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我。弗兰克问我在写什么,我说了吴廷喜的名字,他毫不动容,好像这个名字对他无关痛痒。然而第二天中午伯恩来找我的
时候,弗兰克为了某种缘故也在我的房间。
看完稿件后,伯恩问我:“你不打算写点时事吗?”
“是的,我打算,但是他很少谈当前的事,而我又不想急功近利,惹恼了他。”
伯恩很遗憾地点点头:“但是你总可以写得更理智一点,这些只是些传奇故事而已。”
弗兰克突然开口问道:“你想看什么呢?”
伯恩看了他一眼,冷淡地答道:“真实的情况。”
此后他们都不说话了,气氛很压抑,和暖的微风一阵阵撩动着窗帘。我们都掉转目光看着街上,对面的露西饭店里挤满了外国人
。
这次交锋之后,我和弗兰克没再谈过此事,从南定回来之后,我们很少真正地交谈。我们每天下午都去领事馆后面的草坪打网球
,晚上则去跳舞,极力地压榨自己的体力,直到筋疲力尽为止。跳过舞,便提着两条酸痛不堪的腿,沿着运河慢慢走回住所,初
秋的河面上升腾起凉爽的雾气,在夜色
中是一团幽幽的蓝色。
再次重逢是两个月后在顺祟。那时吴廷喜对我极富好感,我的报道在国内反响热烈,美国人喜欢吴廷喜,他在我的笔下显得那么
的性格活跃、爱憎分明,因而总统和他打起交道来也更加底气充足。
他的寓所给我留出了专门的客房,但是我因为害怕重蹈他的副官的覆辙,还是选择住城里的旅馆里。我去的时候正是吴廷喜小儿
子九岁生日,他很喜欢这个儿子,一直把他抱到腿上。在生日宴上我见到弗兰克,他给吴廷喜带来了军费。
饭后我们在城里闲逛,看得出弗兰克以前来过,他对这里的街道很熟悉。法军刚刚攻占了奠边府,弗兰克在河内待了两个月,他
看上去瘦了,然而兴致不错。
“你住在哪里?”
“吴廷喜在城里的另一套住所。”
“里面住着他宠爱的男孩子?”
“是的。”
“他喜欢用那套房子招待外国人,虽然那其实是地中海风格。”我对他讲了那个可怜的副官,提醒他不要对那个男孩子太亲近。
“所以你是站在伯恩那一边的咯?你为他工作?”
“不,他只是检查我的稿子里有没有涉及国家安全的内容。我也不站在哪一边。”
弗兰克沉吟了一阵,道:“你不喜欢吴廷喜。但是我想他也许是有些毛病,可是那也是适合这儿的毛病。”
我笑了起来,“什么叫适合这儿,我看这儿和那儿也没什么区别。”
我想起我的专栏上那些经过粉饰的故事,它们很贴近人们的想象,一位东方的将军,具有某种迷人的特质,他多疑而有魄力,愚
昧但是富于世俗的经验,我想这正是弗兰克看中,并且企图仰仗的。可惜如果他真是看中了这个,那他就真是选错了人。但是当
时我没想更正他,因为法国人在北方战事如虹,我想不管弗兰克他们培养的第三势力是谁,结果都差不多。
晚上我们和吴廷喜一起吃饭,饭桌上,他一直夸赞自己的小儿子,最后甚至说:“我想让他接我的班。”说着他喘了口气,不知
怎么回事,脸色变得灰暗起来,发起蔫来,他把杯子往前一推,踉跄着站起来,杯子倒了,红色的葡萄酒流出来,弄污了他雪青
色的软缎子背心。
那个男孩子最先回过神来,他伶俐地跳起来,一把扶起将军,把他搀到楼上。我和弗兰克坐在桌边等待着,弗兰克还不知道这是
怎么一回事,我只好告诉他:“他的毒瘾发作了,要去打一针。”
过了很久,那个男孩从楼上下来,走路的姿势变得有点奇怪,像是在忍痛,我们都明白,
注射了可卡因之后,吴廷喜总是有些疯狂。
男孩白着脸对我们说:“将军不太舒服,请二位先生回房休息吧。”
弗兰克沉着脸,注射毒品大概不算可以容忍的毛病,这对他是一个打击。两天之后,他遇到更大的打击,玩闹中,吴廷喜失手把
他刚满九岁的儿子扼死了。
弗兰克给他找了个戒毒医生,我也没有把这件事写进专栏里,我们一起离开了顺祟。
第 12 章
弗兰克回司令部待了一段日子,后来又在春仁的旅馆租了一个房间,但是我们很少碰面,他不上俱乐部了,也很少去酒吧,如果
我要见他,就得先打电话确认他在不在旅馆里。
圣诞节的时候我妈给我寄来一瓶冻葡萄酒,我带去给他。那天很冷,我穿了一条灯芯绒的长裤,里面填了一层羊绒,没什么型,
不过够暖和。我把酒瓶踹在口袋里,敲响他的房门,拿不准他在不在里面,之前忘记打电话了,再说我也不喜欢电话确认那一套
。
弗兰克很快开了门,因为他正好准备出门,他一边戴手套一边问我来干什么。
我只好从口袋里摸出那瓶酒,“呃,圣诞节礼物,我妈寄来的。”
弗兰克接过去,犹豫着要不要把另外一只手的手套戴上,不过也只是犹豫了几秒钟,我还没来得及问他要上哪儿去,他就侧身让
我进门。
他租下的这个房间装潢讲究,家具精致,一点儿破损或者划痕都没有。弗兰克把酒瓶搁在茶几上,脱下手套。
“一起喝一杯吧。”他说着,从橱柜里取出两只杯子。
“你刚刚打算上哪去?”
