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跌跌撞撞地跑到弗兰克身边,追赶他不用费劲了,他明显慢了下来,血水沁入他身下的水中。我搀住他,他的脸色变得很白,
他对我说:“别管我。”
我仍然馋着他,我已经跑不动了,但还是勉力向前移动,冰冷的水从我们身旁流过,我觉得眼前不再明亮了,黑夜就是黑夜,那
么冷,生命在一点点的流逝,然而我们只能继续机械地往前走,弗兰克压在我肩膀上,越来越沉重。我知道他已经死了。
第 21 章
我翻过第二道田埂就再也跑不动了,只好坐下来,我让弗兰克靠着我,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管我”,不知道如果有机会,他
还会说什么,也许是“我爱你”,也许是“过去的一周里我很愉快”。他不善言辞,一直以来我敬畏他,但是最近我发现了他另
外一面,这一面更生动,比起大多数人,他的感情反而更为炽热。
我的腿全部浸在水中,水很凉,空气也像水一样。我看向前方,农森已经跑得没影了,他真是个幸运儿。奇怪的是游击队没有追
上来,我只有继续坐在水中。我没去看弗兰克怎么样了,也不想看到血是怎样从他身体里汩汩往外冒的,他的力气消失得太快了
,再做任何事都帮不了他。我只是耐心地等着太阳升起来,等着死亡清楚地降临人世。在那之前我不去看他。
天亮之后,农森回来了。
“真奇怪,他们没有把车开走。”他看到弗兰克,“他怎么了?”
我看了弗兰克一眼,他看起来很安静,胸前没有伤口,血已经被水冲走了,但是农森还是发现他死了,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不
再多问。
农森查看汽车后回来报告,“钥匙不在车上,他们也许不会开车,就把钥匙拔走了,走之前他们在油箱上打了个洞。”
这根本说不通,但是我明白过来,我掰开弗兰克的手,那费了不少劲,差点把他的骨头掰断,钥匙在他手里。游击队的人会开枪
,但是不会偷车,他们要当罪犯还是欠了一点。
我要农森帮我把弗兰克抬到车上,他只是瞪着我:“他已经死了。”
“是的,我要把他弄到车上去。”
“可是他已经死了。”
“不能把他丢在这里。”我站起来,双手托着弗兰克的腋下,把他拽起来,“你抬他的脚。”
我的眼神一定很可怕,不再是那个好好先生了,因为我没再多说一句,就令农森听从了命令,虽然在他看来,碰触死人是极其可
怕的,他走路的时候摇摇晃晃,好像生了疟疾,远不如昨晚那么轻盈敏捷了。但是我却恢复了体力,弗兰克很重,失掉了灵魂的
重量,依然很重,但是我托得稳稳当当,像是不需要多少力气。
油箱没有爆炸,火车厢里又还有备用汽油,农森削了个木塞把油箱上的洞堵住了。他们杀了一个人,可是没捞到半点好处,也没
能阻挠我们的行程,只是让我们少了个同伴。
我们把弗兰克搬到后座,农森很不高兴,他觉得如果我非要带上弗兰克,至少也应该把他放在货车厢里。但是我告诉他:“我不
可能让他孤零零地躺在里面,
一会儿被抛起来,一会儿砸在铁皮上。”
农森爬上驾驶座,发动了汽车,“我开车很稳,再说如果你把他放在纸盒子里——车厢里就有——就不会有事了。”
放在纸盒子里,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白天风景不如晚上,路旁尽是发白的衰草,天色也白茫茫的,倒映在水田中,成了一种反着光的灰蓝色,灰多蓝少。晚上它们灵
动多了,也许月光赋予它们灵魂吧。
一个上午的时间我们到达了安荣,我给领事馆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还是那个男人,看来他已经占了露易丝的那张桌子。
“哦,是你,文森特,”他一下子就听出了我的声音,“露易丝还没回来,你需要留言吗?”他是个蠢材。
我告诉他弗兰克明顿上尉牺牲了,他慌了手脚,他没遇到过这种事,于是赶紧找了个资历比他深的人过来,那是副领事,一个重
感情的好人。
“我可以把他运回春仁,如果你能派一架飞机在波来古接我们,我们三天后到达波来古。”他答应了。
我在安荣买了一副棺材,卖棺材的人告诉我是金丝楠木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木材,不过看起来很扎实,而且沉重,跟弗兰克的
感觉很像,有的人像三合板,有的人像金丝楠木。
我没有立刻把弗兰克放进去,还是让他躺在后座上,唯一的麻烦是,我没法给弗兰克在旅馆里开一间房间,但是我也不想把他一
个人留在车上。最终我陪他在车上睡了一晚。
第二天农森发动汽车时说:“如果你伤心,就应该哭,用泪水送他,而不是把他放在后座上。”
他说得有道理,尤其是这里是热带,虽然冬天还未结束,可是自从从山区下来,天气就明显暖和多了。没过两天,气味就无法忽
略了。我装作闻不到,故意抽了很多烟,包括农森的那种很烈的烟草,掩盖那股气味。但是农森还是受不了,他冲着我大声嚷嚷
:“你这个疯子!他已经臭了!腐烂了!你不能再这样把他放在后座上!”
