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也说得通了。
容不念看着燕景略带讥讽的眼神忽然转过心思来,怪不得这两人中间曲曲折折的爱恨情仇都能隔十几座大桥山了,初见时候燕景还能淡然处之。
“不对啊,”容不念刚合上嘴巴,立马咂摸出点不对劲来,“那你怎么又变成了茶倌儿了?”
说好的身份不是个穷酸书生吗?
“因为慕容殊答应了我母后要把我送出去,可事实上他没做到,或者说,那本来就是他为了安抚我母后说的谎话……”燕景平稳了下呼吸,“我再醒来时,还在燕王宫,”说这句话时,燕景唇角还带着笑,只是眼神毫无波澜,“叛乱只过去了五天,慕容殊就变成了新王。”
虽然已经知道了结局,但在听到这个时间后容不念还是惊呼出声:“五天?”
“对,就五天。”燕景讥诮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母后给他喝的那碗水里被动了手脚,等他一觉醒来,那场叛乱已经平息。
叛军和王军在内城两相消耗,城外的北军则在慕容殊的指挥下埋伏得利,燕明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慕容殊摇身一变成了这场战事里最大的赢家,坐收渔利。而他的父王母后在金华殿自焚而亡,王宫里的每一寸地板都被血洗过一遍,立春变成了他唯一熟悉的人。
时隔这么久,燕景回想起来慕容殊端水给他时的眼神,心里还是抑制不住地想要冷笑:这就是自己爱的人啊,自己拼了命的想给两个人一个未来,结果他却处心积虑害自己家破人亡。
服用忘忧草后燕景就对时间的流逝不太敏感了,他只记得那天早上醒来闻到的空气格外新鲜,带着股下雨后特有的草木香味,门外还有清脆的鸟鸣,是他喜欢的黄眉莺。这一场雨像是不停不歇下了五天,又像是一个平常的,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早晨,以至于燕景醒来时看见慕容殊一身明黄立在自己床帐外还有些恍惚:“慕……慕容,这是什么时候了?”
“……”
慕容殊没有立即说话,他眼神一偏,又看见角落里跪着鼻子通红的立春。
昏睡之前的记忆回笼,燕景忽然暴起:“慕容殊,我母后呢!她在哪?”
屋里没人应答,慕容殊像只木头人,倒是立春听见他开口后抽噎声逐渐明显,燕景直愣愣地看过去。
立春鬓边别了两朵月白色的海棠花。她是燕后出宫时救回来的孤女,燕景曾经听她说起过家乡的婚丧习俗——若是有亲近的长辈去世就会在鬓角别两朵近白色的海棠花。那还是他问立春为什么不像别的宫女一样戴花时说起来的。
已经不用再多说什么了。
燕景颓然地跌落回床上,打掉了慕容殊想搀扶自己的手。
这份愤怒终究外厉内荏,只是吼完刚刚这句话他的力气就似乎被抽干了,可他却出乎意料地平静:“所以你还骗了我母后。”
“……”
“好手段啊,慕容殊,”燕景叹了口气,“一个人骗的我们团团转,卧薪尝胆啊……”
“……”
慕容殊比任何时候都沉默。
“是谁杀了我父王和母后。”燕景又问。
“他们被发现时都在金华宫,是……是自焚,”慕容殊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的嗓子嘶哑,几天都没喝过水似的,“对不起……”
燕景闭了闭眼,忽然觉得那颜色刺得他眼睛疼,于是他说:“滚。”
慕容殊没有再做纠缠,真的离开了,大门开合,过了一会就连抽噎声也远去了。
燕景获得了片刻安静,他也终于明白了忘忧草真正的效用。
他只是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却发现国破家亡,亲人朋友友俱与自己阴阳两隔,喜欢的人从头至尾都另有所图。这场博弈里,他输的彻彻底底。
明明该是件悲痛欲绝的事,燕景却分不出半点眼泪哭喊,几日前还在心底翻腾的爱恨现在已经偃旗息鼓,明明只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他却觉得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已经离自己很远了,那些本来浓烈的情感全被关在了琉璃盏里,他隔着墙,冷眼旁观里面那个人的喜怒哀乐忧思恐惊,还要再评判一句对错。
燕景直直地坐了一天,等到地面上那条明暗界线完全消失之前,他终于明白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哭着喊着说没得爱就会死的燕景了。
新来的宫人饭菜送的很及时,打开来也都是他爱吃的样式。
燕景慢条斯理的夹菜,边嚼边想这回母后应该会开心了,至少他可以活得很好。
——
晚上慕容殊又来了一趟。
大约是听人通报了他的情况,亦或者是考虑到了他白天反应,慕容殊特地换了身暗色的衣服,样式有些像伴读服,只是袖子更宽大些。
燕景只是愣了下神就侧身让开:“请进——”
慕容殊站在原地没有动:“殿……”
“王上慎言,”燕景淡淡地打断了他,“我已经不是九皇子了,担不起您这一声称呼。”
“小九,”慕容殊抿抿唇,换了个更亲密的叫法,这是他之前情动时才会说出口的称呼,“是我对不起你,你怪我吧……”
燕景说得干脆:“我不怪你。”
慕容殊一怔:“那——”
燕景冲他笑了笑:“是你亲自端来的,你忘了吗?”
