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芩沉吟了一阵,道:“世上喜欢财富的人极多,但会毫无遮掩地承认的人却不多。”
韩若壁笑道:“这算是夸我?”
黄芩摇头道:“我只是告诉你,别人虽然爱财,但仍知铜臭气不好闻,须得遮遮掩掩,你也算秀才,却已如此肆无忌惮,真正辱没了秀才之名。”
韩若壁叹道:“家父为官清廉,却因参了一本皇上宠信的某位中官,就被贬为庶民,遣返原籍,再不复用,因此郁郁而终。若是他当官时多捞些银钱傍身,也不至晚景凄凉。你若是挨过落差极大的日子,就会明白钱财的好处。”
黄芩扫了他一眼,道:“我挨过的,只怕比你能想象的,要多得多。”
韩若壁想了想,道:“不错,比起我,你的身世更为可怜,所以我才越发看不透你。”
黄芩沉默不语地坐了一会儿,又侧躺回水床上,道:“爱财不算坏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则可。”
韩若壁笑道:“这点我自问倒是做得不错。”也随着黄芩一同躺下。
黄芩道:“天快亮了,你还不睡?”
韩若壁知道自己不睡,他也绝不会睡,于是闭起了双眼。
韩若壁睡脸的线条有些倔强,黄芩瞧在眼里,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不由温柔地笑了笑。
接着,他也闭起了双眼。
也许,他自己都没能觉出,他一直“看”着韩若壁并非纯粹为了防范他,而是潜意识里喜欢看他这个人。必竟二人同躺着的并非寻常木床,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水床,任何一人哪怕有再轻微的动静,另一人都能通过水流的变化来感知,是以并不需要用眼睛盯着。
这一夜,二人表面都闭紧双眼,心下却思绪纷乱。
正是,窗外月华霜重,屋内困龙情种。
第八章:弄巧成绌龙蛇齐聚高邮,明争暗斗白梅初泌异香
朝阳带着几许温情洒入这间“妙不可言”,格子窗已被人打开,外面一丛丛牡丹花开得极是娇艳,微风送进缕缕幽香,沁人脾腑。韩若壁精神一爽,霍地坐起身来,蓦然间发现身边的水床上空空荡荡。
‘走了最好。’他心喜道,同时目光迅速扫过四下,却遗憾地瞧见黄芩仍在房内,只是默不作声地,腰杆挺直如标枪般站在门边的阴影里。
暗叹一声后,韩若壁那点侥幸的喜悦,顿时付之东流。他悻悻然道:“你起了,怎不叫我也起来?”话虽如此,却又懒洋洋地靠坐在床上,根本没有起来的意思。
黄芩走出阴影,徐徐道:“你有心装睡我又何苦拆穿,倒不如看你能装到几时。”
也许他说的不无道理,韩若壁眨了眨眼睛,回道:“我可不是装的。”
黄芩道:“装不装,你心里有素。”
按理说,同榻二人中一人起身,另一人不该毫无查觉,何况他们都是武功高强,相互提防之人,所以黄芩这么认为不无道理。但事实上,韩若是真的没有查觉。他没有查觉的原因只可能有两种:一,黄芩的轻功高过他很多;二,昨夜他心神已乱,对外界的感知变弱了不少。这两种原因,韩若壁是一个也不愿承认。所以,他随口道:“想是睡得沉了。”
黄芩轻“哦”了一声,看上去并不相信,也不在乎。
他这种表现令韩若壁顿感落了下风,不自在起来。
不过,对于韩若壁这样的人,不自在从来都是过眼云烟,而且还是一眨眼就过的那种“云烟”。是以,他张口便调侃道:“出门在外,能睡得这么沉,该归功于水床,还是归功于黄捕头你?”
人只有安心,才能睡得沉。昨夜,韩若壁身边多了个对他疑心重重的黄捕头,又岂能真睡得安心?
