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的话,一定比他好上许多。”
顾珩瞅着元随沾了两缕地毯绒线的衣袖,道:“那可是我宏朝的使臣,哪里有工夫成日为你这种琐事忙碌。不过……这
几日子樯归来甚早,莫非是贤侄……”
“才不是我!”元随撇撇嘴连连否认道,“是沈少师……”
“沈攸之?”
“嗯,你吃不吃……”元随刚想把面前矮案上的那一盘合桃酥推给顾珩,抬眼却对上了对方眯起来的双眸,危险得犹如
蓄势待发的箭镞——元随缩了缩,勉强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是好几天前的事啦……”
“……后来元兄送子樯回来的?”顾珩望着窗外迎风哗哗作响的满树榆钱,若有所思道,“难怪那夜子樯……”
“难怪什么?”元随原本拈着合桃酥正啃得起劲,此肯不由得好奇起来,凑上前去。
“难怪——”顾珩回过头笑了笑,“难怪贤侄你衣襟上会沾了那么饼屑。”
日光勾出他柔和的侧脸,又披落在他绣了六角浮菱的袖缘上,那些菱角花朵仿佛触了灿金的天河流水,起伏且摇曳。
元随怔怔地望着顾珩,又听他这么说,慌忙叼了合桃酥去拍交领上的屑子,拾掇净了抬起头,发觉顾珩正瞅着自己笑得
奇异。
“我……”元随要替自己的手忙脚乱辩解,殿外却突然传来脚步声,似乎有些急迫。
不多时,庭澜便小心翼翼地来到自己的面前,瞥一眼顾珩,欲言又止。
元随瞥了瞥顾珩——对方只是很合时宜地埋头研究着那堆樗蒲——他冲庭澜点点头,起身向殿外走去。
“见过殿下。”郁鹤躬身道。
“郁应诏,是父皇那里出事了?”元随心下一凉——若是闲杂或者宴乐之事,恐怕郁鹤不会避开顾珩。
“陛下无事,是卢少傅出事了。”郁鹤看了一眼门内,低头在元随耳边将来龙去脉轻声说了个大概。
“卢先生受伤了?严猗可是集书省的人,他到尚书台做什么……”
郁鹤笑了笑,道:“现下微臣也不知卢少傅如何了,陛下已经去了客殿,今夜恐怕无法来东宫了。”
“我知道了。多谢郁应诏,请回吧。”元随点点头,心里却惴惴不安起来——他命庭澜送郁鹤走远,自己蹑手蹑脚返回
殿内去了。
顾珩此刻已经起身要往外走,见元随进来,便笑道:“子樯大约回了客殿,我正有事想和他说说,便不在此多搅扰贤侄
了。”
元随听了差点跳起来,心道:若是让他知晓卢先生受伤一事,恐怕要恼怒的吧,毕竟又是我们的错处——再说父皇还在
那里……不成,无论如何得把他强留下来。想到这里,元随便扭捏上前,觍着脸讪笑道:“何必那么早回去……哈哈,
说起来我这个做贤侄的还未请……嗯请……”
“请什么?”
元随窘迫得仿佛油煎火炙一般,半晌咬牙道:“还未请……小叔……用过膳。”
顾珩一怔,随即笑出声来:“贤侄既如此说了,我也不好再推辞什么了。”
这一顿晚膳,元随简直食不知味,却不得不假作淡定自若的模样,和顾珩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恨不能吃上一个时辰。
顾珩自然看出元随的异样,却猜不出他这样费尽心思挽留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
元随终于无话可说,极尴尬地将食案中的鹧鸪肋骨叠成了一摞岌岌可危的骨塔,冲顾珩笑了笑。
顾珩僵着一张脸,起身道:“如今晚膳已毕,贤侄也该做些正经事了,我回去了。”
“喂你不能走!”元随心下着急,口不择言着就往顾珩身上扑去。
顾珩毕竟是皇子,听闻身后声响,下意识地侧身一闪,只听得“咚”地一声——案掀盏倾、满地狼藉,而元随极其惨烈
地趴在地上,连痛呼都没有气力了。
“阿随,你怎样?!”顾珩愕然,连忙蹲下身去扶起元随,“摔伤了……”
那个“吗”字,终究被生生卡在喉头——
顾珩看见元随的下颌处,鲜血淋漓。
第十九章
夜晚的客殿原本比起一墙之隔的内廷要静谧一些,而今夜因为顾珩屋内的灯火不曾亮起的缘故,客殿唯一的一处通明屋
子更显得落寞了许多。
屋内,卢帆斜倚在榻上,牵了一角薄薄的绸衾,掩耳盗铃般试图将肩头遮住。他听着门外元舒与薛砚的模糊交谈,不安
地将目光投向了那枚放在榻边矮案上的犀角 ——自己与严猗的事在众目睽睽之下闹得实在太大,何况对方又是延国的
贵族,恐怕如今此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别的后果不提,卢帆唯一担心的便是顾珩会由于此事的缘故,愈发难以立足了
。
直到元舒走到榻前坐了,卢帆才收回目光,冲元舒苦笑道:“严猗的事,我……”
元舒却似乎没有听见卢帆在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握住卢帆攥着绸衾的手指,然后缓缓而坚定地拉开去。
“一点小伤而已,延君……”
“来,给朕看一看。”元舒望着他道,“掩着就会好么?还是当真伤了筋骨,你不肯说?”