他这一笑脸上骤然多了分绮丽的神采,慕容殊却后退了一步,嘴唇发抖:“殿、小……我……”
见慕容殊语无伦次的模样,燕景显得更开心了:“怎么,我这么不计前嫌,你不开心吗?”
“殿下……”他脸上毫无血色,加之眼底挂着两片深青,整个人更像是见鬼了。
燕景终于没了耐心,伸手一推将他推出门外:“我要休息了。”
说罢他没再看慕容殊一眼,关门吹了灯,径直上床睡觉去了,中途没有分给外边半分眼神,竟然还是一夜好眠。
其余的日子和之前他在王宫的时候并无任何不同,除了慕容殊的身份有变。不过燕景不收影响,他每天吃喝玩乐,得空的时候就和慕容待在一起,从天黑到天亮。
毕竟是新王,慕容殊也不见得总有时间陪他。但燕景也不会生气,有这个时间他会拉着立春去藏书阁找找想看的书本。
他不再要求所有人都围着自己转,也学会了和自己和解,变得无欲无求。
叛乱后慕容殊一直绷着的神经再看见燕景的表现后也隐隐约约松了点。
这么过了五个月,就在慕容殊以为他会一辈子留在王宫,陪在自己身边的时候,燕景跑了。
他精心谋划了五个月,从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就下定决心要走,为此付出的时间精力不在少数,也如愿消失的无声无息。
偷跑出去的燕景没用之前那个书生身份,而是一头扎进深山老林里躲了半年,等到风声过了后才跑到南方边缘小镇里做了个嘴欠的茶倌。
那里气候炎热,地处偏僻,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有人来一趟,蛇蚁蚊虫更是寻常,任慕容殊手脚通天也想不到他还能吃得下这些苦。
忘忧草的作用依然在,可他还是在努力做回自己原本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今日份冷知识:
忘忧草副作用——喜怒无常【bushi】
第72章 人世苦
“你敢信吗?燕国被攻打的时候,我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我居然很开心,”燕景拨了拨面前的垂柳枝,笑容有些苦涩,“我胆子其实很小,也不是个合格的王储,我一直觉得自己被看重就是因为这份血缘,我父王真正喜欢的那个人他永远也抓不住,于是只能牢牢把我拴在身边,以为这样就能让她回头看一眼,其实他不知道生我的人一直把我视为耻辱,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而养育我的人一开始也只是为了让他开心,才会情愿养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全都明白,那时候我以为那些禁锢和尊贵的地位都是因为这份他们说不出口的血脉,所以我在宫里的时候混吃混喝,得过且过,整天想着怎么摆脱这个九殿下的身份,好去外边做个无拘无束的平常人,可等到真的要亡国了我的愤怒又来得不合时宜,很好笑吧……”说完他自己先摇了摇头,“不过也没有很生气,回头想想那五个月就像是场梦,也有可能是忘忧草的作用太强了,我都没有怎么难过……”
那些柳枝都被抓住了,容不念只要稍微一侧头就能看到燕景的脸,他将这些话时平静地不像是在讲述自己屈辱的亡国历,甚至还不如说书先生神情投入,一副看起来事不关己的模样。
容不念没忍住问道:“——是什么感觉?”
他更想问的其实是:难道人的情感真的可以被这一株小小的草药支配吗?