黄芩走到床边,道:“你睡得沉吗?只怕未必。心中无亏才得夜夜好睡。”
韩若壁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瞧出他眼圈有些发黑,于是笑道:“你好象睡得并不好,不知是否心中有亏?”
黄芩没有理会韩若壁的话,而是催促道:“醒了便起来洗漱,也好跟我走。”
韩若壁摇头道:“我要多享受一会儿,你若有事,自可先行。”
黄芩道:“贪图享受不是件好事。”
韩若壁道:“那什么是好事?整日奔波劳累?”
他手指身下,聚起笑意又问道:“敢问捕头大人,这床,昨夜睡的可舒服?”言下之意,这水床你也睡过,要说‘贪图享受’,比起我,你也没落下多少。
黄芩想了想,道:“若非你说,我真没觉出这床有甚特别之处。”
他的表情瞧着不象说瞎话。
韩若壁讶然道:“你是公人,该说实话。”
黄芩摇了摇头,道:“实话也是‘没觉出’。”
韩若壁怔了怔,抚额自语道:“……能麻木不仁到你这种境界,也算极致。”
黄芩没有丁点儿怒意,只眨了眨眼睛,象要把睫毛上的灰尘抖掉似的,道:“今日,你须得陪我。”
他说话的语气很温和,也很容易让人产生歧义。
韩若壁听在耳中,几乎已经产生了歧义,但黄芩那清澈坚定的眼神又让他明白,这话不过是令他快点起来,好跟着一起出去。
他一边没精打采地起身,一边心中怨念道:只盼有朝一日,你能落在我手里……。然后,他抬起俊脸,冲黄芩友好地笑了笑。
他这一笑外表看来单纯且毫无心机,恰如春雨,润物细无声。
黄芩瞧在眼里,不禁心中一阵鹿撞。
二人走在市井热闹的琵琶街上,迎面匆匆忙忙来了四五名捕快,看神色俱是一脸的凝重。领头的周正瞧见了黄芩,立时松了口气,象是终于找到了救星。他抢上几步,急急道:“总捕头哪里去了?昨日晚间起,兄弟们就一直在寻你。”转眼,他瞧见黄芩身边多了一人,吃惊不小,脱口而出道:“这位是……?”
黄芩平静道:“他姓韩。”
大家都知道黄捕头素喜独来独往,闲时身边绝计不会多带一人,今日却居然带着位风姿绰越的公子,令人不禁对韩若壁心生好奇起来。
周正拱手道:“韩公子好。”
韩若壁点头回礼。
黄芩道:“你们寻我何事?”
周正道:“宁王出了天价花红,要悬赏捉拿‘北斗会’的几位当家人。昨日晚间,告示就铺天盖地张贴开了,听说各州府都会陆续贴满。我觉得这事可大可小,所以急着寻你。”
黄芩剑眉微锁,道:“头前带路,一起去瞧瞧。”
一众人很快来到附近的十字街口,只见一簇好奇之人已围在东墙下的一张告示前看榜。
前面几个小捕快吆喝道:“让条路,让条路…… ”
人群见是公人来了,自然挪至一旁,让出条道直通告示下面。
黄芩当先来到悬赏告示下,只见上面白纸黑字写的明白,大意是“北斗会”胆大枉为,恶行累累,实乃江湖中无视法理的凶徒,前些时候更是在距樊良湖不远的运河上劫了宁王的船只,杀死无数护卫,血债累累,是以宁王花费自家银子来捉拿这些贼人归案,接着更载明了北斗会七位当家人,以及相应的悬赏花红数目。最下面的署名是宁王府,而非州府衙门。
黄芩知道宁王这么做是为了尽快抓到北斗会的人,追寻被劫货物的下落。只是,此举在他看来却是弄巧成拙了。
韩若壁对着告示指指点点,道:“怎么下面这六位都有名有姓,有特征,有武功,有绰号,而排在最上面,花红最高的这个‘天魁’却什么都没有?”
