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劫 下——四时江南
四时江南  发于:2012年0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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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清浅做了个斑斓的梦。

梦里头似乎是七夕,他提着灯笼,后头有人追上来,与他并肩而行。他们一路有说有笑,那人问他,去年送他的红豆他

可曾收好,花清浅仔细想了想,似乎栽在后院,大抵过个几年,就能结出一树红豆。那人笑起来,对他说“此物最相思

”,还说要把灯笼上题上他们的名字。花清浅与他行到江边,一起放了盏莲灯,他用手指搅动着河水,莲灯渐渐漂远了

,他低头默默许愿,花清浅侧耳仔细听着,这次可算听清楚了。他说,一生一世一双人。

花清浅浅浅地笑起来,他心里头这么欢喜,他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欢喜过,他几乎都快放弃了,可这个人,让他又重新燃

起对幸福的向往。

身子被摇晃了几下,浑身的疼痛让他不得不挣出梦境。几个太监见他醒了,也不再留情,架着他往外走。他已经习惯了

南玖这几日来的喜怒无常,他一点也不急,跟南玖耗着,耗到南玖腻了,或者他没力气再耗了,这一切也就了结了。

仔细想来,他在这奉先殿已经囚了有一个月。开始的时候,南玖日夜在此,想各种法子折磨他让他屈服,花清浅神智一

直不清醒,那几天也最难熬。他最后一次昏过去,足足昏睡了两天两夜,叫来太医施针都未能醒过来。南玖是真的慌了

,他要一个听话的花清浅,却不是一个长睡不醒的花清浅。

千金难买的灵药不知道给花清浅灌了多少,终于救回他一条命。朝政被荒废了许久,南玖以前再怎么心系花清浅,后宫

总会走一走。可邱贵妃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南玖也不曾关心过只言片语,早朝更是直接罢了。太后冲进奉先殿的时候

,南玖正抱着花清浅出神。花清浅眼窝深深陷下去,整个人毫无生气,南玖抱着他也好不了多少,这哪还能看出那个正

值壮年的皇帝的影子?

太后气极,抄起一旁的玉如意就往花清浅头上打去。南玖抬起手臂替他挡了这一击。王宝愣了一下,赶上前就要拦住太

后,翠英挡在他面前,他不敢太过动作,南玖不悦,皱眉吼道:“王宝,你干什么吃的!”

王宝得到命令,一下子就把翠英推到一旁,太后手中的如意打了第二下,着在床头,南玖抱起花清浅闪在一边,眼看着

王宝拦住了太后,才又把花清浅放回床上。

太后气的直喘,她手里的玉如意被夺下来,整个人像瞬间丢失了全部的力气,委顿在椅子上。王宝战战兢兢奉上茶,她

一巴掌甩在王宝脸上,王宝立即跪在地上。南玖的手轻抚着花清浅的脸,对太后道:“母后,我明日就去上朝,下朝之

后就去看看邱贵妃。儿臣会尽力克制,做个明君,所以求母后饶他一命。”

太后在气头上,可南玖难得对她这样低声下气说话,甚至带了些哀求。这个儿子一向不怎么与她亲近,能为了花清浅求

她,用情之深自不必说。太后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睡梦中的花清浅挣扎开来。南玖急得立刻握住他手,花清浅像抓

稻草一般抓着南玖,眉头紧紧皱着,像是梦见什么极可怕的东西。南玖一阵心痛,伸手想抱花清浅,可耳边听着一声低

吟,硬生生把他的手逼了回来。

花清浅睡梦里喊着,清言,救我。

南玖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太后冷笑一声,道:“这就是你心心念念要保的人?”

南玖转过身,有些哀戚:“儿臣有什么办法,对他好,他不领情,想着不要他的心,只要他的人,他却又禁不起折腾,

几乎去了。儿臣如今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太后走过来,看了看花清浅,叹道:“依为娘看,最好的法子,就是一杯毒酒,花清浅死了,万事就都了结了。”

南玖身子一震,抬起头道:“母后,花清浅死了,儿臣活着又有什么乐趣?”

