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实际上并不理解,为什么她会做到这种地步,他猜想这是一种不太正常的执念。
这天艾森说要晚上带他去个远点的地方吃饭。安德烈准备去见艾森时经过花园广场时看了一眼,没有站在旁边等到十一点,他没走两步,有个人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臂,力气很大,感觉像被螃蟹夹了一下。
安德烈转过身,看见个子小小的佩吉死死地揪住他的衣袖,露出一种看恐怖片的表情,死死地盯着他,却不说话。
安德烈问:“有事吗?”
佩吉结结巴巴,但力作镇定地说:“……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是吗。”
她嘴唇颤抖起来,在安德烈试图拨开她手的时候明显慌张了一下,但不敢拽他太久,放开了手。“真的很像……特别像……我不会认错的……”
安德烈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谁呢?”
“很像。”佩吉说着掏出钱包,只有两张小钞和一张安德烈的照片,那会儿他才12岁,拿着把水枪,神气地叉着手臂,站在滑滑梯前面。
“这是谁?”
“我儿子。”
“他人呢?”
“走丢了。”
安德烈不说话,苦笑了下:“你认错人了。”
“我知道我知道。”佩吉很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舔舔干裂的嘴唇,“太像了,我猛地一看吓了一跳,我太不好意思了,我太冒昧了,真对不起……”
佩吉说这些的时候眼神从未离开过安德烈的脸,看得近乎贪婪。
“没关系。”安德烈朝后撤了一小步,“我该走了。”
“那个,那个什么……”佩吉突然问,“你吃饭了没有?”
安德烈愣了两秒,诚实地回答:“没有。”
“噢噢这样,我也没有,你想吃点什么呢?我买给你吧?我今天有广场的生日餐券,都是免费的……”
即便是餐券也不可能是免费的,这点安德烈很清楚。
“不好意思,我约了人。”
佩吉的脸色有点可怜:“好的好的,当然当然。你别害怕,我吓到你了吧,真对不起……你肯定吓到了,我突然跑出来拉住你,还说这些,你根本不认识我,肯定觉得我疯了……”她又翻自己的钱包,“我给你点什么吧……”
安德烈有点莫名其妙,按住了她的手,无语又觉得好笑:“为什么非要给我点什么呢?”
佩吉不说话了。
“我真得走了,女士,抱歉,祝你一切顺利。”
佩吉的眼睛跟着他动,他走了一步,佩吉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跟了一步。她是个接近小老太太年纪的憔悴女人,抓着自己干瘪的钱包,在夜风中拨着自己的灰白发,今天难得早下班,在路上万千人中一眼看到某个陌生人,不顾一切地抓住他,哪怕抓住一阵风。
安德烈转过身走了两步,觉得如芒在背,那眼睛他今晚无论如何无法忘。那眼神让他想起伏基罗,天啊,伏基罗们为什么总是如此痛苦又哀愁。
他返回去,走向佩吉,佩吉有一双老去了的、鹿的眼睛。
“我想我们也许可以换一下号码?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毕竟我很像他,而他又不在。”
鹿的眼睛亮起来,充盈出莫名的水光,在月光下猛地让她年轻起来,焕发出一种生动的活力。
***
艾森中午在打高尔夫,洛斯跟在他身边给他背着不用的杆,高尔夫球车等在旁边,但上面没坐人,都站在旁边看,俱乐部安排的球童正捧着一个小冰桶等在艾森侧面,冰桶里是可乐。
艾森说:“我来个远的。”
众人的目光立刻上调移动,望去远处。
艾森酝酿了几下,停了,转头看洛斯。“你有没有发现,安莉不是很高兴。”
洛斯把放远的目光收回到艾森身上。“是吗?也能理解。”
“这种事,很难办。”艾森又开始小幅度挥杆,“你说怎么办?”
“……你是想让他开心点吗?”
“买点什么好?”
