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我说你们搞砸了。”
“你弄错了,是共'产'党干的。”
之后一整天,我都待在我的公寓里,我自己煮咖啡,煮的又香又浓,不放糖和奶精,喝了可以几天几夜不睡不休,然后我就开始
写西贡爆炸案的稿子。我有时候会站到窗边看看外面,弗兰克在露西饭店里,伯恩也在。
晚上,我把写好的稿子交给马来人。我写道,这次爆炸事件是吴廷喜的抗议行动,是向法军的示威,是为争取他的部队和平府的
地位和权益。我想我已经够温和的了,没有把这次行动和顾问团联系在一起。但是这篇报道终究没有被发表,当年晚上,弗兰克
就拿着它来找我。
“你为什么不继续写专栏上那种东西呢?”
“因为那是狗屎。”
弗兰克坐下来,点了一支烟,“你弄错了,文森特,那是越盟间谍的行动。”
“哦,得了吧,我不是小孩子。如果你不那么紧张,不劝我留在春仁,也许我真的会以为和你没关系,我真希望这件事和你没关
系!”
弗兰克笑了一下,他的表情有些苦涩。一直以来他对我不错,现在也不打算翻脸,“文森特,你越界了,这是我们的事,应该由
我们去处理。你
看到了伤亡者的血,以为那很了不得,但是同样的事无时无刻不发生在战场上,这场战争让法国人打得没完没了。”
他不承认他们犯了错,他们只是需要一个代理人,于是就扶植一个代理人,一次失败的行动是不会让他们悔恨的。
第二天几乎所有的报纸都把爆炸案归罪于越盟和共'产'党人。
吃饭时我遇到露易丝,她把咖啡端过来和我一桌,“你没出事就好。”
“我不会出事的。”
“我想也是。”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露易丝抿了一下嘴,“当天上午,我想办法跟将军的秘书通了电话,我和他有一点交情。”
“可惜,他们应该通知警局。”
“也许他们怀疑我给的是假情报。”露易丝慢腾腾地往吐司上抹着黄油,“你和安慧什么时候结婚?”
“也许这个周末,之后我要飞一趟莱州。”
露易丝头也不抬:“那就等到你回来之后吧,我不想我妹妹刚结婚就当寡妇。”
第 14 章
我被困在莱州省已经十天了,半个月前我来这儿时,进城的道路还没有被切断。
我住在邦森饭店,那是个小旅馆,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只梳妆台。床罩掀开了一半,没掀开的那半边上面摊放着
牙刷、刮胡刀和一叠换洗衬衣,我这几天都是这么睡的,和衣而卧,证件一直放在口袋里,随时可以拎起行李就走。
现在是下午三点半,我照例提着行李走出旅馆,到机场去碰碰运气。
城中景象凋敝,路面损坏严重,越军一度攻了进来,但是最终法军还是击退了他们,守住了机场,虽然航线几乎完全中断了。因
为飞机一旦出了城,就成了高射炮的靶子。城里物资短缺,依靠飞机穿过越盟占领区运送给养,一些外事人员搭乘它们转移了,
大多数记者还滞留在城里,等待生机。但是自从三天前一架运输机返航时被击落后,就没有飞机飞来了。
我到机场时,候机厅里已经聚集了好些熟人,大家坐在长凳上,神情漠然,互不交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暗藏的敌意,因为谁也
不知道机上会有多少位子,也许有的人能逃生,有的人得留下来。
此时我还算坦然,甚至能够很具体地考虑死亡会怎么样降临在我头上。其实比起从飞机上坠亡,我倒更乐意死在城里,脚踏实地
的。不过死就是死,倒也没有多大分别。
也许我应该给弗兰克打个电话,请他帮我在飞机上谋个位子。但是我没有打这通电话。我不想跟他提要求,那未免太像一种妥协
了。我可没打算跟他说,“哦好吧,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那我们就不要再提了。”
到晚上七点,飞机仍然没有来,气氛松懈下来,飞机不会来了,竞争也就消失了,大家开始聊天。我和一个华盛顿邮报的记者到
机场里的一个小摊子上买三明治。
“你说飞机还会来吗?”