太后冷冷地瞥了花清浅一眼,面对南玖,换上一副慈母的面孔:“这世上,从来没有谁能一辈子不变心,他花清浅也不

例外。如今他想着别人,不过是因为还有个念想,你把他的念想都去了,他没人可以依靠,不就只能依靠你了?”

“儿臣愚钝,不明白母后的意思。”

太后执起南玖的手,一下下拍着他的手背:“纪清言活着,花清浅就永远惦记着他或许能回心转意,若是纪清言死了,

花清浅惦记谁去?在他身边的唯有你啊,你就算对他再不好,他也只能倚仗你。况且他看了纪清言的下场,就更明白忤

逆皇上是个什么结果,你说,他以后还敢么?”

“可花清浅如今并不怕死,他只求速死……”南玖眉间全是愁。

太后摇摇头:“他府中还有个老仆人不是么,花清浅敢死,就让这老仆人一家陪葬。况且,死有时候,并不是件容易的

事,是痛痛快快死还是尝尽痛苦再死,花清浅也要想一想。”

南玖若有所思,太后拍拍他的手背,轻声道:“法子母后都替你想好了,你若是下不了手,母后给你代劳。只有一条,

往后花清浅再怎么闹腾,朝政不能耽搁了。你首先是个皇帝,其次才是南玖,懂么?”

南玖点了点头,勉强笑道:“母后放心吧,往后不会了。”

第49章

自然,这些事情,花清浅是不会知道的。他醒来之后一切如常,唯一不正常的,就只有此刻架着他往前走的太监。

南玖身边的太监,无论如何也不敢这么硬生生架着他往前走,况且这前后簇拥的,面孔也太生了。他想了又想,沙哑着

嗓子问身边人:“你们要把我带到哪去?”

身边的太监哑巴了一般,一个回答的也没有。他实在没有力气挣扎,也就随他们去了。穿过重重宫墙,这分明是午门的

方向。花清浅越想越不对劲,厉声道:“你们是谁,想做什么?”

领头的宫监回过头阴涔涔一笑:“花大人,前儿个抓了几个乱党,借教书之名,行谋逆之事。今儿在午门外行刑,以儆

效尤。”

花清浅一怔,身边两个太监用力,拽疼了他的胳膊:“你们抓乱党,与我有什么关系?”

“只因为有个是花大人的熟人,上头说了,叫花大人亲自监督行刑,以撇清关系。”

花清浅冷笑:“我认识的人不过寥寥,怎么会有乱党?况且,我天天被关在这宫里,哪里来的时间跟乱党来往?”

“上头这么吩咐,奴才们照办,花大人也别再问了。”他使了个眼色,太监加快脚步。

午门外有个刑台,从来都只处置朝廷官员,今日要处置一介平民,却也拉开架势。花清浅不知道南玖葫芦里又卖什么药

,被人半胁迫着坐上监斩的位置上,座位左边坐着刑部一位官员,见他坐好,就吩咐道:“带犯人。”

对面刑台上,身穿囚服的犯人被带上来,跪在刑台中央。花清浅几乎一眼就看出那是谁,那夜之后,再也没见过他,原

以为今生不会再相见了,怎料到再见会是这样的情景。他想站起来,身边的太监却把他压在椅子上,那个人头发披散着

,目光遥远地投过来。花清浅不知道那眼神是什么,憎恨或者悔恨?太远了,花清浅辨不分明。

刑部官员低头展开一张黄绢,刚想朗读出来,花清浅出声道:“这位大人是不是搞错了,这个人我的确认得,可他不是

乱党,他前不久才与大人同朝为官。”

那官员看了看站在花清浅身旁的大太监道:“纪清言的确是乱党,是三皇子叛乱的残余。他在京郊以教书为名聚众谋反

,他自己都认罪了,花大人还有什么异议?”

“不,他不是乱党,凭什么认罪!”花清浅拍案,“你们对他行刑了?”

