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吉今天换了一条白绿色的碎花裙,头发特地烫了尾,脸上的粉底不大契合肤色,口红有些过暗,她神情仍旧有些窘涩,手臂不知放处,看安德烈仍旧是用全部眼神跟着转。
安德烈在她面前坐下,她也跟着落座,安德烈给她倒茶,她拿起杯子来接。
“你来得方便吗?”
安德烈点点头:“这里很好找。”
她看起来松了口气:“那就好,这地方我常来,你喜欢下次咱们还可以约这里。”然后她叫了下服务员,说要餐巾纸,服务员拉开桌边侧兜,告诉她餐巾纸在这里。她瞥了一眼安德烈。
他们共同沉默了一会儿,安德烈才先开口:“你不说我是他吗?你走丢的儿子。”
她眼睛难得躲闪了一下:“……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谁知道呢。”
“我就是。”
她因为震惊反而直直盯过来,愣住了。
“你不说是怕吓走我吗?”
等她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才苦笑了一下。她无意识地用干枯的左手搓着同样疲惫的右手,用大拇指按另一只手的虎口,一言不发地重复好多遍这个动作,才又说话:“我不知道怎么说……你看起来……长大成人了,我对你来说,不是必要的……我也没资格说太多。”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试探地看安德烈的脸色。
安德烈问:“你怎么样?”
“我?”她愣了一下,又犹豫几秒,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有份工作。”
安德烈摊摊手,朝她笑起来:“好啦,该你问我了,假如有问题要问我的话。”
她这时才终于有点放松下来,低下头笑笑,搅拌着自己的奶昔。
许久,她才开了口:“你呢?有人照顾你吗?在哪里长大?”
“有个老爹,对我算是尽心尽力,他去世了。至于工作,就是满世界跑,打零工。”
“上学了吗?”
“……上了,上了大学。”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学什么的呀?”
“……天体物理。”
“结婚了吗?”
“没有。”
她把面前的罗宋汤分他一份。“你刚回这里来吗?”
“对。”
“如果你想去什么地方转转,或者需要什么,”她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是在暗示钱,“可以随时来找我。我过得还行。”
安德烈笑笑,没说什么。他自己来猜,只能想到她实在患得患失,只能做出“过得好”的表示,不敢麻烦这久失的游子,不敢露出过激的情绪,不敢过问太多的生活,以免惊吓到这毫无预兆突然降临的福祉,导致他再次消失,无影无踪,没入茫茫人海。
她既已独自苦久,偶尔会想,神拨弄她的希望和生活就如同在一只小白鼠的各个出路前百无聊赖地放置挡板,就为了看她晕头转向,情难自已,心力交瘁,肝胆俱碎,以此取乐。但神疏忽了,打盹去了,她便在某条出路前看到了经过的安德烈。
她没告诉安德烈,她自然不说这些神与疲惫的思考。
安德烈坐在她面前,有种怪异的感觉,这个人为了他放弃了自己的人生,凭空又毫无理由地爱他,爱到或者说执念到在她脑海里只剩了一个象征,二十多年过去了,安德烈是任何人,就偏偏不是当年的、她的象征。
一切都太过陌生,他庆幸她没有表现太多,否则安德烈只能逃跑。
他们心事重重,很快又是沉默。
安德烈的余光扫到窗外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他正推着一个氧气瓶向前走,氧气瓶的另一端插在他的鼻孔里,他一只手臂不自觉地抖。有个年轻人上去想扶他,被他吼走了,然后他继续颤巍巍地走。
安德烈看着他走了很久,有点出神,感慨道:“人老了以后是这样的啊,感觉整个人都缩下去了,好像一个缩水的海绵。”
他说完顿时觉得不合适,还没等他找补,就听见对面一声浅笑,佩吉说:“是呀,人老了以后会缩一点的。”
安德烈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他转过头的时候正好看见佩吉低着头给他的贝果蘸酱,蘸完后极其自然地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她那张总带着点悲伤意味的脸庞上有慈爱的表情,安德烈恍惚间觉得自己和旁边那个坐在椅子上踢脚的小男孩没什么差别,他们的母亲都在他们面前,全心全意地听着他们,接他们无聊幼稚的话,即便不看向他们,也能靠存在为他们创造一个独特的世界,即便隔壁的男孩走出这家必胜客,走向外面的世界,有糟糕的交通、恼人的成绩、差劲的朋友、突如其来的大雨、甚至更大的灾难,只要他牵着他妈妈的手,总之他就不是独自一人。
这瞬间,安德烈有种强烈的温暖感,从胃部蔓延至四肢百骸,那是和伏基罗的“相依为命”完全不同的概念,伏基罗的“相依为命”就是他在风暴中扯着他继续走,不让他独自迷失在浩大危险的荒原,而佩吉,佩吉的一句话,就让安德烈仿佛从高崖上掉落,摔在厚厚的棉花上。
佩吉抬起头看他:“怎么了?不喜欢?还要不要吃点别的?”