“俱乐部,今天那儿有圣诞舞会,你不知道吗?”
“哦对,我记起来了。”我想起舞会的请柬就在口袋里,难怪弗兰克穿得这么讲究。
他笑了一下,“新婚的男人对舞会不感兴趣了。”
他大概是想讲得俏皮一点,不过听上去一点也不俏皮。
“我还没结婚呐,要等到圣诞节之后。”
“……不管怎么样,你们住在一起了吧,我是说……”他打住了,感到有点窘,像是踩到了狗屎一样。
我觉得他完全没必要那样窘,也许他觉得不应该随便谈到“性”,但是时下这话题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是指同居吧,没有,我不想那么急,反正我们就要结婚了。”我实话实说:“再说她看起来太年轻了,让我觉得怪不好意思
的。”
“哦……”他还是有点窘,要不就是喝了酒。
我在沙发上躺倒了,双腿搁到扶手上,这沙发真软。弗兰克又给我倒了点酒,我看着淡黄色的液体注入我的杯子里,诗樽白冰,
价值不菲。
“有的人就是喜欢年轻姑娘,或者小伙子,比如吴廷喜,”我每多加一句弗兰克就抿一小口酒,“但是我还是更喜欢和我年纪相
仿的女人,我想这是因为我还不算太老的缘故,再过几年,我就不会觉得安慧太小了。其实她过完年也就十八岁了,只是瘦了点
,所以才显小。你呢,弗兰克?”
“什么?”
“你喜欢什么样的?”
弗兰克吸了一口气,像是为长篇大论一番做准备,结果却只是说:“我不知道,没什么兴趣。”
“吴廷喜戒毒成功了?”
从顺祟回来后我们就没提起过吴廷喜,我们在这上面有分歧,如果不想搞得生分起来,最好就别提起他。但是喝了酒以后,我的
舌头往往就不那么听话了。
弗兰克皱了皱眉,又给我添了酒,“文森特,你就不能说个有意思的话题吗?”
“哦,女人啊,将军啊,毒品啊,如果把扼死自己儿子这一点也加上去的话,我觉得都还蛮有意思的。”酒有点温了,口感不那
么纯粹,变得软绵绵的,像橡皮糖,但总算不太难喝,毕竟要八十五美元一瓶,“其实是,我收到离婚证明了。另外,我妈告诉
我薇薇安结婚了。”
“你也快结婚了不是吗。”
“哦是的,经你提醒,我想起来还真有这么回事。”我瞪了他一眼。
他们说喝冰酒得慢慢来,不能喝太多,也许是因为多喝几杯你就能发觉不值这个价吧,但是我们没费多少事就已经把一瓶酒喝完
了。于是我站起来,拍拍口袋,确定请柬还在里面,“我们还是上俱乐部去吧。”
路上我们碰到几个熟人,都是去俱乐部的,但是到了俱乐部门口,弗兰克却顿住了脚步对我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自己找
个酒吧待一晚。”
不下雪就没有圣诞的气氛,如果这时候我们脚下堆着被踩得乱七八糟的积雪,旁边再来几棵覆着皑皑白雪的树木,我大概会毫不
犹豫地冲进温暖的舞厅里,哪怕里面的酒都掺了水。但是这会儿,我松了口气,“好的,我知道去哪儿,野玫瑰。”
然后我们就去了“野玫瑰”,那不算个正经地方,有很多妓'女,还有脱衣舞表演。但是那里人多,热闹,能让弗兰克不自在。
我还蛮喜欢看弗兰克不自在的样子的。
“如果你想谈烦心事,我们就该找个安静的地方。”有个妓'女企图坐到他大腿上,他把她赶走了。
我哈哈大笑:“不,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你够解闷的了。”
弗兰克皱着眉:“文森特……”
我拍拍他的肩:“得了,喝你的酒吧,她们不会老来烦你的。”
于是我们认真喝了一会儿酒,喝酒的时候弗兰克大概在酝酿,等酝酿好了,他就开始说话了:“文森特,说真的,我简直不明白
,你离婚了,不错,可现在人人都离婚,你他妈有什么可伤心的,况且你立刻就挎上了一个,比你年轻二十岁——”
“没那
么多,”我纠正他,“是十四岁。”
“十四岁,他妈的有什么差别?我是说,你他妈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没什么不满意,不过离婚后和结婚前,男人总要伤春悲秋,现在这两桩事都被我赶上了,我有理由喝杯闷酒的。”我拍拍他的
肩,“别生气,弗兰克,你脏话说得不错,他妈的说得挺溜。”
“别说那种滑溜溜的话。”
“什么叫滑溜溜的,”我笑了一下,“不过等我从西贡回来,一切就会好的,从西贡回来我就和安慧结婚。”
“你要去西贡?”
