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随摇摇头笑道:“此刻阿舅恐怕还不在府上呢,还是等过几日阿舅入宫的时候,儿臣再去找他吧。”
第十四章
“子樯现下觉得如何——依旧头痛么?”顾珩望着给自己铺坐席的卢帆,微笑问道。
卢帆将那绣了蒲桃纹的绸垫铺平,又将竹簟摆得齐整了,才笑着摇了摇头:“殿下坐吧。微臣歇了这整整一日,好了许
多,只是往后再不敢去延君那儿了,吃酒吃酒,延国的礼数大约也只有吃酒了。那桃叶酒颜色清雅,谁知竟也那么易醉
……只是……”
顾珩微笑地望着卢帆:“只是什么?”
“只是记不起在延君那里说了什么……”卢帆惭愧地垂头道,“微臣深恐不小心说出宏朝之事,给延君听了去……殿下
,微臣并非有意……”
“无妨……如今我朝弄成那样,大约也无宫闱秘辛可言了——至于朝堂之事,元兄恐怕比我还知晓得多。”顾珩顿了顿
,又意味深长道,“不过,子樯你真的一点也记不起当时发生了什么?”
卢帆皱了皱眉,半晌才道:“微臣只记得喝延君提起过阿姊还有姊夫……说了卢家的事……还有……还有……”
说到这里,卢帆骤然顿住。
顾珩讶异地抬头看向卢帆,只见不过片刻,他的脸颊便烧作了酡红颜色,仿佛是南海郡火苗一般的木棉花。
顾珩纳罕道:“子樯你想起什么了?”
卢帆慌乱地摇头道:“没,没什么……殿下,没什么。”他局促不安地否认着,手指紧紧攥住了一只白玉杯盏。
顾珩虽无法知晓当夜之事,但他聪慧过人,又带着点狡黠之气,大抵也猜出了七八分,他不由得笑了笑,道:“既无事
,我便回屋去了。此时也晚了,子樯你歇着罢。”他捋一捋回菱绲边的衣袖,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
“殿下!”卢帆蓦地又将顾珩叫住。
“子樯,怎么了?”顾珩故作疑惑地回头道。
“殿下……微臣想……想先回去,先回浮水待上几日……再……再……”卢帆支支吾吾道。
“回浮水——为何要回浮水?”顾珩吃了一惊,“莫非当夜元兄要挟了你什么?还是你知道了什么?”
“没有!”卢帆摇着头解释道,“微臣不曾知道什么,也不曾……不曾被延君要挟……只是……总之,微臣想要回去。
”
顾珩怔怔地望着卢帆,久久不语,夜幕已降,屋内的灯火影影绰绰地跳跃晃动着,更衬得他的表情无限复杂。
卢帆被他看得心下难安,又想起当日是自己承诺要留下来陪着顾珩,如今才多少日子就反悔了,实在不是君子所为,何
况无论是元舒还是顾珩,都并未做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倒是自己……唉,怎么竟做出如此不堪之事……
卢帆愈发羞恼,却无法对顾珩坦白挑明,又被顾珩的目光逼得走投无路,几乎要再次开口答应留下。
正在两人尴尬相对之时,宫内传膳的侍人已经端着食案前来了,顾珩命他们将自己的晚膳也摆在卢帆屋内,待众人离去
,才低头长叹道:“子樯既然已经决定,我也不好强人所难——况且原本来延国为质的就该是我一个人,与你并无丝毫
关系。”
“殿下,微臣不是那个意思……微臣……”卢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垂首端着食案——今夜又是牛羊肉之类的腥膻
菜肴,他瞪着那些自己永远也不会喜欢的乳酪,蓦地想起从前在卢家宅院里阿姊卢棻做的那些莼羹藕片。
“不说这个了——子樯,你知道此次来到九玥,我为何选你为使么?”顾珩熟练地切下一片在灯火下泛着诱人油光的炙
羊肉,微笑着问道。
“大抵是……微臣乃大族卢家嫡长的缘故。”卢帆没想到顾珩会说起这个,愣了愣才小心翼翼地回答。
顾珩笑着摇了摇头:“卢氏自然是大族,可王、崔、刘、陈,哪一个不是大族?况且在朝中为官又通晓地理的也不计其
数,若是仔细挑选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尚在太学读书的你。”
“那殿下为何……”
“还记得当日你在蔡祭酒和众人面前承认那些涂抹在碑文上的字是你写的么?”顾珩微笑道。
“可殿下后来不是已经知道,那些文字并非微臣所书,而是程家小弟程湛……”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带你来。”顾珩舀了一勺乳酪道,“倘若子樯现下还在京都,这太子与二皇兄之间,子樯又该做
何选择呢?”