安德烈摇摇头。
因为安德烈坚持,佩吉只好让他陪着自己朝家走去。
这会儿他们已经很能谈起来了,佩吉对安德烈有问不完的问题,但她总是挑些不大会“吓”到安德烈的问,人生大事不太敢问。她给安德烈介绍这里有什么好吃的,都是街边或郊区的小店,听起来便宜又实惠,她讲起来哪条河可以捉鱼,哪座山上有应雀,哪个公园不收停车费,哪种洗洁精可以洗掉辣椒油,安德烈一字不落地听着。她问安德烈做什么工作,安德烈说他是自由追星人,北斗去哪他去哪,又问佩吉有没有想做的事,佩吉眼睛亮亮的,两手一拍,说她年轻的时候很想做个图书管理员,因为想读书。
他们很快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佩吉停在了这里,她指了指身边的小区,说自己到了,前面就不用再陪她走了。
安德烈看出她意图充富裕,也没坚持,跟她就此分开,走了另一条路。
他没走几步就折了回去,沿着佩吉的路跟了上去,不多时佩吉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佩吉走过高楼,走过矮楼,穿过一个旧市场,来到一片荒凉的旧公寓区。公寓管理处门口有个喝高的男人正在骂街,骂不知道哪个女人然后重重地踹了一脚墙。佩吉小心地从他身边经过。院子里有一群衣衫褴褛的中年人在烧沙发,有个一看就过酒过烟的男人蹲在地上呕吐,吐完一屁股坐在呕吐物上。一楼有个男人在地上大哭,两三个穿豹纹短裙、脸色苍白的女人朝这边走来,然后挤入街边的一群女人中,各自点上烟。公寓楼上各处都有吵架声,楼道都没有灯。
有个女人发现了安德烈,朝他走过来。
安德烈看着佩吉走上楼道,过了一会儿亮起了三楼一个小房间的灯。
他扔掉烟,走开了。
朝他走来的女人看着他走远,耸耸肩折返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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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游子-4
安德烈陪艾森消磨了一个上午,这小子最近沉迷玩拼图,他玩什么的兴头都一阵热度,最近买了一副巨型拼图,挂在墙上,每天研究一会儿,这拼图如果能拼出来,就是Tiepolo的“Allegory of the Planets and Continents”——艾森有得拼了。
今天一直在下雨,安德烈在床上滚了一会儿,睁眼看见艾森裸着背,穿条黑色的短裤站在那副巨画面前。他们没开灯,闪电偶尔照亮房间,其余靠乌云后的太阳透来亮,艾森的头发散落着,又稍微留长了一些。他展开手臂的时候,背部的肌肉曲线拉起来,他转动头的时候,肩颈上那一小片刺青张扬妖魅,在一片雪白的肌肤上如同魔鬼虎视眈眈,他赤脚走动的时候,一条腿上牵动的刺青绣在潜伏着力量的腿部肌肉上——尽管艾森矜贵娇纵、轻盈翩翩,到底他还是具备男性完整的骨架和某种潜藏出色爆发力的体质。
安德烈每次看到他,都觉得自己眼光很好。
艾森转过头发现人醒了,问要吃什么,安德烈说随便。
情侣不出去玩就待在一起做很无聊的事,他俩对着画对方,安德烈说自己会画画,艾森说自己学什么都快。
“你脱裤子干什么?”安德烈笔都拿好了,看见艾森在脱衣服。
“画画不都是裸着的吗?”
“谁跟你说的。”
“泰坦尼克号你看过没?”
“……把你裤子穿上。除非你想那个……”
艾森很无语:“我不想,你能不能想点别的。”
两个人对坐着,时不时抬头看看,然后低头在纸上画。
过去了半个小时,其中二十分钟都是安德烈在等艾森画完。
安德烈托着下巴看艾森,看着看着笑起来:“你知道吗,你比我持久多了,床上也是。”
艾森头也不抬:“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把所有事都跟那些扯上关系的。是性/瘾吧?”
