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衣带水——拐枣
拐枣  发于:2012年01月29日

关灯
护眼

“贤侄说得甚是,裴少傅如今还下在天牢里呢!”顾珩端起碗来,淡淡地打断了元随的话。

元随莫名其妙地转身瞪顾珩一眼,但见对方抬眼冲自己微笑着,只是那笑容中隐隐透着令人胆寒的意味。元随被他看得

颇有些毛骨悚然,连忙跑回自己的矮案旁坐下,悻悻地将桂花饼堵了满嘴。

元舒没想到卢帆会如此开门见山,一时吃惊,旋即幽幽道:“子樯,是谁让你来为叔麟说情的?朕记得你并不认得我延

国朝堂上的哪位大臣啊……莫非是方旭?”

“不全是。方将军的确是去过下臣处所,请求下臣为裴相说情。不过——其实下臣原本就想和延君说说,只恐怕延君这

几日为政事忙碌,故不敢相扰。”卢帆回答道——他始终微微垂着头,目光落在元舒的屦尖上——刚换上的玄色丝屦沾

了两瓣晶莹的落花,仿佛一只歇憩的粉蝶。

他不敢抬头。

怕抬了头,就只会落荒而逃。

元舒起身静静地望着他——对方低垂的眉目映着青色衣襟上的两痕兰草,仿佛镇定自若的模样,露在袖口外的半截指尖

却不可抑制地颤了颤,犹如头顶上满树迎风初绽雪白梨花。

“那好,你要从何说起?”

“就从这池中的青鱼说起。”卢帆转过身去,指着水光潋滟、银鳞闪烁之处,微笑道,“延君可知为何青鱼此刻皆聚集

于此?”

元舒一怔,继而失笑道:“子樯,这种问题你又何必问朕,自然是因为朕适才投了饵食,故群鱼争食,聚集于此。”

“是。”卢帆颔首道,“垂钓之人也是如此,以饵为诱,引游鱼上钩。所谓钓鱼,是垂钓之人愧对游鱼,还是游鱼愧对

垂钓之人?”

元舒听得卢帆的弦外之音,苦笑道:“若是鱼不贪食,垂钓之人也束手无策。”

卢帆望着渐渐散去的鱼群,摇了摇头:“游鱼趋食本就是天性,可众人却只嘲笑游鱼贪食送命,却无人责问引诱鱼上钩

的垂钓之人——这个道理,下臣以为实在是高妙得很。”

“子樯,你不是在说这池中之鱼吧。”

卢帆笑了笑,略略瞥了元舒一眼:“延君既然知道,又何必非让下臣直言不讳?这隐忧原本就是延君埋下的,试问天下

,哪一个儿子不眷恋父亲?裴相幼时受到的冷落,延君恐怕比下臣要清楚得多。何况,当初倘若延君防微杜渐,裴相也

不至于沦落如此,若不是你有意纵容,又擢升他高位,偏偏还趁着春祀暗示裴相——可怜的是裴相还未稍动,延君的千

军万马就已经兵临城下了——这鱼儿尚未咬钩,垂钓之人就已经忍不住将它网了上来,倒头来,反倒去怪鱼儿了。”

一语言罢,卢帆长长舒了口气——这些话,实在是情势所迫,不得已才信口开河,若放在京都或者家乡,不知会被多少

人驳回去,只不知能不能喝住这个……嗯,蛮荒之地的国君。想到这里,他蓦地想起顾珩也在,不由得偷眼瞧了瞧对方

顾珩此刻正低头拈着一块桂花饼,嘴角倒有一丝并不分明的微笑。

元舒从未见过如此的卢帆,虽然语气依然温和,但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却有些不像平日里的卢帆了。他心中哭笑不得,

反问道:“子樯你这么说来,那叔麟篡逆,罪责倒该由朕一人承担了?”