我确实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于是到达下一个县城后,我找了个装殓师,他给弗兰克做了处理,把他放进了棺材里。他说
棺盖要在下葬前才钉死,但是我让他现在就钉上了,我觉得一旦把弗兰克放进去,我就不会再有勇气去看他了,也没有必要让别
人看到他在棺材里的样子,结果这一任性的决定在将来带来了更多的麻烦,领事馆的人还是打开了棺材,他们要确定里面是不是
弗兰克,把钉子拔除颇费周张,还在棺盖上留下了划痕,破坏了它的庄重。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顺利抵达了波来
古,在那里,我与农森分手,他继续上路去往归仁,而我搭上飞往春仁的飞机。在飞机上我与弗兰克分开了一两个小时,之后我
们又重逢,再然后就是永别。
第 22 章
回到春仁后,有好几天我一直待在昆廷街的楼上,甚至没有在露西饭店露面。我想是到了离开越南的时候了。我喜欢这里,在这
里过得很自在,我一直觉得自己算是个半个越南人,但是现在我明白自己终归还是外国人,应该回到自己的国家去。
几天之后,警察局派人来接我,我接受了他们问询。那是在参加完弗兰克的葬礼之后。领事馆的人打电话回国给弗兰克的父亲,
他没有要求他们把遗体运回美国,“他死在那里,就葬在那里吧,让他和他的事业一起。”这话有些奇怪,听上去他的事业似乎
完蛋了,他父亲大概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他做了个很沉痛的选择,让他的儿子葬在几千公里之外。我也觉得这样也好,虽然我知
道我一旦离开,就不会再回来,也不可能再来看他了。
春天已经来了,很美丽。我从墓地走回公寓,沿路上风光明媚,很多花都开了。警察在公寓楼下等我。我坐上他们的车,跟他们
去了警局。
一个探长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而不是审讯室,他给我端来了咖啡,然后开始问问题。他是个严肃的法国人,换句话说,不像法
国人。看着他的端正严厉的眼睛,老让我想到弗兰克。我从这个人,那个人身上拼凑出弗兰克,我牢牢地记住了他的模样,有时
候一个人死了,他的面貌也会跟着模糊,但是弗兰克没有,他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记忆里,在很多很多年以后,我虽然有了健忘的
毛病,但仍能清楚地向人描述他。
这个法国警察想知道露易丝去了哪里。他认为我应该知道,因为我是她妹妹的未婚夫,又是个神通广大的美国人,而我的朋友更
是神通广大的美国上尉,虽然他现在已经躺进坟墓里,很快就要尘归尘,土归土了。
我没办法提供给他任何信息,他们又缠了我几天,最后决定丢下了我不管了。
这之后我把安慧约出来见面。她一定也遇到了来自警察的麻烦,也许还有露易丝的一些客户找她,但是她看起来没什么,仍旧有
些内向,容易害羞,但是并不会真的被逼到特别窘迫,也不是特别伤心。她和她姐姐之间情谊深厚,但是她很容易接受眼前的局
面,露易丝逃跑了,也许死了,也许在受苦,不管情形变成了怎样,她都归结于是她应受的。她们有时候那样天真,什么都不懂
,有时候又好像什么都懂得了,她们有一双勘破红尘的眼睛,什么都能应付得亭匀得当。
结果她哭起来,泪水从那双智慧的眼睛里涌出来。
我抚摸着她的背,“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她抬起头,“我早就回答过了。”
是的,婚约一直没有解除,她什么都不知道,在她这方面,她姐姐失踪了,但是关于婚姻一切都没改变,我也不打算告诉她,我
只是说:“不再是那样了,我不能和你结婚。我是说,我可以和你结婚,带你去美国,但是之后,我们还是得离婚。”
“发生了什么?”她的泪水更汹涌了。
“发生了一些事,弗兰克死了,你知道。”弗兰克的死和我们结婚有什么关系?我在心里替她发问。
弗兰克,她爱过他,所以再次听到这件事又让她流了更多的泪,然后她大胆地说:“你受伤了吗?那里受伤了?没关系的,我不
介意,我不想做那件事。”
“没有,不是那回事。”
她默默哭泣了一阵,之后答道:“我还有个弟弟,我的妹妹已经订婚了,现在住在婆家,但是我还有个弟弟,如果姐姐不回来,
我不能把他丢下不管。”
“他几岁了?”
“八岁。”
我找到约翰伯恩,建议他收养安慧的弟弟。
“他已经八岁了!而且他们都很早熟,不可能认我和克里斯汀做他的父母。”
“他们的爸爸是个鸦片鬼,他对他不会有很深的感情。”
“文森特,你的压力太大了,也许你想做好事,但是……”
“我知道你有办法很快搞定收养程序。”
安排好这些事以后,我和安慧在领事馆登记结婚。然后我们去了西贡,那是安慧第一次去西贡,我们在那里逗留了一周,期间不
断听到法军在北方溃败的消息,西贡的法国人都在贱卖房屋和家具,准备撤离,西贡看起来不如前几次我去的时候那样从容大方
,那种闪烁在色彩鲜艳的建筑之间的活泼突然消失了。我们的兴致也不高,所以一周之后,我们就坐上了飞往美国的航班。我在
印度支那的全部故事就此结束了。
两年后,安慧上了纽约大学,由我负担学费,她一开始修历史学,之后对艺术发生了兴趣,就旁听了一些艺术类课程,和SOHO区
的一些人交上了朋友,毕业之后我们才离婚。她和那些画家在一起,跟他们学画,他们夸奖她的画有灵气,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
的,至少她并没有让自己变成妓'女,而且后来还办了画展。她用卖画的钱开了一家画廊,里面多半是她自己和她的画家朋友的
画,偶尔也有低价淘来的一些作品。她一直没有再结婚,也许她对婚姻从来不感兴趣,也许是为了纪念。
美国接替了法国的任务,在越南继续作战,结果很糟。我也听闻了吴廷喜之后的一些故事,他在法国撤军后到了西贡,美国人帮
助他
建立了政权,但是几年之后,他失踪了。东方总是有些神秘色彩。
我和安慧一直保持联络,“别的恋人或疏远或亡故”。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