“其实我也有在想,”安德烈说,“假如我小时候没撞鬼,说不定不会跟男的做。”
艾森耸耸肩:“不意外。画完了。”
他们站起来,数三二一交换了画。
艾森皱着眉看画,点评起来:“画得挺工整的。”画面精准描绘了背景和艾森的动作,非常写实,虽说艾森认为没有画出他百分之一的出众样貌,但他自己的样貌是超出人类表达范围的,所以不怪安德烈,问题在于,“太工整了,缺了一点……氛围。”
安德烈把艾森的画转过来,画上一片虚幻背景里,安德烈是一个形态模糊的长条形物体,看起来好像他妈的都市传说里的瘦长鬼影。“这就是你把我化成白色腌黄瓜的原因?”
“……不是吧,腌黄瓜比你要圆多了。”
“得了吧你。”安德烈放下画板站起来,艾森笑嘻嘻地跟过来。
“我出去散个步。”
“在下雨耶。”
“小雨而已。你要吃什么,我带给你。”
艾森往沙发上一躺:“我要把这本书看完,下午不出去了,你随便带点吧。”
安德烈点点头去换衣服。
艾森转着脑袋看他:“改天跟你约会安莉,别太想我哦。”
安德烈敷衍地嗯嗯两声,把睡衣脱下来换了件套头的灰色卫衣和牛仔裤,他的黑发被脱下来的衣服带乱,懒得理,拿了一卷钞票就要出门。
“你这样穿显得很年轻。”
安德烈把卫衣整理好,转头看沙发上瘫着的艾森,这小子好像不太爱动。
“是吗。”
“你穿西装的时候看起来虽然有点颓废,但还是那种,就‘大人’的感觉。”艾森说,“现在就挺年轻的,当然比我年纪大就是了。”
“你不就喜欢年纪比你大的吗?”安德烈走过来,弯弯腰吻了下艾森的额头。
“我发现你冷脸也挺好的,”艾森笑起来,“冷脸有冷脸的魅力。”
安德烈拍拍他的腿,出门去了。艾森躺回沙发继续读他那本厚厚的书。
***
佩吉自二十年前开始还债,两年前终于还完了全部债务,把借父母的、亲戚的、朋友的、高利贷的、利滚利的,全部还完了。那些钱并不全是她借的,借来全花在了找人上,但因为没经验,那时候常被人骗,大约是流年不利,又做什么什么失败,因为失子误工被公司开除,想做自由职业继续找人,营收涨不过店铺租金,卖金卖酒卖衣服都不行,隔三差五听见什么消息就扔下一切去外地,生意混一天惨淡一天,后来在大街上发单子,在百货商店门口转标牌,挨家挨户推销打字机,挨骂常有,好脸色很难看到,就这么拆东墙补西墙,赚一分花一分,被账单逼得最崩溃的时候,身无分文,走在路上,太阳和马路都在摇晃。神奇的是,男的跑掉之后,她居然把债还完了。代价也不小。她住的地方是个廉价的公租区,被转了好几手,房间横竖各三步,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刚开始饭得蹲着吃,卫生间直对着床,下水道腐臭的气味从小窗口里散出来。安德烈看着收集来的她厚厚一沓材料,除了还债和找人,她其他什么也顾不得做。
他把东西收起来,下了车,走进一家旅店。
店老板正趴在柜台上洗扑克,两只蟋蟀在他手边叫,他一头脏辫,脖子上一圈刺青,穿了件牛仔无袖夹克,嘴里叼着一根牙签,边晃腿边抬头随便看了一眼。
“住房还是买麻药?”
安德烈走到他面前,手臂搭在柜台上,想了想:“你说,这里最好的夜店在哪儿?”
店老板拿出嘴里的牙签上下打量他,看起来在酝酿几句狠话,但是打量了半天突然愣了一下。“老兄,你长得好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是吗。”
店老板眼睛和鼻孔一起瞪大:“像。好像噗地——放大了一样。”
金汤力小时候就是这种说话风格吗?可惜安德烈不记得他了,不然还会继续当朋友,这人挺有意思的。
“我刚来这里。”
“噢……外来的啊。”金汤力看起来很遗憾的样子,“我认错了吧。你刚问我什么来着?”
“夜店。”
“你想干什么?”
“想找份工作。”安德烈看着他,“就像我说的,我刚来这地方,想见见管事人。”
“……”金汤力低下头唔了一阵,摸了摸下巴,抬起头笑笑,“你看起来不是什么善茬啊。”他又继续说,“街角‘空军奶’,你可以去看看,那里有人晃悠,但是不是管事的我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