身边的太监按着他肩膀,表面看来不出奇,却充满力道:“花大人,纪清言衣衫完好步履正常,气色比您还要红润上几

分,哪里像是受刑了?时辰不可耽误,还是快叫大人宣读圣旨,咱们也好行刑啊。”

花清浅还待说什么,那太监竟然堂而皇之把布巾塞进他口中。刑部官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把圣旨读了一遍。花清浅叫

不出声,却知道这圣旨上每个字都剜去他心头一块肉,而圣旨读完,拿到纪清言面前,纪清言却也面不改色,用毛笔画

了个圈,随手丢开了。

侩子手早就候在一旁,圣旨被撤下去,他就掏出那柄薄薄的,却锋利无比的小刀,对监斩行了个礼,走到纪清言身边。

纪清言平静地可怕,他看了侩子手一眼,甚至笑了笑,道了声“有劳”,便低下头,准备受刑。

侩子手一时竟有些怔忪。

面前的人,听清楚自己被判的是什么刑罚么?

他片刻回神,也觉得自己没必要替一个将死之人担心,小刀薄薄地贴上纪清言右手臂,眨眼间就片下一块肉来。

肉与骨头脱离得太快,甚至顿了顿,鲜血才喷涌而出。纪清言疼得颤了一下,咬住唇,硬生生忍住。侩子手也觉得此刻

便叫太早,凌迟这种刑罚最多可以割上三千刀,最少也要一千刀,这才叫千刀万剐之刑。纪清言现在就大吼大叫,只怕

要想许多人一样,三千刀不到,自己先活活疼死了。

花清浅口中塞着布团,肩膀被按着起不来,纪清言如何被下刀,被削去一块肉,又如何忍住这痛楚,他看得分明。原来

南玖是要让他亲眼看纪清言被人一刀一刀杀死来断他的念头,他眼眶干涩,深深明白,纪清言有今日,全是自己害的。

自己杀了他唯一的亲人,今日又要杀他。

他不愿承认,可又不得不承认。梦里头那个七夕不会来了。

侩子手的刀又贴到纪清言身上,凉薄的刀刃擦着皮肤,忽然着力,又一块肉从身上掉到刑台。纪清言头上全是汗,血顺

着胳膊流下来,染红了身下的地面。他面上始终平静,咬住嘴唇忍痛也好,偏过头不愿看那柄小刀也好,始终没有抬头

看花清浅一眼。

这场刑罚从上午一直持续到正午过半,天阴着,刑场上谁也没有出声,纪清言的忍耐便格外可怖。他昏过去几次,被凉

水泼醒,继续这场酷刑。很长时间里,刑场上每个人都能清楚地听见刀片着肉时,那骨肉分离的钝响,肉片着地时,血

滴在地上的轻响,这是他们这一生最不愿回想的记忆。

纪清言的右手臂只剩森森骨架,侩子手绕过去,打算凌迟他的左手臂。纪清言忽然抬头,投给花清浅一个眼神,侩子手

以为他想说什么,他却仰着头,看了一眼天空,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他是有话要说吧,却觉得距离太远,说了我恐怕也听不到,是么?花清浅抬头,看了看纪清言头顶的那一片天,云彩飘

着,也不过片刻,原来在他头顶飘移的云就到了自己头顶。花清浅忽然一个用力,撞开在身后的太监,一路跌跌撞撞跑

到刑台之上。刑台上全是血,他滑了一跤,身上手上脸上沾满了纪清言的血,他却还是爬到他身边,把他抱进自己怀里

“清言,醒醒……”他轻轻拍着他的脸。

纪清言睁开眼睛,用力笑了一下,叫他的名字:“清浅……花清浅……”

“我在,是我。”花清浅也笑笑,似乎此刻不是在刑台之上,也不过是花府后院,两个人谈谈天,聊聊该如何整饬花园

“清浅,我送你的红豆……你可还带着?”