“自然是……”卢帆下意识要答“太子”,却蓦地想起在浮水城的那夜卢谖与他的对话,不由得将“太子”二字生生咽
下了。
顾珩眯起眼眸笑道:“我自然知道你是向着我皇长兄的,只是如今二皇兄势力渐长,远非我太子哥哥所能比肩,卢家乃
是大族,又怎么会依附我皇长兄呢?恐怕那夜在浮水城的时候,卢令长就和子樯你说得分明了吧。”
“殿下……微臣绝非那种势利小人,更不会因此朝秦暮楚!只是……”卢帆终究闷闷地点了点头,“微臣不敢隐瞒殿下
,仲父的确是跟微臣提及过此事……也告诫微臣不可……不可与殿下太过亲近。”
卢帆说罢,愈发不安起来,手里攥着的银刀也禁不住颤抖起来,在那烤得焦脆喷香的羊肉上划出一道道油光;他默默低
下头去,望着白生生的乳酪发怔,似乎要吧自己也变成一碗凝固的乳酪。
顾珩并不在意,反倒是轻松了然地微笑道:“你连程湛的错处都要帮着承担了,面对族中请求,又岂会置之不理?然而
你也深谙太子与程洗马两相纠葛而终不可得的苦衷,必定愈起同情之心,也不忍背弃太子——我知晓子樯的为难之处,
故此特命子樯你为使臣,护送我这个质子来到九玥,也远离京都。”
“殿下……”卢帆万万没有想到顾珩会有此想法,霎时如泥塑木雕一般愣在了那里。
“况且卢家是百年望族,怎可在此小小风波中分崩离析?”顾珩定定地盯住卢帆,脸上是再自信不过的镇定笑容,“所
以子樯,还是留下来吧。”
“殿下,微臣……好。”
卢帆疲倦地跪坐在桌案旁,支颐望着灯火发怔。此刻他已然困乏得几乎要趴在桌案上倒头而睡,却始终没有往床榻走去
。
昨夜怎么会弄成那样……怎么会……
卢帆内心烦乱如仲春雨水之后生长迅速而绵密藤蔓,织成了巨大又不可逃脱的网——他一方面羞愧自己竟将元舒错当做
了虞晴,另一方面又觉得即使是面对虞晴,也不该做出如此失礼之事。
他眨了眨有些疼痛的眼皮,越想越觉得羞恼——
这,这简直是禽兽之行!卢帆啊卢帆,连春日里的野狗都不会如此,你居然……居然胆大妄为到去……去亲元舒的脸!
