他看到了,在梦里见过无数次的场景,容不念的掌心慢慢的开出一朵花,那是火红的烧云花,与他掌心灵珠中孱弱地生长出来,这其间跨越了一千年。
容不念倒是难得扭捏起来:“你总说我那时候随便就扔下你,到了现在也还是觉得我会随时和你分开,所以到哪里都跟着我,其实不是的,那时候,是我……是我不自量力,以为那就是喜欢了,我总想把我最好的给你,但没问过你想不想要,但不是的,我那个时候不是这么想的,你对我而言,从来都不是拖油瓶,从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殷辞,你是我一定要救的人。”
他说得有些急,一长串话说完还有些喘,带着刚刚喝酒后脸上的红,所以这些话显得格外急切真诚。
殷辞细细地望容不念,也可能是两人都呆住了,因为这是第一次,他直面那些不忍回忆的过往,为了自己。
于是那一瞬天地晦暗,心声鼓噪。
殷辞缓缓地伸手覆上那朵花,声音低哑:“你不需要说这些的。”
“啊,为什么?”容不念这时候脑子又开始不灵光,“是、太晚了么?”
“不是。”
“因为你是容不念,”殷辞整个人靠近,带着点云间的湿气,容不念下意识闭上眼睛,“永远不用对我说这些。”
有些人生来就是令人望梅止渴的欲念,黑暗破晓时分的第一缕阳光,可以照亮人心中所有阴暗而隐秘的角落。
容不念是殷辞的妄念,也是贪欲,是他饮冰吻火也要靠近的人。
容不念弯起嘴角,勾过殷辞的脖颈,在上边轻轻地烙下一个略带酒气的吻:“你也是。”
九百余岁月,如饮冰吻火,不敢忘你。
所幸终有再相逢。
作者有话说:
这张其实可以算是春日宴哈哈哈
还有一章九黎番外就结束啦,谢谢订阅的家人,要不是你们我可能就真的坑了,总之谢谢你们【真诚鞠躬】
第175章 天意妒
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
九黎是在魔族被封印的前夕出生的。
当初留下的天魔逐渐销声匿迹,为了活命,它们的血脉不断被稀释以适应灵力微薄的人间,到了九黎这一代,天魔一族居然只剩下他一个人,可即便如此,等着魔族的仍然是一道永世不得超生的枷锁封印。
天魔在上古时期曾是受人敬仰的生物,可随着洪水消涨,众神离开大地,余下的只有各族的“劣等货色”。
从小他得到的教导就是适者生存。
最开始他不知道该怎么吸取修为,只是一味地去攻击结界,魔气只耗不增,很快就瘦的像个骷髅架子,还是魔域里走路颤颤巍巍的长老救醒了他,和他说他们魔族生来就是为了修炼得道,登天梯上天界的,这才是大道,所以撕裂结界出去吃几个人补充体力没有什么关系。
另一位过来不笑的长老站在一边,轻飘飘地补充道:“如果实在找不到活人,那吃几只低等魔族也没关系。”
低等族类,生来就该献祭,可他不想吃掉同族也不想吃传说中的会蹦会跳会流血,听起来和自己没什么分别的人,但如果不吃人,就会和他们一样,终日活得像具干瘪的活尸。
他回头看着浑身包裹在暗淡魔气中的族人没说话。
可有的事情,有了第一次,之后就再也不难了,到后来族人从结界的小裂口里带回那些惊恐的人类,他竟然也能平静地咬住“猎物”的脖颈,再给出好或坏的评价。
就这样等了不知多少年,魔域终于出现了可以供魔族大军分批进出的裂口。
很奇怪,那时候的他欣喜若狂,却没有第一时间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各长老,而是待在原地安安静静的感受了很久从外面吹进来的风,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受。
之后,他没有和任何人说,悄悄溜了出去。
那天正是人间的上元节,人间灯火通明,河上的花灯顺流而下,像是一条舞动的光龙,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盛景,只是循着本能往灵力充沛的地方去,结果却被人流堵在了放花灯的桥面上。
两边的夜市熙熙攘攘,九黎被挤在中间,手足无措,却下意识不想用术法,惊扰了这样的场景。
就在他不知道该如何脱身的时候,忽然闻到风带来一股特殊的味道。
循着味道,他找到了深巷里的容不念。
容不念身上有他似曾相识的天魔血脉的味道,可他却活得恣肆热烈,身边簇拥着三五好友,把翘掉课业出来玩耍说得如此轻松,他忍不住跟了他们一路,而后赶来抓人的师兄也和他想象中的凶神恶煞相差甚远。
他神色焦急,语调却仍和缓。
你叫什么名字啊?
还记得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吗……
在此之前,没人和他说过这样的话,九黎也从未感受过所谓的同门之谊。魔域中是周而复始的无边静止,那是天神给他们设好的镣铐枷锁,而现在这无形的枷锁上覆盖上另一双手,这双手的主人有一颗会跳动,温热的心,九黎能从他的皮肤下感受到底下流动的血液,甚至感受到人类的喜怒哀乐向他涌来。
九黎的身体猛地颤抖。
这是不属于他的爱,也是他渴望不可及的温度。
这是错误的开始,也是他独自一人时看到的光。
正如那天悄无声息的出游,他也没有把这次偶遇告诉任何人,好像这样就可以留住时间。
可同时,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魔族职责在身,他们注定不会是同路人。从魔族打碎结界,大肆入侵开始,战火蔓延了千年,他最终踩在曾经把手递给他的人身上称王成尊。
他终于不再孤单,但也失去了仅有的那一点爱。
那点爱终究成了魔族九黎心头的疤。
最后他被少年云鹤筹划千年的残魂困囿心牢,怒不可遏,可他看着那个人从容赴死,原本想要殊死一搏的手就慢慢松开。
算了,就这样吧。
他想。
就让这份光和自己一同沉沦。
作者有话说:
完结撒花~爱你们(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