卢帆望着元舒表情苦涩的面容,心中一跳,连忙回过头去:“这,这……倒也不是。就像池中之鱼,如果满足于水草青

苔,便也不会轻易上钩了。只是延君,裴相之才众所周知,况且叛乱伊始便被延君制住,也算不得什么篡逆之举,又有

裴鸿胪功劳在前——即使是延国律法严苛,也不至于如此残忍,直定了死罪吧。”

“你要朕放了叔麟?”元舒逼近一步,提高了声音,极认真地问道。

卢帆微微往后倾了一倾,慌乱地躲开了元舒,轻轻喘息一声,才缓缓地坚定地说道:“不是下臣要延君放过裴相——而

是,延君应该放过裴相,延君自己,也想要放过裴相。”

元舒望着静静立在那里的卢帆——对方红着脸颊,青灰的衣衫拢住了他属于江南之人的瘦削身形,仿佛一株濯濯的柳树

,出现在这样一个干燥的半年飘雪的九玥宫闱之中,分明是突兀的,却让自己觉得这个寂寥寒冷了多年的地方,突然温

暖柔和了起来。

不知他的故乡,究竟有什么样的风景……

元舒轻咳了一声,道:“子樯你说的虽有理,但朕也不会就这样平白放过他,否则如何与众臣交待,子樯你能说服得了

朕,朕却不见得能说服得了众臣……既如此,朕倒有个折中之法,便将叔麟黥面刖足,连裴氏三族流至北境——这也算

得上我延国除死罪之外最重的罪责了,如此来,倒也可平息攸攸众口。你看如何?”

黥面刖足,是要毁去裴华容貌,再斫去双足的的重刑,卢帆心下不忍,却也知晓这是元舒的让步,至少留下了裴华的一

条性命,便松了口气道:“是个好……”

他正要颔首同意,突然一怔,转过脸去有些恼怒道,“延君怎么问下臣?这不该是和下臣商量的事。”

“是,不该和你商量。朕还要大礼谢过你这个外邦之臣。”元舒笑道。

那边元舒正和卢帆说话,这边的元随越听越忍不住,低头去抓桂花饼又要堵住自己的嘴,却发现盘中空空如也;于是正

想开口戳穿自己父皇的“伎俩”,旁边的顾珩却已经将自己的那碟桂花饼递了过去,附在元随耳畔低笑道:“元兄和卢

先生说话,贤侄你还是不要插嘴为妙。”

元随鼻子里“哼”了一声,含着满嘴的饼屑小声对顾珩道:“父皇连这个也做顺水人情,实在太……嗯狡诈,对,太狡

诈了!”他说话含混,语气却忿忿不平。

顾珩摇头轻笑道:“所谓帝王权术,贤侄你是学不来的。”

元随不屑道:“什么权术,我不愿学才对……”

顾珩轻笑了一声,元随觉得分外刺耳,刚想画蛇添足地反驳什么,却听见元舒冲自己喊道:“随儿,适才卢先生说得可

有道理?”

元随将噎在喉间的桂花饼渣子用力咽了下去,才攥着烟青的衣袖摁一摁胸脯,朗声答道:“卢先生说的自然是有道理的

,否则如何能够说服父皇?”

元舒笑道:“既如此,那朕便请卢先生做你的少傅吧。子樯,你看如何?”

“什么?”卢帆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道,“延君,这怎么可以?下臣乃外邦之臣……”

“可子樯,是你放走了随儿的少傅,难道不应该还他一个少傅?再者适才子樯你也说过,除非你是我延国之臣,否者朕

怎么要同你商议此事,又如何能应了你的谏议?”

“虽是如此,但……我身为宏朝使臣,怎么能够做你延国的臣子!实在荒谬之极……”卢帆太过意外,甚至有些不知所

措起来。

“子樯,我以为此事甚妥。”一旁沉默了许久的顾珩却蓦地开了口,“我没有记错的,你在来此的路上,还对我说过希

望将来能得一职,哪怕是并非显要的官职——如今元兄既有意请你做太子少傅,我看也未尝不可。”

“殿下……”卢帆回过头去,呆怔怔地望着顾珩,仿佛自己一时听岔了一般重复道,“殿下以为此事……甚妥?”