这……
卢帆思来想去,最终把自己与那京都街头的放浪少年相提并论,益发觉得自己荒淫无耻。他不忍再想——心中如同油煎
一般,仿佛被亲吻脸颊的不是元舒,而是自己。
卢帆焦躁地拨一拨灯火,溅得那油花夹着火星儿“噼啪”闪出几朵细微的花——他看着那越来越朦胧的火光,眼前的景
物也愈发渺茫如雾……
正在此时,突然传来了叩门之声,把昏昏沉沉的卢帆吓了一跳。他踉踉跄跄过去开了门,头重脚轻几乎一头撞在了门上
。
门外,元舒着一袭微微飘举的浅睢蓝衣衫,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你……”卢帆往后退了两步,表情讶异又震悚。他轻轻嚅了嚅嘴唇,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延君深夜来访,不知…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从自己的屦尖挪到了元舒绣了云纹受鹤的袍角,又从那袍角挪到了海青的交领,最终犹犹
豫豫地停在了对方匀净而棱角分明的脸庞上。
卢帆不知该怎么问下去,只望见元舒那一双黝黑又明亮的眸子,在暗夜的微黄灯火中熠熠生辉——那种透着笑意的清亮
眼神,让卢帆轻而易举地想起幼时上元节的月色——即使周遭花灯如炬,庭燎照满,也掩盖不了的皎然月光。
“你……”卢帆倏然红了脸颊,捏着衣袖默默杵在了门口,脚跟磕在门边硌得发疼,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元舒没有说话,只一味地微笑着,然后伸出手去握住了卢帆正紧紧抠住衣袖绲缘的手掌。
卢帆蓦地颤抖起来,愈发慌乱道:“延君,你做什么?”说罢就要用力扯回自己半藏在袖中的手,却发觉对方握得更紧
,那沉稳的指尖散发出温热的气息,犹如丛生的枝蔓,迅疾地绵延过他的指缝,缠绕上手背,又仿佛攀着那肌肤与骨髓
,径直漫溯进他的心头。
卢帆便再也动弹不得了。
泛着柔绿颜色的桃叶酒,亭阁上密密匝匝的层叠在一起的鳞瓦,分明该是清冷如银却沁出温暖的月光,晚风中交错款摆
的纤草……那些原本在宿酲之中被抹得犹如碎琼一般凌乱模糊的光影,倏忽之间明晰成再温暖不过的精致,在卢帆的心
间,晕化开一簇簇灿烂娇娆的海棠。
还有眼前人的笑意,和昨夜一样柔和,却比昨夜更令自己心惊胆战,不,似乎该是心旌摇曳?
卢帆不知这又该算作何种情愫,唯一清楚的就是这既非自己对于卢谖的崇拜敬仰,也非对于程沐的信赖依恋,更非对于
卢彦卢棻的歆羡,甚至不是对于虞晴的好感。
他有些害怕,却莫名地愈发欣喜。卢帆抬头凝视着元舒的面容,刚开始考虑斟酌是否应该喝斥对方离去,元舒却已经伸
出了另一只手,牢牢地将卢帆搂进了怀中。
这到底是做什么?!
卢帆很有些气急败坏,可手脚却怎么也无法挪动,好似春日里融了冰雪的泥土,软软地摊化了。
元舒将他搂得更紧,温热的气息蹭过卢帆的颈项。
卢帆明知此刻应尽力挣脱而去,却不受控制地一味依恋着那令自己颤抖不已的温暖。他微微侧过头去,却在猝不及防中
,被元舒吻住了嘴唇……
“啪”的一声脆响,又夹杂着“哗啦啦”的声音,狠狠撞击着卢帆的耳膜,他惊恐地低叫了一声,身体一歪,脑袋猛地
撞上了欹侧的案角,他只觉得眼前先是昏黑一片,然后在欲裂的头痛中,逐渐清明起来。
屋内重归于原先的静谧,桌案已被适才从昏睡中惊醒的自己撞翻在地;而滚落的灯盏也在地上泼出一汪浸浸发亮的湿痕
,原本小簇的火苗此刻正回光返照一般在那油迹上肆意地烧出一团嚣张璀璨的火焰,缭乱的光芒舔舐着卢帆起伏的胸口
,那深深浅浅的阴影跳跃在衣襟上,仿佛是银刀削出的乱痕。
所幸余油不多,不过是一瞬之间便已缩小熄灭,卢帆栽在一堆笔墨书卷之间,愣愣地望着满地狼藉。
果然是空梦一场。
幸而是空梦一场。
卢帆战栗了一下,发觉下襟晕了一滩湿渍,又粘又凉。
程沐的决然赴死、卢谖的厉声斥责、卢棻一袭缟素站在京都高耸的城墙之下的背影、顾珽近乎绝望的笑容……无数画面
搅碎了,如同落花似的,在卢帆心头,堆砌成沉重的坟冢。
“子樯,这十八年来,你有没有为自己做过一次决定?”