洛斯看着他的杆心不在焉地晃。“买辆车,随便买辆小法小奔就好了,或者买架加特林,大慈大悲加特林,让他想超度谁就超度谁……”
艾森瞥了他一眼,没理他满口跑的火车,又说:“我觉得这事得用心,等会儿帮我跑一趟。”
这话也没等洛斯回,艾森已经挥出了杆。
众人的目光跟着球抬上、远移、落下,有几个男人站在落点附近。球童边跑边喊,问进了没有。
一个人转身把金主的球踢进洞,又回复说进了,这条路上的人鼓起掌来,艾森心情不错,请了全场的酒,又分了几支俱乐部老板送的雪茄给球童们。
这会儿忒休斯从人群中挤进来,看见艾森刚放下球杆。
“我说哪个金主呢,搞这么大排场。”忒休斯拿了一支雪茄车上的烟,放在鼻下嗅了嗅,“你还太年轻,这玩意儿不适合你。”
艾森朝他走过来,两人向人群外走。
忒休斯指指洛斯的方向:“那东西告诉我你想让我‘四处转转’?”
这个词洛斯耳朵一动就听见了,但他装作自己没听到。
“安莉经常找你吗?”
忒休斯摇头:“从来不找我。安莉是安德烈吧?”
“受害者不想看到加害者是很正常的。”
“……”忒休斯面露犹豫,“我理智上认为这时候我该有点愧疚心,但说真的,我也没有,我做过比这糟糕的事情多了去了。你也到处走,你还屠杀过时间线的生命呢,你感觉怎么样,很愧疚吗?”
“不能这么比。”艾森停下来靠在车边,“你也没去过多少时间线,也没做成什么事。”
忒休斯耸耸肩说:“那你呢,你就‘照料’着所有的时间线?像园丁照顾花园?”
“以前,可能吧。不要总是把话题转到我身上,这是你在逃避问题。这样,你去别的时间线待一段时间,等我们走了你再回来。”
“……”忒休斯哼笑了一声,“行吧,无所谓,我有个好去处,在苏珊-09776。哦,你的编码方式跟我不一样,你想把我手里有的时间线接到你那颗‘树’上吗?”
“有这个打算。”
忒休斯吹了声口哨:“老兄,那你可得看看苏珊-09776,它们有全宇宙最顶的烟……你玩这个吗?不玩吧,你脑子好。”
“谁是苏珊?”
“我前女友。还有罗伊斯-8770,缇娜-9002……你怎么命名呢?”
“字母跟编号。”
忒休斯撇着嘴笑起来:“噢,小男孩……”
“那你妻子和女儿呢?”
“……”忒休斯僵硬的眼神移到餐车上,“行了,那我就先走了。”
“这条时间线你叫它什么?”
忒休斯又拿了根雪茄,这会儿能笑出来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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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游子-3
从这家贵得吓人的餐厅出来,安德烈默默地出了口气,他刚才瞥了一眼账单,下意识地干咽了一下,这瓶战前的纯酿红酒和深海的鱼子酱比他活很久的时间线还要贵,怪不得忒休斯能四处投机倒卖,贵的东西大差不多,就好像社会精英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哦,有点不一样,这里一株百合卖到天价,艾森特地去买了一支,现在正在安德烈手里。
“百合花为什么会卖这么贵?”艾森很疑惑。
“忒休斯就干这个,倒买倒卖。”
艾森耸耸肩说道:“这点钱不值得忙一趟。”
“小钱不赚,何以积财啊宝贝。”安德烈拍拍他,不过坦诚地讲,安德烈从来不知道艾森的钱从哪里来的,这小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出苦力的差事是一件没做过,花钱大手大脚,说不定钱真是大风刮来的。
安德烈不想拿了,拉住艾森的衣袖:“等下。”
艾森停下来转身看他。
安德烈抬起手臂放在艾森的肩膀:“低下头。”
艾森稍稍弯下腰,低了低头。
安德烈把百合花的枝折断,剩一小段柄和一朵小花,夹在了艾森的耳朵上。“衬你。”
艾森假笑:“你懒得拿了吧。”
安德烈挽上他的手臂,跟他一起走。
这地方和安德烈惯活过的时间线没什么差别,照旧是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世界上很多国家,食物链上前端是人类,养猪狗牛羊,吃五谷杂粮。忒休斯说因为这条时间线本来就和艾森的时间线非常、非常接近,分道扬镳后也不至于天差地别。
“我总觉得这里空气都变好了。”
艾森看他:“真的吗,你闻得出来?”