顾珩微笑着点点头,又拂开了青蓝衣袂上的几瓣雪色落花,才不疾不徐地缓缓道:“不知子樯你是否记得,当日我央你

留下的时候,你曾因无故留在九玥而犹豫过,如今你若应承了元兄此事,留下来也更顺理成章了。自然,这只是我的看

法,究竟是否做这太子少傅,还是要子樯你自己决定了。”

“可……太子聪慧敏捷,可下臣才疏学浅,实在难堪此任。”

“卢先生往日也曾教我习字念书,并无不妥,为何如今又不肯教了……父皇,卢先生并非不堪重任,只是嫌我这个学生

愚钝而已……”元随抽噎着吸一吸鼻子,伸手就攥住了卢帆的衣袖,垂着头失落道——他向来就与元舒极为默契,此刻

更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不是……太子,下臣并无此意……”卢帆一怔,抬起头望着身旁的元舒——日光酽酽地落了他一身灿金的颜色,把那

些龙凤的织纹衬得仿佛藤蔓一般开出了璀璨的光斑,正如元舒期许的目光——难道自己真的不想做这个太子少傅么?或

者说,难道真的不想有一番作为而不是……而不是面对门第还有宏朝重重的乱如丝网的倾轧与暗流奔涌?

或许真的只有这几年岁月,能够忘记族中纷扰了。

卢帆踌躇了半晌,终于长揖道:“下臣尽力一试,不敢怠误。”

“子樯愿意做随儿的少傅,真是太好了!随儿,还不过来行拜师之礼——只是不知子樯要何束修?”元舒朗声笑着,又

抬手示意宫侍过来,“这样,朕立刻命人备上金银锦帛送至客殿。来人——”

“延君不必如此!”卢帆连忙惶惶地拦阻道,“既然月有俸银,又何必束修?何况这样挥霍金银,恐怕惹来流言,反倒

弄巧成拙。”

“没有束修之礼,如何能成?再说,替随儿请少傅,难道还值不得区区一点金银?”

“这……”卢帆随意环顾了四周,瞥见矮案上恰搁了一只光洁透亮的犀角,结了鲜红的丝绦,映着落蕊,宛若一道灼灼

燃烧的穿云晚霞,他便顺手指着那犀角道,“不如就送下臣这个好了——以此为束修,也省去许多金银。”

这一句话出口,元舒三人齐齐望向那枚犀角,皆是一愣。

顾珩最先忍不住笑起来,半晌才拊掌道:“子樯你果然好眼力——这枚犀角当真抵得过万千金银。元兄啊,你身为延君

,究竟要不要把这个送出去呢?”

“什么……”卢帆迷惑道,又远远地将那犀角细细瞅了一遍——纵然是光洁通透,宛若上好琥珀玛瑙,却也只是一枚实

实在在的犀角,怎么能抵过万千金银,殿下大概是说得过了吧?

身边的元随扯一扯卢帆的衣袖,也低头笑道:“卢先生,这枚犀角是……是归延国丞相所有的——父皇适才刚命人从裴

府那里取来,顺手就搁在这里了。父皇你看,连卢先生都觉得你的束修之礼薄了呢!果然替儿臣聘少傅的时候就悭吝。

”说罢,还转头冲元舒龇了龇牙。

顾珩低低地嗤笑一声:“挑拨是非。”

元舒微笑道:“卢少傅既然要了,朕怎么会不给?再者太子少傅本就近于虚职,若将叔麟原本的相位一并承了,也了结

了朕的一件心事。”

说着就径直走到矮案边,将那犀角拾在掌心,又放进卢帆的手中:“还请卢少傅,不,卢相收下。”

卢帆仿佛握住了一块炙了千年的烧红烙铁一般,忙不迭地将那犀角哆哆嗦嗦塞给了元舒:“下臣实在不敢要!适才都是

玩笑之语,延君若执意要下臣收下此物,下臣只有辞去太子少傅一职了!下臣宁可做言而无信之人,也万万不敢收此物

!”