黄芩正凝眸寻思,哪有功夫理他。而他哪里知道,李甫曾被邀入伙‘北斗会’的前身‘聚义会’,所以,从娄宇光开始往下,六名当家人的情况,他都略知一、二,虽然不能画影图形,却可将特征等等尽数写明,但偏这‘天魁’十分神秘,连他也是一无所知,是以无从描述。
见没人应答,韩若壁又道:“这下面六人,一人就是一百两,恐怕俱是江湖上的厉害角色。”
他瞧了眼黄芩,见他两眼虽望向告示,心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便以手肘轻撞了他一下,道:“发什么愣?”
黄芩转头瞪了他一眼,道:“你管我作甚?”依旧不予理会。
韩若壁伸手点了点告示上的“天魁”二字,咋舌道:“这人一定是立在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否则哪值得了五百两。我若能把他抓住,便是抓住了五百两银子啊……”说着,他眼中露出艳羡之色。
娄宇光等六人,每人的花红为白银一百两,而‘天魁’一人的花红就是白银五百两。
黄芩这才搭话道:“你想抓他们?”
韩若壁道:“有谁不想啊。他们的命太值钱了,尤其那个‘天魁’。”
黄芩冷声道:“他们的命一钱不值。”
韩若壁怔住了,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黄芩想了想,点头道:“是我说错了,他们的命不是一钱不值,而是只值一钱。若由我出钱,他们的命,每人我只出一钱。”
韩若壁眉尖一剔,嘴角一挑,语带几分讥讽道:“好大的口气。”
黄芩转向周正,肃穆道:“马上加派人手至州内各处,观察摸底,谨防生人,更需昼夜巡逻,小心防范。另外,把周边村镇的民壮统统聚集起来,协助公人巡查,保护各村、镇的安全。”
周正虽不明所以,但以他对黄芩行事做风的了解,知道必有缘由,于是点头称是,旋即领着其余捕快传命布置去了。
看热闹的人又围上来继续琢磨宁王的悬赏告示。韩若壁转身想趁机溜走,却被黄芩发现,伸手拽了回来,道:“想逃?”
韩若壁无辜笑道:“你有正经事做,我还是不掺合的为好。”
黄芩道:“你先随我各处走走,日后,我陪你打捞张士诚的财宝。”
韩若壁面露警惕之色,道:“你横来插一杠子,莫非也想从中分一杯羹?”
黄芩暗嘲道:韩若壁啊韩若壁,你当真会演戏。那原本是没影儿的事,不过被你借来敷衍我,现下却说得和真的一样。你当我傻?他口中笑道:“谁要分你的羹。你当它是宝,我却从未放在心上。”
韩若壁叹道:“天下多少正经事情,你不去理,偏要理我这闲事?”
黄芩道:“高邮地界的事,闲不闲的我都要理。至于那些财宝,到时不管捞不捞得到,你都得离开高邮。”
韩若壁点头道:“那是当然,只要让我捞了就成。”
二人一面并肩闲话,一面巡起街来。
南面的近效有一处进出高邮州的关口,距州里约二十多里地,周围都是荒地,位置偏辟,是以除了偶尔来巡查关口的几个官兵外,无人常住。距关口不远,有座茶棚,年代已久,不知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修建起的。茶棚占地面积不大,以毛竹搭建而成,能容纳五张桌子,但极其简陋,一遇雨天便漏水不止,只能晴天启用,雨天废止。这茶棚常年由一位早年流浪来高邮的胡姓老乞丐照料,他平日烧些便宜的茶水,一方面赚些小钱糊口,一方便也让进出高邮的行商过客们有个暂时歇脚的地方。是以,这茶棚虽然没有名字,大家都习惯地叫它“老胡茶棚”。
这日,一向冷清的老胡茶棚里忽然兴旺了起来,五张桌子上都坐着人。但老胡瞧在眼里,却心有不安,因为他知道,来的绝非一般行商,都是些带刀执剑的江湖人。他替这些位沏上茶水,摆上花生后,就识相地退得远远的了。
