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劫 下——四时江南
四时江南  发于:2012年0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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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即位,那条通往御座的路都是由血染成的,既然都要杀,多杀几个又有什么关系?你若是下不了手,我自会与三皇子

商议,三皇子心狠手辣,绝不会问我因由。三条人命换一个皇位,太合算了不是么?”

南玖双手握拳,南玥即位,自己的确无计可施只能赴死。他唯一的办法,只是点头。

花清浅笑了笑,却并不像多高兴,绕到桌边,提笔,刷刷刷几下就写就圣旨。他把圣旨扔给南玖,道:“去布置吧,皇

上现今病重,我还要照料。”

南玖拿着圣旨,看着花清浅,花清浅却不再看他,脚步带着踉跄,慢慢挪回南璟床边。南玖不愿再看,转身走出门去。

花清浅听见门关牢的声音,像是怕南璟冷一般,把被子又拉了拉,干涩地笑起来:“你对我很好,我并不怪你,可是我

受的苦,就白受了么?你留下这么条旨意,让我没法寻死,可我总有办法,把想做的都做到。你好好去吧,过了奈何桥

,喝了孟婆汤,过去,就都不记得了。”

第45章:【清言】逝者如斯

我叫林五。据说我本来是叫林无的,叫着叫着,就被叫成了林五。好在林五也并不是什么不像样的名字,左邻右舍,这

一个村子都没什么有知识的人,张三李四这样的名字也算寻常。

我不是个孤儿,却也差不了多少。

据说我生下来父亲就不肯见我,却因为子嗣单薄,我是他唯二的儿子,所以不能不养。不知哪个家奴出了个主意,儿子

不放在身边也一样能养,于是我被送进这个村子来,离京城不远,却很偏僻,收养我的老夫妇也都不认得字,收钱办事

而已。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并不是这对夫妇的孩子,因为怎么会有人只在每个月固定的时间对我笑,每个月固定的时间给

我穿新衣,每个月固定的时间,叫我小少爷,给吃好吃的,替我洗脸,想让我看上去好看些。后来长大一点,才明白,

每个月的这几天,保不准哪天管家就会过来给这对夫妇钱,而我的父亲,并不想见我,甚至不想承认我。我只是他一夜

荒唐的证明,并且那夜睡在他身侧的,是一个普通的妓女。

我是妓女的儿子。

没人把我当回事,小少爷都是叫给别人听的。管家来时,也不过冷冰冰看我几眼,确定我没有死,扔下银子便走了。村

子里没人同我玩,收养我的老夫妇也不准我跟他们一桌吃饭,我是妓女的儿子,我身上脏得很。

直到哥哥到来。

他是父亲心里唯一的儿子,整个家族的骄傲,京城有名的翩翩佳公子。我不知道他怎么寻来,可当他叫着我的名字的时

候,我却莫名其妙想哭。

这么多年了,他们叫我“小五子”“小杂种”,只有他,亲亲热热叫我“阿无”。

他穿着那么好看的衣裳,长得也那么好看,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特别和善。他叫我过去,我就过去了,那个时候我

刚跟隔壁的小胖打了一架,浑身的泥,他也不嫌弃,拿出雪白的绢子把我脸擦干净了,问我:“饿么?”

饿,饿死了,我一整天没有吃饭,刚刚又被小胖狠揍一顿。可我怎能在这么好看的人面前显示软弱?我挺直腰杆,大声

道:“我不饿,我刚吃了糙米饼!”

他脸上显出半是可怜半是心痛的表情,从包里拿出一盒子糕点,递到我面前,说:“我给你买的,吃吧。”

我那时候觉得,别人的可怜对我而言是最大的侮辱,他这么一盒子糕点递过来,我立刻就掀翻在他脸上,拔腿就跑。他

个子高,追了几步就追上我,制作我的乱抓乱打的双手,问我:“阿无,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你哥哥。”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个哥哥,听他这么说,愣了一下,立刻又挣脱起来:“我没有哥哥!我没有哥哥!”