卢帆原本还在伸手推拒着,低头对上元舒柔软而专注的眼神,他的手指蓦地一抖,仿佛如释重负般松开了绸衾,湖蓝颜
色的绸面上染了两瓣深殷的颜色,大约是自己的手指上沾过肩头的血痕。
元舒将完全落于自己掌中的手指握得更稳,继而抽走了那一小团被攥得有些潮气的衾角——外衫和中衣的右衽已经褪至
肩下,绲缘上的流云拘谨地攒积在臂弯,仿佛阳台神女的一段愁眉。裹着素纱白缎的肩头隐隐凝着一朵微红的颜色,元
舒突然想起那日初见卢帆时,摇摇晃晃立在船舷的他,被泠泠江风吹出的脸颊上也染着同样的仿佛羞赧的微红颜色。
卢帆垂着眼,恰恰瞥见元舒眉宇之间的复杂神态,莫名脱口安慰道:“其实……严猗他也并非有意,我听致仰说,严猗
和裴华从小便是一双挚友,如今……况且的确伤得不重,适才太医署那边不也说……你也不必……”
元舒却蓦地发觉卢帆的手臂上似乎隐约现出几道伤痕,许是年岁已久的缘故,那些伤痕颜色有些浅淡,但被卢帆原本的
白皙肤色一衬,竟显得刺目起来,扎在元舒的眼眸中,他忍不住探出手指,抚摸过那些经年的伤痕。
“这个是很久以前,被阿彦划的,阿彦那次偷了父亲的剑来玩,结果不防就伤到了。叔父们教我练剑时,用的剑锋都未
开刃,因此便是伤了也只是青黑几日而已,只是有时候也伤得重了,便只有枕着矮案读书……”卢帆笑了笑,又瞥了一
眼桌案上的那枚犀角,自语道,“其实早该把它还给你……却有意无意地装作忘了,说到底还是大约我贪恋权势……元
舒你……”
此话未尽,卢帆顿觉手臂触了一点柔软的濡湿,一寸一寸攀附至自己的肩头。他慌乱地低下头去,却只望见了元舒束冠
上的润泽玉石映着灯火,如同自己再也忍不住落下的泪。
元舒亲吻过卢帆的肩头,继而以唇轻轻摩挲着他的脖颈——不知是伤口的疼痛未消,还是回忆过于渺远,元舒感到卢帆
不由自主地微微打了个寒噤,便又将他搂得更紧了一些。
卢帆犹豫着,突然发觉心中空荡一片,而那护住自己的怀抱又太过温暖,柔和得如同……如同自己相隔了多年未往的故
乡陌头,那生满了柔软柳絮和灼灼夭桃的春日堤岸。
卢帆几乎生生沉浸于此,却蓦地想起对方不但是元舒,而且是“延君”,脑海中尚存的半分清醒便敦促着自己收了要反
拥住对方的双手。卢帆扭过头,将脸颊离元舒半分,道:“延君,早些回去罢……”
元舒扶住他的双肩,盯住卢帆,微笑道:“子樯,你这么久未将那犀角还给我,当真只因为所谓的‘贪恋权势’么?只
为了这个?”
卢帆瞥了瞥元舒,却不敢对上他的双眸,似乎极害怕被看穿一般扭头道:“当真只为了……”他攥了攥身下的衾褥,所
有荒唐的迷乱的回忆仿佛透过自己用力得有些发白的指节,穿过四肢百骸,一齐向涌向了脑海,那些自己也弄不懂为什
么会发生的梦境,其实早已根深蒂固……
呼吸重叠着元舒胸口的起伏,卢帆的呻吟破口而出,早已忘记了适才自己究竟说过些什么,又想说些什么。
“子樯,以后便在一起罢。”元舒的笑声在耳畔尤为清晰,清晰得几乎要把那些藤蔓一样的梦催出了花朵。
卢帆伸出手去,轻轻地“嗯”了一声。
虽是这么应了,甚至眼前之景与幻梦近乎形影,重重叠起来,倒仿佛分毫不差,除了……
很疼。
卢帆微微仰起头,却觉得眼前迷蒙,唯有那凝视自己的眸子是极亮的,他艰难地忍住喘息,却抵不过接踵而来的情潮—
—卢帆将自己脑海唯一剩下的几缕清明全数化做了略带恐惧的羞涩,直到那呻吟抑制不住,他终于抬头凑向了元舒的嘴
唇。
元舒愣怔了一瞬,亦不知是欣喜或是其他,只将埋在卢帆墨发中的手轻轻往上一托,专注而温柔地衔住了他的嘴唇——
卢帆的唇齿冰凉,带着些许怯弱,似要局促地撇开元舒的追逐。元舒笑了笑,吻向他的嘴角,卢帆的不由自主的呻吟便
悉数响在耳畔,沙哑又急切,仿佛欲言又止的催促。
元舒哪里耐得住他这样的似有若无的诱引,身下自然更加忘情而动,掠夺起来。
卢帆缩了缩,继而是情不自禁地喘息,抑在喉头,有些闷,又无比动人。额角的一滴汗水顺着黏湿的一缕碎发滑落在乌
黑的睫毛上,被元舒轻轻吻过,兀自颤抖不已。甚至连那乌发下掩着的一轮耳廓,也因情潮的熏染而晕上了浓重的殷红
,犹如一朵半开的木棉。
元舒捋开卢帆耳畔的湿发,再次俯下了身体。
……
此刻的东宫,却又是另一番鸡飞狗跳的景象。
元随正用右手的衣袖狠狠地捂着下颌——上面绣着的细颈小鹤仿佛浴火而飞——指缝间的血迹已经半干,粘糊糊地腻在
指节上。
“把手拿下来,给我看看。血都干了你捂这么紧做什么。”顾珩握住元随的手指,镇定地说道。
“不,不要了。”元随跌坐在墙根,苍白着脸道。
“贤侄既不愿让我看,恐怕是以为我医术不精,那我只好去唤太医来了。”顾珩瞥了他一眼。
什么,叫太医?万一说漏了卢帆受伤的事可了不得!