比如虞晴。
比如,比如遇见元舒。
元舒的话蓦地在耳畔悠悠响起,卢帆颤抖着,突然很想哭出声来。
第十五章
次日清晨天色晴好,尚是朦胧的天际隐隐有鲜亮的红霞透出,将原本就模糊的蓝色天穹衬出了瑰色。
卢帆昨晚一夜未睡,他换过一件长袍,正半靠在床榻上发怔,眼窝里还泛着熬夜的微青颜色。
昨夜的噩梦实在不堪,卢帆的脑海中一片混沌,手足无措却又不知该不该出去走一走,不过偌大的九玥城,他能识得的
地方,大约也只有方旭的府邸了。
方旭……
卢帆想起前几日方旭的恳求——受人之托却一无所成,心中更加愧疚不安。
他辗转思忖许久,又用过了早膳,终于下定决心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离开客殿之前,卢帆原想找顾珩商量,孰料敲了许久的门却发现顾珩并不在屋内,问了士卒,才知道元随一早来找过顾
珩,二人说了半刻的话便一起离开了。
卢帆一愣,也没有多想什么,只觉得顾珩和元随都还是小孩子心性,若能相处融洽,往后对于宏延两国而言,却也不失
为一桩美事。
他一面想着一面举步往宫闱踱去,心中暗暗思忖究竟该如何说服元舒。
待卢帆由宫侍领着来到元舒的内闱花园时,但见一方碧池之畔疏落地种了几株梨树,此时正值花期,洁白如雪的梨花密
密匝匝开了满树,蓬勃得宛若燃烧着的银色火焰,迸溅出纷纷扬扬落下的花瓣。
树下却铺了厚毯,摆了三只红得好似用朱漆髹过的矮案,案上的白瓷碗中,装的是新贡的蜜浆,晕着淡淡的花瓣绯色。
繁花掩映下,元舒和顾珩正相对而坐,似乎在商议要事;一旁的元随正揉着桂花饼沫子投入塘中,片刻之间,便有青灰
色的鱼儿望元舒这里游来——银鳞青尾,趋之若鹜,一时“噼噼啪啪”闹成一片。
顾珩正含笑听元舒说着什么,转头见卢帆向这里走来,略略有些吃惊,却又立刻恢复了笑容,道:“子樯怎么来了?”
元随正自分神,听得顾珩这一声喊,也回头冲笑道:“卢先生!”
卢帆连忙施礼道:“小臣拜见殿下、延君、延太子。”
元舒瞥一眼顾珩,又望着卢帆,见他眼窝泛着疲倦的青色,颧骨却泛着异样的灼红,心头一乱,却依旧微笑道:“朕适
才听阿珩说子樯你似有微恙,还想着命太医替你诊治——又想起你往日曾经给随儿治过痴症,顿觉多此一举了。现下可
好些了?朕还担心是前日请你饮桃叶酒的缘故,正自忧心不已。绿意,还不另摆一案?”
远处侍立着的宫婢应了声“诺”,忙款步下去布置了。
元舒本是无心之语,却恰恰戳中了卢帆的心思,他不由得晃了晃,慌忙侧过头望着青碧色的池水,半晌才缓缓道:“多
谢延君挂怀,下臣无疾。下臣此番前来是找延君说情的,为裴华丞相说情。”
他这一席话,说得三人皆是一怔。
元随最先忍不住,脱口而出:“可是卢先生,裴少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