“我看今天不会了。”
“面包涨价了。”
“是呀。”
说话间,我们听到了飞机飞近的声响,候机厅里喧哗起来,那是一架运输机。我们看着它在上空盘旋,然后降落。我匆忙把三明
治揣进口袋里,向登机口走去。那里已经挤了许多人,门迟迟没有打开。
飞机放下了舷梯,没人去卸货,但有个男人从飞机上下来,快步走向我们。他的身姿修长挺拔,具有某种难以言传的派头,也许
是一种压迫感。他在三十米远处就停下来,一名机场的军官跑向他,随后把他带出了跑道。即使天色很暗,但是只消一眼,我也
能认出那是弗兰克。
我突然有点不舒服,好
像心脏被人攥紧了,想抽根烟放松一下,我把手伸进口袋里,却只摸到吃剩的三明治,沙拉酱流出来了,黏糊糊的,感觉更糟糕
了,我扔了它。
之后那个军官出现在候机厅里,他高声喊我的名字,询问有没有一名叫做文森特道奇的记者。我只好从人群中挣脱出来,挤到他
面前,“是的,我就是,我是文森特。”
他看了我一眼,其他人也看着我,但是没人说什么,那个军官向我做了个手势,调头往一间办公室走去,我跟在他后面。
“机上有多少位子!”有人在身后大声问,但是没人回答他。
弗兰克在办公室里,面朝停机坪,听到我们走进来,他猛地转过身,“谢天谢地,你在这里。”
是的,我在这里,而且感到窘迫。因为情势颠倒了,我不但不能指责他什么了,而且还要感激他。他穿过火线来搭救我,我真应
该抱住他亲一口。但是我们在春仁闹得很僵,弗兰克用那种迷人的嗓音阐述完他的观点之后,我对他说:“滚蛋吧。”这显然让
他感到受辱,他的脸像被人打了一耳光。在这之后,又要我对他表现得感激涕零,自然是有点困难。
“你应该给我打电话。”他指出,“而不是像个傻子一样在这里碰运气。”看得出他也对春仁的事难以忘怀,因为他有好阵子没
用这种严厉的态度对我说话了。
他从另外一扇门里出去了,我只好跟上去,我们穿过走廊,走上跑道,塔台上灯光很亮,但是幽然夜色沉甸甸地落在灯下,倒显
得更黑了,跑道上灯光就黯淡多了,柏油路面上银闪闪的。
“机上还有一个位子,他们要先去奠边府,然后返航顺祟。在顺祟有飞机回春仁。”登机前,弗兰克补充道,而我仍然答不上话
来。
机上有三四十名伞兵,都是体格较小的越南士兵,我和弗兰克紧挨着他们坐下,很快飞机就起飞了,这架飞机是专为接我才降落
的。
我把行李放在座椅底下,觉得有些紧张,因为马上就要飞过一大片原野了,幸而天气晴朗干燥,飞机不断地拔高,最终平稳地保
持在四千三百米的高空。
机舱里太安静了,只剩下呼吸声,轻轻的呼气吸气,我们只用一个半钟头就能到奠边府,正好可以打个盹,但是没人睡得着。
“我没想到你会来。”我开了口,像是用小刀划一块玻璃产生的效果。
“露易丝说你一直没有回春仁。”
我觉得我得说点感谢的话,这里是越南,不然你以为是哪里,你的是非观每隔几周就被刷新一次。非得站住立场而搞得彼此生分
起来不可吗,当然不
用,大可不必。
但是还是算了吧。
“哦,你有酒吗,水也行,橘子水也行。”
“你要喝酒吗?”
“不是,我吃了三明治,想漱漱口。”
弗兰克递了一小瓶威士忌给我,我接的时候才想起手上还粘着酱汁。
“你手上是什么?”
“啊是沙拉酱。”
弗兰克掏出一块手帕,给我把手擦干净,擦得太他妈认真了,而我喝了几口酒,觉得好过了一点,我想反正我没给弗兰克打电话
,没向他要求什么,也许他拉不下脸来,这就是他承认错误的方式。
虽然我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但是这么想想有什么关系呢。
第 15 章
我们在离奠边府大约七十公里的地方放下了伞兵,之后飞回顺祟,除了在飞过丛林的时候遇到了一点阻击,没碰到什么大麻烦。
到达顺祟的时候已是凌晨,弗兰克在这儿的旅馆也有一个房间,比邦森饭店好多了,至少可以让我好好洗个热水澡,想洗多久就
洗多久。
我从浴室出来,弗兰克坐在房中,气氛尴尬。如果我是“绅士”,现在一定已经把头低到前爪上,发出呜呜的叫声了。“绅士”
是我以前养的狗,如果家里有人吵架,他就会那样。我想到它,很自然就脱口而出,“我和你说过吗,我养过一只挺好玩的小狗
。”
至少宠物这类话题不尴尬吧。
“没说过。”
弗兰克的反应很冷淡,我拿不准是因为他不想理我呢,还是他也觉得有点难以面对,我想他至少应该看着我回答,但是他根本没
看我。这还真是令人沮丧。我不过发了小小一顿火而已,还有一顿大大的火没来得及发作,就已经错过了机会,于是我又要做回
那个和和气气的文森特啦。
“我觉得我应该说起过,因为是战前养的,雪纳瑞。薇薇安喜欢狗,我妈也喜欢,于是我就养了一只。”
“是吗?它现在跟着你妈还是你前妻?”
“呃,它死了。”原来聊宠物也可能会变得尴尬,“事实上是我开枪把它打死了。因为我觉得他太老了,没有必要留在人世受苦
。但是我妈还有薇薇安都觉得有毛病的是我,她们让我去看心理医生……你觉得那有用吗?”