“带着。”花清浅从腰间扯下荷包,交到他举着的左手中。纪清言把荷包举到面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交还给他

:“此物……最相思……清浅,你若是不喜欢,扔了就是……”

花清浅摇摇头,纪清言沾血的手指移上来,抚摸花清浅的鼻尖唇角:“清浅,不管你信不信,我很后悔。”

花清浅的身体猛地震动了一下,把怀中人抱得更紧。午门外马蹄得得,忽然冲进一个人来。那人下马,立刻有侍卫涌上

前,不让他靠近。他大吼着,几鞭子就把侍卫太监抽到一边。

“我是慧王,谁敢拦我?!”

没人敢栏慧王。荣萱一眼就看见刑台上的花清浅和纪清言。太后令自己的心腹从奉先殿带出花清浅,同时南玖将纪清言

判了凌迟,他得到消息就立刻赶过来,却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南玖已经疯了,太后却纵容,甚至帮助他发疯。荣萱一

路跑到刑台上,刚看了纪清言一眼,就再也看不下去。

那个言笑晏晏,眸光里总有着许多猜不透的情绪的书生,已经不在了。

他静静走过去,花清浅和纪清言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两个人用一种别扭的姿势拥抱着,谁也不放开谁。良久,花清浅问

:“清言,你活着,难过么?”

纪清言微弱地点点头,忽然笑开:“我活着,不过想再见你一面,告诉你这句话,如今,心愿已了。”

“纪清言,你是个傻子,难道从来没人告诉过你,自己做的事情,永远都不要后悔?”花清浅把脸贴在他额头上,轻轻

地蹭了蹭,“下辈子要记得,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万一做了,也别后悔。”

“我记着了。”纪清言笑着,忽然头猛地向后仰,喉结耸动了几下,整个人就这样没了气息。

花清浅丢开小刀,把纪清言的尸身交给荣萱。怀里空了,他忽然茫然起来,好一会儿,才拉着纪清言的手,对荣萱吩咐

道:“你把清言,埋在咱们家花园子里,就在那棵梅花树底下,树一个墓碑。清言不是乱党,别叫人糟践了他。”

“清浅……”荣萱泣不成声。

花清浅站起来,身子晃动了几下,却没有倒。他遥远地与站在宫墙上的南玖对视,风吹散了他的头发,他看着看着,忽

然一阵大笑,更显得疯癫。南玖面目冷静,甚至有些肃穆,静静待花清浅笑完,对身边人比了个手势。太监悄悄围住刑

台,花清浅冷眼环视一圈,大声道:“南玖,你休想!”

南玖冷笑一声,太监们一拥而上,将花清浅按倒在地。花清浅重重摔倒在地上,口中却还是重复着那句话。荣萱分明看

到他口中溢出血迹,他抱着纪清言的尸身,心里渐渐有了决断。

第50章

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纪清言的笑脸。

还是那副样子,有些光华内敛,眼角却藏不住的狡黠。今日的他,比平常还添了几分深情,靠上来同他并肩坐着。四周

忽然现出群山碧水,脚下踩着嫩草,身旁就是鲜花。花清浅便知道这是梦,更加珍惜起来。

只有在梦里,见到纪清言才能没有一点怨,才能骗自己,这个人他爱我疼我怜惜我,才能一遍遍念着他说过的话,沉沦

下去。

所以他才恨不得总是这样睡下去。纪清言在梦里同他说遗憾,没能完成他的心愿,又说起自己早已生无可恋,只盼来生

。花清浅淡淡笑着,不回话,抓着他右边空荡荡的衣袖,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纪清言是他对幸福的最后一点向往和努力,丢了,他不知道靠什么活。

再长的梦,也有醒的时候。花清浅依稀记得,自己在南玖床上很不配合,甚至抓起床边摆着的瓷瓶打破了南玖的头。南

玖盛怒之下把他扔进这个地方来,指天誓日说永远不会放他出来。花清浅用手臂支起身子,环视了一圈。

冷宫从来都恰如其分地体现了这个“冷”字。时值深秋,冷宫里莫说生火的木炭,连窗纸完整的门都没有。花清浅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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