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很快我就发现,她实在是一眼也不愿意看向我。
汽车开了一个多钟头,虽然太阳很晒,可是沿路风光很好。别墅建在湖边,那是个天然湖,在几里之外的和运河汇通,湖水干净
,面积很大,湖边围绕着葱茏树木,树下栓着几条小船。
我们到得很迟,仆人们在别墅前的空地上烤肉,长条桌上搁着大量的食物和酒。男人女人三三两两坐在树荫下吃喝,有一只小型
乐队在旁边演奏,我们到的时候他们正奏起《西班牙斗牛士》,急促的小号声听起来很不安宁,却又和这一群在越南乡间度假的
外国人很相宜。
后来曲子总算换成了一首流行歌曲,露易丝邀请弗兰克跳舞。“我不想跳,”弗兰克摇摇头,转而问我:“我们去游泳怎么样,
文森特?”
不顾露易丝放射来的速冻光线,出于恶作剧的快乐,我欣然答应下来。露易丝瞪了我一眼,她用了一句很脏的越南话对我说:“
你这头蠢猪!”
弗兰克听不懂,只有安慧奇怪地看了看我和她姐姐。
我们撇开其他人,走到湖边,女人不下水,安慧在树下铺上一块布,俩姐妹都坐下来。我和弗兰克脱到只剩下一条内裤,齐齐跃
入水中。当我们脱衣服的时候,安慧怪
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却又时不时抬起来偷看我们一眼,我不知道她是为了看弗兰克还是我,多半不是我吧。
湖水温暖,我们很快就游出去很远,之后我们渐渐放慢了速度,随乎水流带去哪里。这是一天当中阳光热力最强的时候,湖面上
金光粼粼,水中碧如翡翠。柔暖的水流裹挟着身体,生活中总有这么一个片刻,让人感到这么的轻松惬意。
突然,我脚下一沉,低头一看,原来是弗兰克在下面拽我,我想不到弗兰克竟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起先我假作惊慌的样子挣
扎了一阵,便由他拉入水中,待随着他越沉越深,却突然一个猛子扎下去,合身抱住他的腰,与他在水中缠斗起来。
弗兰克肌肉结实,纵使在水中,我也能感觉到,他绷紧了的肌肉有力地抵着我,撞击我,我要想缚住他,就好像缚住龙一般难。
倘若他真的用力,自然可以把我甩开,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与我拉拉扯扯,寻点乐子。
我们纠缠了好一会儿,直到把肺里最后的一点空气都耗尽,这才哗地顶出水面。彼此都觉得孩子气,而又有意思。
我突然想起安慧还在湖边,她是个胆小的人,没准会被我们的玩笑吓住。我向湖边望去,这才发现我们已经顺流拐了个弯,游到
灌木林的后头去了。
“还好,如果安慧看到,她会以为我们真的出了什么事。”
弗兰克抹下脸上的水,“哦,那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有什么关系,但是我意识到这不是个提安慧的好时候,弗兰克的脸色变得不那么好看了,他的表情中带着点讥诮的笑意
。
“你闹到离婚的地步也是因为她吗?”
他在离我相当近的地方踩着水,目光牢牢地盯住我,让我很不自在,像是做错了事。
“当然不是,我说过不是那么回事。”
我往回游去,弗兰克紧随着我,仍旧问道:“你爱她吗?”
“谁,安慧吗,哈哈。”我干笑两声,觉得这真是个蠢问题。
弗兰克却不依不饶,他自行做了判断:“你不爱她。”继而又问:“那为什么却和她约会?”
我停下来,打直身体,弗兰克也一样,我瞪着他,很不耐烦:“我要离婚了,又没有别的女人,而她就在这里,年轻漂亮,愿意
嫁给我,难道我应该推开她吗?”
讲完之后,我一阵灰心,四肢发凉,连热带的太阳都没法让我觉得暖和。这就是实情,为什么我不能干脆地拒绝安慧,因为我是
个可悲的中年男人,只合娶家境困窘的印度支那女孩。
弗兰克用一种很沉静的
目光看着我,不像刚刚那么固执了,温柔,带着怜悯,就好像我很可怜。我受不了他这种神情,一蹬腿,又继续凫水,感到受到
了伤害。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会有这种感觉,失败的感觉。说了心里话以后感觉更甚。
回到岸边,安慧看到我们的裸体,羞涩不已。出于某种抗争的目的,我要安慧和露易丝坐到船上去,我说我和弗兰克可以把她们
推到湖中央。
安慧红着脸问弗兰克:“可以吗?”