也不知道燕景到底听没听懂,他唇边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没什么味道,喝了之后身体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反应,就是会有点提不起劲来,对什么都没太大的兴趣了,也不会大喜大悲,就好比说我之前最喜欢吃甜果子,可那之后就没有那么喜欢了,即便是看到再好吃的果子也不会费尽心思去偷摘了,确实……很玄妙。”
也不是说可以完全不难过,只不过那些情绪都被藏在幽深的湖底,水下波涛汹涌,水面波澜不惊,最后能被感知到的,不过十之一二。
得知燕王后大殿自焚的事情后燕景沉默良久。他一直以为母后对自己的喜爱都是爱屋及乌,纵使有几分抚养的情分在,也比不过燕王在她心里的分量。
这是他第一次从这个总是唠唠叨叨要他多加衣服的母后身上感受到寻常人家的舐犊之情。
可是太晚了。
“其实我也有不甘心,”燕景又开口道,“不过只有那么一点点……”
燕景面上浮起笑意,又伸出食指比了下,只留出芝麻大小的位置。
他不是不知道母后希望自己过什么样的日子,可他不甘心就这么沦为他人禁脔——被关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像个可以被随意逗弄的宠物,又或者是什么棋局里的战利品,等到胜者空闲的时候来巡视。燕景是那个喜欢吃喝玩乐的九殿下不假,可他也是十一岁就随王军上战场,和小平川候齐名的燕南双璧之一,金玉外表后自有他的一分傲骨在,受制于人时的装乖扮傻也是为了可以逃脱。
他在王宫时也并非一无所获。
在燕景逃出来很久之后,铺天盖地的寻人告示都慢慢被其他的告示覆盖住之后,他也试图找过故人。
平川侯的尸骨随遗言留在了边关,沈南星生死不明,熟悉的人都不在了,那他就从别人身上找起——第一个人就是孟琛。
当年孟琛和沈轩一起封侯拜相,是街市茶楼里争相改编的话本原型,他与平川候沈轩是挚友,年轻时担着燕国战神的名号,后来娶了第一美人陆昭昭为妻,又在女儿的满岁宴上书告老还乡,实在是个传奇人物。
他退出朝堂后渐渐没了音信,但保住了性命,只是可惜了后来沈侯被人一剑钉死在门厅上。
孟琛住的偏远,很有隐士高人的风范,他是抱着求援的心思去的,结果连人都没见到就推了出来不说,还平白淋了场雨,更让人唏嘘的是他风寒还没好就又被慕容殊带回了王宫。
不过他没想到在王宫又遇到了一位故人。
说到这的时候,他扭头看了眼容不念:“容兄没想错,就是白泽。”
容不念眯了眼:“他是?”
“沈、南、星——”燕景看着他眉梢微挑,一字一顿道,“你已经猜到不是么?”
容不念:“……”
他心说倒也不是,主要是年龄对得上,更何况你们哥俩好得那么明显,一看就能看出来。
“我再见到他,是在演武场,虽然他身形容貌都都变了,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回来想做什么……”
这次回来后慕容殊没有再拘着他,只是派来照顾的人多了些,倒是比上次自由得多。但时间隔了太久,除了立春王宫里已经没有什么燕景熟悉的人了,他回来后略微有些不自在,所以出入都带着面具,也不是很金贵的款式,庙会上十文钱能买三个,除了在王宫不太常见外没什么可以挑剔的。
只要他不干什么天怒人怨的是慕容殊是不会多说什么的,燕景就是抓准了这点,前两天没少搞事情。只是一个人毕竟精力有限,还没两天就累了,只好换个策略再战。
他刚刚回来没有地方去,只好满宫里转悠,企图有什么能给他点启发,没想到路过演武场的时候还看见了另一个人影在擦兵器架。这个时候不论是宫人还是侍卫都在忙,要找个同他似的闲人还真不容易,于是燕景脚下方向一变,闪身进了演武场。
那人只穿着单衣站在兵器架边,挨个拿起来擦拭,手下的动作不急不缓,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了,燕景的呼吸也不由自主跟着放缓,直到看见他拿起长枪掂了掂,叹口气又放了回去。
看他就这个动作反反复复做了三回后,燕景才忍不住开口道:“这位……弟兄?”
第73章 人世苦
白泽应声回头,嘴角还噙着一抹儒雅的笑意:“嗯?”
他不问燕景从哪里来,是什么人,也没对他略显怪异的装扮提出异议。
燕景将手放在嘴边虚虚遮了一下,轻声开口询问:“我无意间看到兄台在此养护武器,动作也精细,看起来很喜欢它们……” 他眼神扫过铁架,最后目光定在被冷落在一边的蘸金枪上,“只是我不明白为何独独把它落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