“怎么,做我延国的丞相竟令子樯如此难堪?”元舒仿佛极为苦恼地踌躇了片刻,然后仍旧把犀角递至卢帆面前,微笑

道,“可朕不想言而无信,再者叔麟之事子樯帮了大忙,朕尚未谢过你,如今子樯既然指了这犀角,当然是要送给你的

——何况有此犀角者可自由进出宫禁,也好让你随时入宫教导随儿。至于丞相,不想做也罢了,朕并想不勉强你。”

顾珩垂目望着碗里映着天穹上絮絮的云朵的一汪蜜水,点头微笑道:“正是如此,元兄说得有理。”

卢帆原本没有半分想收下此物的意思,但谁知顾珩却开口也劝自己收下,他局促地盯着那鲜红丝绦所坠的犀角在自己的

眼前兀自打了个转,终究伸手将那枚犀角攥在了掌心。

“诶,你说父皇真敢把那犀角送给卢先生啊。”元随见元舒领着卢帆走远了,悄悄拽了拽顾珩的衣袂道,“那个东西,

可不止能自由出入宫禁,就是随意进入各台省也无人胆敢阻拦啊,就这样送出去了……喂那个是我的桂花饼!”

顾珩取了碟中仅剩的一块桂花饼咬一口,才瞥了瞥元随,说道:“怎么,一枚犀角换我宏朝的使臣还不够便宜的?贤侄

你从此便跟着子樯读书,我偶尔也会去看看贤侄。”

元随“噌”蹿起来,往后跳几步,几乎踢翻了食案:“你还是别来‘看看’,我看着你就……”

看着你就毛骨悚然。

顾珩掰了最后一小块桂花饼投入水中,擦净了手指,抬头对元随笑着缓缓道:“贤侄,桂花饼真不错。”

第十六章

转眼之间已是仲夏,九玥虽偏处西北,可每逢盛夏依旧是酷暑难耐。这一日又是晴空朗照,天穹染着明晃晃的湛蓝颜色

,竟不见一丝云絮。

苍翠高树掩映之下的东宫,虽然殿内已经被宫婢们摆上了许多从冷窖中端来的冰块,却也依旧有些热得发闷。

元随正耷拉着脑袋跪坐在桌案后,魂不守舍地眯缝着眼睛,望着不远处的一只盛满了大块冰雪的铜盆发愣——铜盆中的

冰已经融了些许,悠悠的白雾仿佛极细的丝绦,将自己的三魂七魄都牢牢系住,一点一点地抽离飞升而去……

正在元随讲学的是太子少师沈攸之。身为秘书监的他已近半百,原先是元舒的太子中舍人,元舒素来与其相厚。沈攸之

博闻强识却不喜处理俗务,元舒即位后便将他迁做了秘书监,也算得上人尽其才。

此番命沈攸之做了太子少师,元舒也有自己的考虑,一则沈攸之饱览群书,教导元随读书最为合适,二则他行事端方刚

严,想来不吃阿随胡搅蛮缠这一套。

果然,沈攸之讲完一篇《韩子》,抬头却见对面的元随兀自摇摇晃晃,俨然是昏昏欲睡的模样,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低

声喝道:“殿下!”

元随神魂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此时如闻惊雷,吓得战栗了一下才缓过神来。他望了望脸色微青的沈攸之,自知失礼,

不由地心虚道:“沈师傅……”

沈攸之微笑道:“殿下大约已经领悟《韩子》真意,微臣便不再多做讲解了——殿下这几日先将这篇《五蠹》默上两遍

,再做篇文罢。倘若陛下考问起殿下……”他笑了笑,顿住不再往下说了。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