他勉强笑了笑,跟我说:“阿无,我的确是你哥哥,爹不要你,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原谅他,我替他照顾你,好不好

?”

“谁要你照顾了,我自己挺好的!”我用力挣脱,可他手劲实在比我的大。没办法,我趁着手挥动的瞬间,狠狠踩了他

一脚,他痛苦地弯下身来,我也随之跑开。

那之后,他几乎每天都要来,我躲在屋里,看他仔细嘱咐老夫妇待我好些,银子撒下大把,吃穿更加不计。从小到大,

没人这么惦记我,站在我房门外,絮絮叨叨跟我说半天话,我不理他,他也不会觉得无趣,甚至乐此不疲。我穿的衣服

一天比一天好,脸上也不再黑一块黄一块,老夫妇虽然还是不跟我同桌吃饭,但我知道,以前他们是不敬,现在则是不

敢。他们怕我哪天从房里走出来告发他们曾如何苛待我,可其实我早不在乎了,我的心,被那个人填得满满的。

亲人,都是这个样子么?

那日他又来,我拉开门,他便欣喜若狂,抓着我的手,我不反抗,他更加情难自禁。跟我说了几句话,我爱答不理,回

了几句,他便咧开嘴很是傻气地笑起来。听说那个人的儿子在京城也算出名的儒雅公子,怎么站在我面前的人竟然这个

德性?

我们坐在农家院落破旧的房子前,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我漫不经心地点着头,身边的人忽然身子僵直,问我:“你答

应了?”

我这才意识到,他刚刚问我,愿不愿搬出去,去别的地方住。我无可无不可,就继续点了头,他高兴极了,对我接着絮

叨:“我打听过了,那家主人是个私塾先生,中过秀才,两个人无子,为人很是和善。你去了,他们必定不会给你委屈

受,于你读书也有益处。你若是没意见,我明日便来带你去。”

“好。”我玩着草叶说。

他愣了愣,又傻乎乎地笑开了:“阿无,你这孩子……”

第二天果然来带我走,临走还给了夫妇二人一包银子。我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有一个人,跟他一起走了。他路上跟我说

了那家是如何如何,又开导我,让我去了好生读书。我心不在焉听着,却越来越烦躁,转头冷冷丢过去一句:“你做这

些,你爹都知道么?”

他脸上又僵住,半晌干笑道:“我还没有告诉他,阿无,他也是你父亲。”