“诶,诶不行!”元随惊得一身冷汗,连忙拉住顾珩大叫起来——下颌的划伤才止了血,此刻迸裂而开,疼得他跌在地
上。
“你到底要怎么样?”
“……”元随目光闪烁了片刻,终于犹犹豫豫地放下了衣袖。
“怎么伤了这样一大块……”顾珩用浸湿的缎巾替元随擦净了脸上的血迹,但见下颌那里扯了一段足有小指长的伤口,
被元随吓得惨白的脸色衬着,很有些狰狞的样子,“有伤药么?”
“在……在那间的床榻边,有个髹漆涂朱的方匣。”元随举着一面莲叶铜镜照了又照,塌着脸,自言自语地夹着哭腔道
:“这下可真是惨不忍睹了——一定会被父皇骂的……何况若是留了疤……肯定娶不着太子妃了……哎呀,疼死了你做
什么!”
顾珩一边往元随的下颌上抹药,一边冷笑道:“贤侄原来还知道疼,我以为贤侄想着太子妃,便不知道什么是疼了。”
元随“哼”了一声,道:“总之我受伤这事缘由罪责可全部在你身上——若我将来娶不成太子妃了,可全要你去解决!
”
顾珩望了望元随,并不说话,只是低头去那漆匣中取白纱。
元随瞥他一眼,略带不满道:“难道这事不赖你?原本逮住你就算了,谁知你偏要躲来闪去,才弄得如此狼狈……还不
赖你?就是不知宏朝的公主是否生得娇艳动人,你若是回去了,可要好好替我选……喂!疼得要死啊!”元随捂着下颌
痛得鬼哭狼嚎。
顾珩“啪”地一盖漆匣,满脸的鄙夷神色。
第二十章
顾珩握着手中的水精长杯——娇艳的葡萄酒泛着紫红的颜色,在日光下闪闪发亮,潋滟如桃花逐水。
“殿下。”卢帆隐约感到顾珩在望着自己,便停了手中的笔,微笑地抬头喊了他一声。
顾珩笑了笑,道:“我见子樯你都写了两个时辰了——元舒给你的事竟这么多。”
卢帆脸上蓦地一红,又迅速褪了下去,他抿了抿嘴唇道:“其实不是……延君没有……微臣自己想要写些东西。”
顾珩点点头:“听闻近来朝中都称子樯作‘卢相’了——”
卢帆霎时慌了神,迫不及待地打断道:“哪里……殿下,微臣还是宏朝使臣!不过是跟着楚令君处理些事务而已,微臣
……”
顾珩望着卢帆堆了酡红却又神情坚定的脸颊一怔,旋即笑道:“是。我知道,子樯。”
卢帆被他笑得有些局促,忙别过头去——窗外今岁的树叶已经度过了最为繁盛的季节,如今纷纷随着晚秋的凉风落下,
隐隐让人心生哀凉之意。
卢帆仿佛想起什么,回头望着顾珩道:“九玥入秋要比京都那里早上月余,殿下担心受了寒气。”
顾珩理了理勾了几枝竹叶的衣袍,呷一口酒道:“无妨——唉,或许在这里住不了多久了。”
“怎么了?莫非殿下得了什么消息——是京都出事了?”卢帆一时惊骇,略向前倾了倾身体,焦急而担心地追问道。
“不,这两月竟一点音讯也无,皇兄的信也断了,恐怕不仅是京都,浮水那里大约也出了事——若是有消息,我还不至
做如此考虑了。”顾珩若有所思地瞥了卢帆案上堆得摇摇欲坠的书卷道,“再者,子樯你写了这么多东西,难道不是有
别的想法?”
卢帆将头一低,伸手重新执起毛笔,踌躇了半晌道:“从父在浮水,微臣也不知……”
正说到这里,外头似有脚步声远远而来,顾珩举觞饮尽残酒,道:“必是元兄了。”话音未落,只听得“啪”的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