“以前的地方总有种说不出来的硫磺味,或者淡淡的腐味。”
艾森点点头:“有可能,细微的地方总会有差别的。”
安德烈注意到,艾森说这句话的时候,伸手在他的手背上安抚性地按了按。
他们走的这条路在海边,右侧是坝下大海,左侧是修出的步行平台,再左过了专为自行车修建的车道便是川流的车海,两股方向的车灯璀璨交映,织罗密布错行,汇成星河道道。但汽车笛声隔过车道和高大的树木,听起来遥远得如同另一世界,这边仿佛时间流速都慢了下来,除了脚边大海和夜风,只有远处星光坠海或可一惊。
“在这里骑车应该很舒服。”安德烈说,“有风吹。这是什么树?”
“枫树吧,我猜。”
有骑车的人带着护目镜,簌簌地从后面穿过,安德烈和艾森便向海边再靠一靠。
艾森接着问:“你想骑自行车吗?”
“可以是可以,但我不会骑。”
艾森微微睁大了眼睛:“你不会骑自行车?”
“不会。说起来我也没有驾照,虽然我开车,但我没考过驾照。”
“……非学院派的成长路径就是不一样啊。”
他们走得太慢,散步的夫妻和伙伴都逐渐超过了他们,遛狗的年轻人边走边打电话,小狗在他们脚边转了转,又朝前跑,去接哪个小孩儿扔出的飞盘。廊桥平台上有流浪歌手在弹吉他,围了一些人在看,他唱一首情歌,而后吹起挂在脖子上的排箫,悠悠扬扬,和风一起消散。
安德烈说:“我最近在看房子。”
“看房子干嘛?”
安德烈指向遥远的高楼:“住那里感觉很单调,我想找个比较有生活气的地方。我去看了一下地方,租金也不贵。”
“在哪里?”
“丽榭桥对岸,老商业区旁边,距离海一条街,环境蛮好的。两层单房,那地方发展一般,还挺便宜的。”
艾森耸耸肩:“要我给你钱吗?”
“我已经付了。”
“哦。我们什么时候搬过去?”
安德烈听了这话,看了他一眼,才说:“那倒不急。”
走在他们前面的情侣被一个卖花的小姑娘拦住,男方给女方买了一束不怎么新鲜的玫瑰。艾森一看,笑着搂安德烈的肩:“等下她找我买,我就先说不买,然后再买下所有的花给你,你配合我演哈。”
“……”
他们走过去,女孩儿瞥了他们一眼,越过去找后面的情侣。
艾森愣在原地,转头看安德烈:“她怎么不拦我们?”
艾森懵着转头的样子让安德烈想起在动物纪录片里看到的,那种羚羊猛地转头的傻样,把安德烈逗笑了。
人家女孩儿还没走多远,这边艾森就冲冲地跟了过去,走到小姑娘身后,用食指戳了戳她的肩膀,见人转头,就生气又礼貌地问:“你好,你怎么不给我们卖花呢?”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挠了挠胳膊说,“噢……没看见。”
艾森转头看安德烈求助,安德烈只是笑笑没动。
“我都买了。”
她有点为难地挖了挖耳朵:“别吧,我晚上也没事,就想散散步。”
最后,艾森还是在特别加了钱的前提下,满意地买到了小姑娘全部的花,安德烈转头看了看小姑娘,她现在没花了,只能带着钱散步了。
安德烈捧着这捧花,低头嗅了嗅,然后感觉到艾森突然凑近亲了他的脸。
他抬起头看艾森,笑了笑问:“怎么了?”
艾森很怜爱地望着他,说:“觉得你好可怜。”然后又亲了亲他。
安德烈的脸色有点变,移开了眼神,也没有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朝艾森笑了笑。他有点想追究这种“可怜”的感想合不合适,到底为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
艾森上下打量他:“你在这里都不怎么穿西装了。”
安德烈一手举着花展开手臂,转了个圈:“没有那么紧绷了对吧?”
“……你以前也挺散漫的,穿西装也穿出散漫劲儿……”
安德烈上前一步捏住艾森的小脸:“给你个机会,再说一次。”
“紧绷,紧绷,你紧得不得了。”
“走吧宝贝,我们回酒店大床上继续商量。”
“好吧,但这是因为你逼我去。我本人对做/爱没有兴趣。”
***
佩吉在一个周四给他打电话,约他周六一起用餐。她在发出邀请的时候,用词极为文雅、迂拙,几乎让人怀疑这段话是从网上搜来的。她说请安德烈去一个好一点的餐厅吃饭。
周六晚上,他们在必胜客见了面。
佩吉提早到,还在看菜单时安德烈就到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进来的时候佩吉也站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