“哼。”我不再说话。

那之后的十几年,我就一直在这户人家过活。的确是和善的人家,主人的文才很好,手把手教我读书写字。那个人也三

不五时过来,坐在我身边半天,静静看我读书写字,再同我一同用午饭。有时候也谈话聊天,说起他娶了妻子,是门当

户对的小姐,极其贤惠,没几年,儿子出生,门前流水席摆了三天。他子承父业,也进了太医院,官居六品,专司药材

,有空就到京郊义诊。我有时去给他打下手,简单的号脉不成问题,只是他怎么也不准我开药。

人命大过天,他总是这么说。

从来没有跟他叫过哥哥,两个人的关系却很平和。他如今也没什么索求,渐渐张罗着,要给我寻个漂亮的媳妇。我实在

是兴趣缺缺,他每次提起,都嗤之以鼻。转眼就过了及冠,邻里像我这么大的男子,便是有孩子的都好些了,我这几年

推说功课为重,总也不动这份心思,他便急了。为了堵他的嘴,我不得不参加了乡试,没怎么认真答卷,轻轻松松中了

秀才,他欣喜万分,直鼓励我接着考。收养我的私塾先生前些年疾病去了,夫人身体不好,没几年也随之而去。私塾我

留了下来,顺便接受了一帮孩子,本来不想再考,拗不过这个三十岁男人的连番嘟囔,还是接着考了一场。

成绩出来那日,他本来说要跟我一起去看榜,我等了他一日,却也没有踪影。这实在太过蹊跷,我不敢贸然找他,想着

十几年,他终于也有什么事耽搁了见我的行程,结果接连等了三日,却只等来满城缟素。

皇帝驾崩了。

朝政我向来不是很关心,只听闻驾崩的这一位极有手段的同时,宠幸一个谄媚的男宠。本来么,朝政于我毫无关系,谁

即位,只要他干好事,对百姓而言就足够了。大皇子和三皇子争斗激烈,一道圣旨完全不足以服众。宫廷里酝酿着风雨

,京城戒严七日,据说那位先皇极其宠爱的男宠也被软禁在奉先殿,新君大开杀戒,已经死了不少。

可这跟他一个六品太医有什么关系?

又等了几日,终究放心不下,每日里起坐没有片刻安生。放了学堂学生的假,我打了简单的包裹,往城中走去。戒严虽

然结束,也只是稍稍允许通行,并且盘查很严。我好不容易进了京城,随便找家客栈住下,就要去林医正府打听消息。

没想到林府门前把守着官兵,我刚要靠近就被赶走。这更让我心绪不宁,随便找了附近一位商贩问起,商贩连连摇头:

“要说林太医,平日虽然跋扈了些,医术倒是很好的,怎会给先皇用错药呢?”

我心里一惊,道:“他被抓起来了么?”

“岂止,一大家子都被抓起来了,能押走的都押走了,关不了的都在府里头拘着呢。前些天杀了个年仁方,从府里头查

抄出银钱数万,我看这户人家也免不了。”商贩啧啧。

我哪里理会得这些,追问道:“这家的大少爷,名叫林正的,也被抓了?”

商贩听了,连连摇头:“那是个好人啊,可好人没好报,据说在宫里就被抓起来了,夫人一介弱质女子,被铁链锁着押

出府的。只怕,都活不成啊。”

我浑身都寒冷起来:“他……林正,犯了什么罪?”

“这些哪是我们探听得出的?”商贩摆摆手,“小哥,这家眼看着要败了,你别问这么多,正抓人呢,小心你被牵连进

去。”

我神思恍惚,点点头,一路往客栈走,渐渐迷了路,自己也不知道走到哪里。路边一家药店悬挂出大大的“药”字招牌

,真像我们那时候在城郊义诊,回来的路上举着这个招牌,一路招摇。我还没叫过他一声“哥哥”呢,我还没见过我那

满地乱跑的小侄子呢,我还没跟他说,这些年来,他是我最信任最依赖的人,是我唯一的亲人呢。

要想个办法,救他。

我身无余财,更是一介庶民,夜里跑到衙门敲鼓。衙役一脸不耐烦地走出来,问清楚我所要告的案情,两人交换一个眼

神,把槌子从我手里抽回来。

“你快走吧,别告了。”他们小声说。

我不听,执拗地站着。

“这个案子是铁板钉钉的事,哪是我们这里能管的?皇帝要杀人,那个林正就煽动一堆人跪在大殿门前求情请愿,这不

是找死么?三皇子借机发作了一番,皇上好不容易压下去,怎么能再叫他活着?”

“可他并没有罪,为自己的父亲求情,天经地义!”我怒道。

“唉,林大夫是个好人,你问问京城里,有一半的人生病叫他瞧过,咱们俩也不例外。可皇帝的旨意,谁能违抗?你若

真是跟他熟识,就回去好好预备好丧事,莫要喧哗了,否则连你都抓进去,谁来给林大夫收尸呢?”衙役叹道。

“不,他不会死!”我大声叫道,“他根本无罪,难道皇帝就可以草菅人命么?!”

衙役惊恐地四下望望,见没人,用力气推了我一下:“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兄弟把你抓进牢里可以领赏钱的,

要不是想着林大夫无人收尸太过悲惨,早就喊人来抓你了!再不走,就真的叫人抓你了!”