“什么?”
“心理医生啊。”
“我不知道。”
我掏出烟,点燃之前在桌面上磕了三下,我通常没有这个习惯,也不知道这会儿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深吸了一口,烟头狠狠地亮
了一下,我这时才发觉房里没有开灯,外头挺亮的,月光皎洁,天空高而明亮,很适合打飞机,和打鸟差不多。
“你刚刚让他们跳伞的时候,我想起那个笑话,GOGOGO、NONONO的那个。”
“那是什么?”
“就是你冲着他们喊:‘GO!GO!GO!’,他们回答:‘NO!NO!NO!’呀。”
弗兰克看了我一眼,好像觉得我确实应该去看医生。但是这个笑话不是蛮好笑的吗,简单,还押韵,还是真人真事。
“你要不要睡一下,早上八点前饭店会提供早餐。”
“这儿有电话吗?我想我应该给安慧或者露易丝打个电话。”
“没有。”
“也许服务台那儿有。”
“
你非要现在打电话吗?”弗兰克把床罩拎在手里,生气地看着我。
“呃,当然不,我想还是明天上午打到领事馆更合适。”
“那就睡吧。”
我爬上床,弗兰克解开领扣,我看着他脱下军装,腹部结实,不知道他吃不吃晚饭,好像是吃的,真是令人嫉妒。然后他上了床
,他的脚跨上来的时候,床垫颠了一下,要不就是我瑟缩了一下,因为床垫似乎也没那么有弹性。他热烘烘的,像一团沉重的阴
影那样紧挨着我。我还以为他会只睡床沿,离我越远越好呢。
“那些士兵是去执行什么任务?”
“谁?”
“那些伞兵。”
弗兰克沉默了一下才回答:“安装爆炸装置之类的。”
我笑了笑,“哦,我简直要以为你们只会搞爆炸了。”
弗兰克好像想解释一下,他们只是去炸一座桥,或者一座供电站,但是最终他没有辩解什么。
第二天早上,我们下楼去吃早餐,弗兰克打听了去春仁的飞机几天后才有,我们得在顺祟多待一阵,我到服务台去订房间,顺便
打电话给露易丝。
“你还没死吗?”
“没有,我和弗兰克在一起。”
“我以为他在顺祟。”
“是的,我也在顺祟,昨天夜里来的。”
“那就好。”
打完电话,我拿到我的房间钥匙,回到餐厅里。弗兰克在看一份本地报纸,他从报纸上方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给露易丝打了电话,告诉她我和你在一起。”我笑了一下,“免得她以为我死了,把安慧嫁给别人。”
弗兰克皱了一下眉,“我以为你们已经结婚了。”
“啊?”我困惑地眨了眨眼。
“你说从西贡回来你们就结婚。”
“可是如果我结婚的话,当然会邀请你参加婚礼啦。”
弗兰克抿了一下嘴,这下我看出来他有点惭愧了,他一定以为基于之前的不愉快,我没通知他就结婚了。于是我有一会儿没说话
,转头看街上的风景,让他自己好好去惭愧一番。
“我想回春仁后就结婚,一拖再拖可不是个好兆头,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他妈怎么知道?”
“正常情况下,你应该说:‘太他妈对了,我都等不及参加婚礼了。’……我不懂,你不希望我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结婚,这
没理由呀,你能找出来一点理由吗?”
“是的,真是够了,我有理由,再没有人比我更有理由了,”弗兰克挫败地把报纸摔在汤里,就好像刚对完
彩票号码,发现只错了一位。不过比起蘑菇汤,显然有更值得我操心的事,因为弗兰克冲着我吼道:“你难道不明白吗,文森特
,我喜欢你!”
我觉得这不是个表白的好地方,周围闹哄哄的,除了使得我把刚塞进嘴巴的面包惊得掉到盘子里以外,真是没什么戏剧性的效果
(幸好如此)。
我瞪着他,其实是瞪着他身后的餐厅出口,寻条退路,结果却只看到玻璃上我的影子,眼睛瞪得又圆又大【(0◇0)】,眼珠是
黑的,有一圈金边,有点动物性,看上去倒是年轻不少。然而这样一来就更糟糕了,傻样全写在脸上,没法装作没听到了。但是
他妈的我该怎么回答呢。
我只好说:“看来再订一间房间是多此一举了,是吗?”
第 16 章
“如果你想离开这里,我们还是上楼去吧。”
“是的,当然。”我赶紧站起来,差点撞翻了桌子。
我们上楼,回到房间里——当然是各自的房间。除了能避开弗兰克,待在房间里无事可做。我翻了翻报纸,就是弗兰克看的那一
期,上面几乎全是对吴廷喜的报道,他看起来瘦了一点,不过还算精神,我想到他的男宠,那个机灵的男孩子,不知道他死了没
。我本来应该思索和弗兰克的关系,至少是对弗兰克的答复,但是我的思绪轻飘飘地就从这事上掠过,而落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