“是的,阿隆将军在西贡过圣诞节,有一场报告会。”
“你根本不必去,都是些老生常谈,不是吗。”
“哦是的,但是明知如此,我还是得去,这就是记者的工作。”
“你不是有专栏吗!为什么还要去报道这些微不足道的新闻?”
“他们放你来可不是要你写个富有瑰丽色彩的专栏就够了的。话说回来,我为什么不能去。”
“该死……”弗兰克腾地站起来,他把酒钱丢在吧台上,“我要回去了。”
我跟着他站起来,他看起来相当生气,就好像他在奋力把我往正轨上抽,我却老是跑偏了,不过正轨是什么?
我们又走到大街上,夜深了,街上没有行人,路面像结了冰一样,看起来又白又硬。
第 13 章
圣诞节后我去了西贡,爆炸案发生在十二月二十八日。
那天美国领事馆中午举办聚餐,包括从北方来到西贡的本国记者都收到了邀请,下午两点半还有一场阿隆将军的公开讲话。临近
中午,将军的秘书通知我们,讲话取消了,没说为什么。于是这一天就闲下来了。
我没去领事馆,而是特意去了堤岸的一家餐厅吃饭,这家餐厅的外国人很少,我坐在二楼的窗边,可以看到楼下闹哄哄的街市,
一个月后是农历新年,街市上已经摆出了新年的食物和金橘树。楼上有个中国人在拉胡琴,拉的是一首名叫《双声恨》的曲子。
突然我听到一声轰响,响声离得远了点,听起来不具备震撼的效果,不过还是令餐厅里的人都抬起了头,我们以为是出了车祸,
但是紧接着我们看到几条街之外的地方腾起了黑烟,没多久就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胡琴的声音被盖过去了,在警笛声中呜呜咽
咽的。
那天天气很晴朗,天色湛蓝,到此为止我还没意识到是炸弹爆炸。之后我结了帐,沿着西贡河往旅馆走,在电影院门口我看到爆
炸案的场景,救护车和警车都赶到了,路上挤满了人,但是很安静,除了警察和医护人员,没人说话,只有呻吟声,地上躺着被
炸伤的人,有个小孩子被冲击波抛到了比较远的地方,肠子流出来了,没有人去理他,他已经死了,等着他妈妈去找他,如果他
妈妈还活着的话。
这时我意识到是爆炸案了。
我把记者证掏出来,夹在胸前,然后拦住了一个警察,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他告诉我:“不知道,爆炸了。”
“什么东西爆炸了?”
“垃圾桶。”
我想拍点照片,但是照相机丢在旅馆里了,我只好就这么干看着,担架把伤员抬到广场上摆着,死的活的,死的就继续摆在那里
,活的经过简单的处理之后被送到车上。我站在广场上,被警察一会儿赶到这里,一会儿赶到那里,我知道自己最好别站在这里
碍事,但是这里什么东西吸住了我,我觉得很难别过头然后走开。
下午三点。如果那场报告按时召开,那么躺在地上的人也许就是我,甚至是阿隆将军。但是现在这里只有越南平民。
我在那里站了一阵,渐渐觉得有些恶心,然后我回了旅馆。广场上我没见到几个同行,回到旅馆之后,发现他们也不在旅馆里,
旅馆的人告诉我,聚餐地点在大叻的乡间别墅,一时回不来。
这时候我明白过来,原来只要我去参加聚会,就不会被炸死,不会有美国人被炸死。
我从旅馆出来,去了阿隆将军的府邸,我想问问他为什么突然取消了演讲,但是他不肯见我,让他的秘书把我扫地出门,秘书在
关门时说,“这是你们美国人自己的事。”
第二天,我坐飞机回到春仁,以前从来没有人来接机,但是这一次我刚出机舱就看到弗兰克在下面等我。这可真有意思,因为去
西贡时,弗兰克也来送我了,也许是想要截住我,可惜我临时改坐了早一班的飞机,只在窗户里见到他匆匆一面,而没能说上话
。否则我倒是很可能留在春仁的,一旦他用那种柔和低沉的嗓音劝我,我就没有招架之力了。如果那样的话,我也就不会知道他
们该死的计划了。
看到我,他松了一口气。昨天晚上他往旅馆打过电话,但是我没有接。
我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是这是不可能,我快速地瞥了他一眼,“发生了爆炸案。”
“是的,我知道。”
“你们安排的?早就计划好了?”我不抱希望地问。
“没有这回事。”他否认了。
“哦。”我一定是飞行太久,要么是飞机上的食物变质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觉得很恶心,“死的不是法国军人,演讲取消了,
死的都是平民。”
“是的,我都知道了。”
“一次失败的行动。”我咕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