另一个衙役摆出叫人的姿势,我不知道该如何做,告御状是我的最后一条路,即便可能是条死路,我也要姑且一试。皇

帝不能凭个人的好恶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一个人再不起眼,可在他的家人眼里,他可能是整片天。

我暗暗下定了决心,便决定明日一早便进宫告御状。告御状九死一生,也许未见到皇帝就已经没命,可为了他,我顾不

得别的。缓缓走回客栈,却听到小二从身边飞奔而过,留下一句让我瞬间不会呼吸的话。

“掌柜的,宫里出消息,明天菜市口处斩林太医本家十三口!”

我连夜赶赴宫门,徘徊许久不得而入,最后被人用刀剑驱赶。又去寻门路贿赂狱卒,想进天牢探望一眼,可死牢的犯人

,明天便要处斩,今夜怎能叫我见面?一夜之间,整个人就迅速消瘦下去,第一缕曙光映入眼中的时候,我觉得,自己

已经生无可恋。

我救不了我唯一的亲人,甚至不能见他一面,问他一句,可有什么未竟的心愿。

囚车总共两辆,先头一个是林之棋,后一个便是他。我踉跄着跟随囚车跑动,半个京城都出来,给他送行,他看得到我

么?若是看得到,好歹喊一声,那么他说什么,我都会给他办到。可他没看见我,他披散着头发,脸上污浊不堪,破破

烂烂的衣服上没有血迹,却膝盖都露出来了。

这天特别冷,他搀着自己的父亲走上断头台,对台下送行的百姓遥遥一拜,安然跪下,将头搁在断头台上。我的身边到

处是哭声,只有我面上无泪。痴痴看着林之棋被吓得失禁,他却仍然平静,父亲被斩首的鲜血溅在身上,他也只是闭上

眼睛。侩子手都于心不忍,举起的刀放下,问他临行前可有话讲。他摇摇头,却忽然看向侩子手,低声说了一句话。侩

子手愣了半晌,往四周看了一圈,还是喝了口酒,喷在刀口。

他就这么死了。

这天特别冷,特别冷,抚着他的尸体,我都觉得他在冷去。他的妻子儿子在别的地方被杀害,我寻不到,便罢了,那都

是他的亲人,不是我的。我的积蓄不多,勉强一口薄皮棺材,请技艺娴熟的师傅把斩断的头缝上脖子,擦干净血迹,换

一身整洁衣服,缓缓放进去。他双目紧闭,睡着了一般,我用白布遮住他的脸,指挥人往城郊搬去。

受过他恩惠的人很多,不用我挖坟也不用我移棺,下葬很顺利,甚至大乘寺的僧侣都来了几个,捻着佛珠做法事。我常

常跟在他左右,众人却从不知道我是他弟弟。他以为我不喜欢别人知道,所以从来不说,我等他告诉别人我是他的亲人

,却白白耽误了时间。无论如何,都错过了。

殡礼结束后,我又浑浑噩噩过了几天,脑袋里盘算着,待把私塾交待好,一柄利刃,一条白绫,就随他一起去了吧。杀

他的是皇帝,穷我一生之力都不可能报仇,与其白白在人世浪费时间,不如去地下寻他,告诉他我心里头如何悔恨难当

可上天却叫我救了一个人。

那人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晕倒在客栈后门,大概只是因为饥寒。我喂了他些热汤,又让他盖着被子睡了一觉,暖和过

来,他便醒了。醒过来后还是惊恐万分,把浑身的银钱都拿出来,只求我不要告诉别人曾见过他。

这几天京城沸沸扬扬,据说天牢出逃了一个要犯,官兵挨家挨户搜查,却不肯贴出画像告示缉拿。想来,这人大概就是

那个要犯,这风雨飘摇的当口,他犯了什么罪已经毋庸置疑。那个人尸骨未寒,对于这些真正的乱党,我本能般厌恶甚

至痛恨。这个人此刻如惊弓之鸟,我往外头看了一眼,对他道:“外头闹哄哄的,正是抓乱党呢,你告诉我,你是什么

人?说实话,也许我会考虑救你一命。”

那人上下牙齿打仗,嗓子眼抠出几个字:“路过的人。”

我挑挑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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