弗兰克却只看着我,好像我做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蠢事那样。不过他总算颇具绅士风度,在用眼神鄙视了我之后,还是顺从地和我
一起,将船推到了湖面上。这令安慧很是开心,她似乎忘记了这是我的提议,一个劲地向他说谢谢。
我抬起头,阳光落在我的眼里,感到一种甜蜜的隐痛。我依旧不爱安慧,还没到爱的地步,我也依旧喜欢弗兰克,但还是觉得不
好受。
第 7 章
七月的一天,我在“露西”吃午饭。法国人打了几场大仗,战线北移了,国内的报纸上都刊登了我们发去的法军大捷的新闻。弗
兰克前天回了司令部——他按时每个周末到春仁来,说他有一阵不能来了,他们也许要到河内去,因此我们在“凯撒”为他送行
。
这是我们第二次在“凯撒”吃饭,饭前我要了双份马丁尼,后来又要了一杯,晚餐很丰盛,我们吃了鹌鹑和鱼,不知不觉我又喝
了好些波特酒,这种口感甜润的饮料很快就让我有些醉了。
我听到弗兰克在谈他的工作,讲得干巴巴的,安慧却颇感兴趣地听着,就好像整编军队真的很有趣似的。女人们真是有意思,她
们爱你的时候就会觉得你的工作也很有劲。安慧似乎不懂得这场战争的意义,她没有认真想过,没想过这是外国人和她的同胞之
间的战争,对同胞的感触也不深,她挺喜欢马莲女子学校的外国人,而对于她的邻居,一个穷老太婆,儿子参加了共'产'党,偷
偷跑到北边去了,她倒讨厌得很。在我看来这是件奇怪的事情,但是在这里却稀疏平常。
“吓,真吓人,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安慧笑着发出一声感叹。
“因为他们不愿意投降。”
我突然开口,“就好像,1945年我们登陆硫磺岛的时候,哪怕我们用火焰喷射器,一种会喷火的装置,往岩洞里喷火,他们宁可
被活活烧死,也没人出来。”
我指着面前的烤鹌鹑笑起来:“烧焦的尸体蜷缩起来,比这个可难看多了。”
安慧为配合我勉强笑了一下,看得出她是真的被我吓了一跳,为此我有些得意。
弗兰克皱起眉:“文森特,你喝醉了。”
我管不住我的嘴,仍然自顾自地发笑:“所以我们也没打算把他们从洞里挖出来。”
因为我一时犯蠢,晚饭变得不太愉快,饭后我们打算去俱乐部跳舞,但是到了俱乐部发现那里停电。我们都坐到吧台,台面上点
着蜡烛,我又叫了啤酒。吧台旁边有人弹琴,琴声老是把我们的谈话盖下去。
露易丝压在我耳边问我:“你今天怎么啦?”
我犹豫了一下才说:“我离婚了。”
薇薇安找了个律师朋友办了离婚手续,我不用到场,只需要寄封信回去表示同意就可以了。按理说,和薇薇安离婚应使我感到轻
松,我不用想回国的事情了,也不用想一周一次的该死的聚会,和她那群该死的精英朋友。
露易丝点了点头,她没打算安慰我,她不是那种喜欢安慰人的人。
过了一阵,我突然对她说:“你妹妹喜欢弗兰克,她爱上他了。”
她一定早就看出来了,但是我以为我这话会让她苦恼或者难堪一下,虽然我其实不是要让她不好过,没
想到她很快地接口道:“你愿意和她结婚吗?”
“你没听到我的话吗,她喜欢弗兰克。”
“那没有关系,我们对爱情不是很执着。如果你向她求婚,她会答应的。”
“她和弗兰克在一起不是更好吗。”
“弗兰克会和她结婚吗。”
“不,我想不会。”我叹了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酒,又过了一阵,我说:“我不该娶一个不爱我的女孩。”
“别傻了,你可以。娶她才是挽救她。”
没有舞跳,我们坐了一会儿就走了,露易丝和安慧同坐人力车回家,我和弗兰克回昆廷街。回到公寓之后,我忍不住哭起来。
哭得毫无预兆,先一秒我还在对弗兰克讲一个法国军官闹的笑话,还没等他发笑,我却突然哭起来。我竭力抑制,但是却适得其
反,喉咙里发出怪模怪样的声音。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平时纵使喝醉了我也不会哭的,我觉得很尴尬,偏偏弗兰克还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这是我第二次在他面前掉泪,第一次是在冲绳岛战役之后。我很少回想经历过的战事,即使战后也很少向人谈起,人们总是问我
折钵山顶上那张著名的照片,但是事实上,那并不是最终的胜利,之后战斗还打了好几天,过程很血腥,比我和安慧形容的要可
怕百倍,每一秒我们都觉得自己会死。
登陆冲绳后,有一天我们在海边散步,那时候战事已经快要结束了。我们同船出国的战友所剩无几,多数丧命在硫磺岛和冲绳岛
。
斜阳入海流,海水和西天的云彩被染成紫色。我们脱掉衣服奔入海中,迎着上涨的潮汐往大海奔游。在我意识到自己哭了的时候
,已经满脸都是泪,弗兰克从后面游过来,我们离海岸已经很远了,他见我突然停下来,以为我抽筋了,于是从后面托住我,把
我往回拉,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我在哭。他吻掉了我脸上的眼泪。
我站在昆廷街的公寓里哭得伤心极了,弗兰克去开灯,结果发现这里也停电了。他把我按进沙发里,问我蜡烛在哪里,我哽咽着
答道:“有煤油灯,在那边……”
煤油灯被点亮了,弗兰克用点灯的火柴点了一支烟,他用力吸了一口,随后塞在我嘴里。我连吸了几口,像吸鸦片烟一样:“我
离婚了,弗兰克,薇薇安,她走了。”
弗兰克拍了拍我的背。
“露易丝要我和安慧结婚,你介意吗,如果我和安慧结婚。”
弗兰克顿了一下,接着抹掉我脸上的泪水,手上的硬茧用力擦着我的脸颊,“为什么这么问。”
我狠狠地哽噎了一下,“因为,你知道,安慧喜欢你。”他妈的,他非要我说不出来可。
“你又不是非要急着结婚不可。”
“我想结婚。”
“你要我给你叫个
妓女吗。”
我生气地说:“我不想做'爱!”