除了茶棚内五桌形貌各异的客人外,茶棚外的大村下还蹲着一人。那人身形高大健硕,一条粗布围巾层层叠叠地缠在脖子和头脸上,藏住了大半个面孔,露出的一头苍苍白发,显得很有些年纪。
半个时辰前,这人来时见茶棚里没了空桌,便一言不发地出去在树下蹲着了,想是不愿与人同桌。到目前为止,他仍保持着泥塑木雕一般的姿势,象是连眼皮也不曾眨动过。看他的样子,似乎决心要在这树下蹲上一辈子。
茶棚里共坐着五桌人,其中三桌分别只坐了一人;另外两桌,一桌坐了三人,一桌坐了四人。
独霸桌子的三人中,一人身材瘦小,全身裹在一件黑色的披风内,还戴着兜耳的帽子,额前的流海遮住了脸上所剩不多的部分,不要说样貌,就连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瞧不出。他蜷缩着坐在长凳上,面前的茶水早已摆冷,却是点滴未沾。
喝茶是需要动手的,而他的双手一直缩在披风内,从不见伸出来过。
另一个独坐之人,身边竖着杆金枪,生得异常魁梧,穿一身臧青色长袍,袖子挽了上去,露出肌肉结实的手臂,满面胡须,双眉似刀,两眼凶光四射。光看长像,这人该是凶悍无比,使人一瞧见就不由得心生畏惧的人物,但此刻瞧见他的人都只会心生别扭,感觉极不舒服。因为这人不但正悠哉游哉地吃着面前小碟里的已去了壳的花生,而且吃法还颇为独特。他一粒一粒吃得极其精细,每吃一粒花生前,还手作兰花指状,将花生衣剥得干干净净,再缓缓放在舌头上,慢慢嚼吃。
还有一人,一身贵公子打扮,穿着锦袍,头上金环束发,手边斜依着长剑,腰上挂了几块看上去很名贵的古玉,只是面孔显得极其呆板,神色灰暗,与他的装束十分不相衬,还好一对小眼滴溜溜地时不时四下踅摸一番,显得有了几分生气。
坐了三人的那桌上,有两个道士,一个身量极高,足足有七尺五寸,体格且壮,偏是模样生得青涩,估计只有二十出头;另一个年纪较长,个头也不算矮,但在高大道士的映衬之下显得尤其矮小。这两个道士装扮都有些不伦不类。
大明律令在太祖时就已规定了四十岁以下之人不可为僧为道,所以,这二人必是江湖中混世的野道士,而绝非手执渡碟的真正修道之士。
和他们同桌的是个娃娃脸的俊秀青年,一身青衫短打十分利落。那青年与他们并不相识,只是碰巧同桌,但现下三人已是一副相聊甚欢的样子。言谈间,他们笑声大,话声小,不知在说些什么。
突然那青年提高嗓门,笑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二位定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双绝道人’!”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那青年的话落在两名道人耳中自是极其受用。
高大的道人哈哈笑道:“居然识得道爷,好说,好说。”
矮小些的道人自信满满地抻手抚须,道:“好小子,年纪不大,眼力不浅。”
‘双绝道人’中高大的称为‘刀绝道人’,擅使双手刀,而相对矮小的称作‘剑绝道人’,喜用双手剑。他们的长刀,长剑都背负身后,从不离身。
那青年点了点头,又扭身四下观望,只见棚内除了坐满四人的那一桌有一人抬眼瞄了他们这边一下,其余人等一概没甚反应。
在他眼里,‘双绝道人’已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狠角色了,却居然引不起棚内这些个瞧不出来路的江湖人的兴趣,不禁有些失望。
剑绝道人喝了口茶,道:“小哥打哪儿来,往哪儿去,做的什么买卖?”
那青年笑道:“自来处来,往去处去。初涉江湖哪有什么买卖好做,胡乱闯荡混口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