弗兰克笑了一下,他俯下身亲了我。
我想我之所以老是想着两天前的事,就是因为弗兰克亲了我,这不符合常理,即使对于弗兰克这么怪的人来说,也太怪了。也许
他把我像小狗一样对待,,也许小狗哭了,他也会揉他的毛,然后亲亲他。问题是他不仅亲我的脸,还含住了我的嘴唇,目光像
火一样。他总不会这样亲小狗的。
第 8 章
我没有继续想下去,六连的人都知道,探究弗兰克明顿的内心是白费劲。
今天是马莲学校放暑假的日子,安慧中午就下班了。她到公寓来找我,我看到她走进门厅里,却没有喊她,她在楼上没有找到我
,便又下来,穿过马路,走进露西饭店里。
她看上去喜气洋洋,我给她叫了咖啡,然后继续写新闻稿。过几天我们会到司令部去,听听一手消息,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能
坐飞机到前线溜一圈。等我写好稿子,照例去吧台打电话,叫那个马来人来取,办完之后又回到座位上。
“你今天看上去很开心。”
“是的,是的。”安慧笑着答道,她犹豫了一阵,从皮包里拿出一双玻璃丝袜,“教务主任给我的,她明天回西贡。”
我笑了一下:“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去买一打。”
安慧只是笑,而没有答话。我盘算着等下带她去买丝袜,大概她还需要一点化妆品,我从没见过她化妆,露易丝没有费力培养她
,似乎嫌她不开窍。
另外我还想着求婚的事。
我的折叠眼镜搁在桌面上,我只有写字的时候戴它,安慧觉得很新奇地拿在手中搬弄,她一度也觉得我的打字机很有意思,也试
着在键盘上敲了几下。
我拿不准现在求婚是不是合适,在咖啡馆里,趁着弗兰克在河内,听上去有些卑鄙。我犹豫着,时间滴答滴答走得很急,催着我
做决定。
过了一会儿,我开口道:“安慧,你愿意,我是说,假设,假设我想和你结婚,你觉得怎么样?”
说这话时,我甚至避开了她的眼睛,她怔了一下,随即答道:“哦,再好没有了。”
我觉得她太草率,太随便了,她不像我们,老是想东想西,她很少去思考。
“安慧,你听着,结婚是件大事,你可以认真想一想,不要急着答复。”
她笑了,笑容像蝴蝶一样在她脸上飞过,“好的,先生。”
我感到很泄气,不知道该不该在此时提到弗兰克,让她认识到结婚是怎么一回事,最终我没有提,只是说:“好吧,先让我们去
他买几双丝袜。”
晚上我给报社打了一通电话,想要预支一笔钱,但是被拒绝了,除非我能写篇“够劲”的东西。这样我就想着要到前线去。
这天伯恩恰好也在“露西”,他摔了一跤,扭伤了脚,所以没去跳舞。我告诉他我要去前线。
伯恩却问我:“你知道弗兰克明顿是做什么工作吗?”
我说:“他是顾问团成员,不是吗?”
r伯恩点点头,换了个方向:“露易丝为什么老跟他在一起?”
我以为原因是很明显的,但是伯恩说:“你知不知道吴廷喜?”
“你是说那个军阀?”
“是他,弗兰克提到过这个人吗,露易丝呢?”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种暗示,伯恩是个经济专员,但是也有人说他负责情报工作。
“你是说他们是间谍?”
在露西饭店昏暗的光线下,约翰伯恩的脸色显得很严肃,他很少有这种表情,通常来说,他是个幽默感十足,并且常常搞笑的人
,所以他现在这种表情在我看来是不平常的。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弗兰克是军队里的人,他不属于情报系统。露易丝是个灵活的女人,人们可以从她手里搞到点消息,就
是这样。”
“那吴廷喜呢?”我问。
“哦,他只是个军阀。”
伯恩耸耸肩,不打算谈下去了。我知道如果他真是情报人员的话,任凭我再怎样发问,他也不会吐露只言片语了。我与他应酬了
几句,就借故离开,抽身去了俱乐部,我在那里找到了露易丝。
她见到我,便立刻撇下了她的舞伴,跟着我走到外面的马路上。
“你向安慧求婚了?”
“是的,我提了一下,我告诉她不用急着答复。”
“哦,她会同意的,她性子很柔和。”
“是,她今天下午就已经同意了,但是我让她回去再想一想,多想想总没有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