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有兴味地专注收拾着棋盘上的两色棋子,浅棕黄的深衣曳着绲回菱的深色袖缘,衬着他少年俊爽的白皙容色,很有些
出脱的风雅气息。
元随知晓自己适才的惨淡面目必定被顾珩一览无余,更加难堪,正打算举步离去,那顾珩却蓦地开了口:“贤侄就这么
挂着满脸眼泪地回去?果然还是小孩子。”
“你才是贤侄!”元随极讨厌顾珩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登时恼火起来,一步过去就将顾珩手中的棋盒夺了过去。
“哎呀,贤侄是要帮我收棋子么?或者贤侄也深谙坐隐手谈之道——那便请贤侄陪我下一局如何?”顾珩弯着眉眼,冲
元随微笑道。
“顾三皇子倒清闲得很啊,我可没时间陪着顾三皇子游戏。”元随吸一吸鼻子,不由得撇嘴轻嘲道。
“清闲?哪里比得上贤侄,连擦脸的余暇都没有——唉,也对,贤侄如此焦躁,恐怕难以对弈。”顾珩摇摇头叹一声,
又笑道,“不过……区区小事,贤侄非闹得尽人皆知,实在不太高明。”
“我何曾‘闹得尽人皆知’?顾三皇子太多虑了吧。”
“不曾不曾,是‘将要’。”顾珩从袖中取出一方白缎巾子,递至元随面前微笑着,“贤侄若真要这样走回东宫去,那
可‘将要’闹得尽人皆知了。”
元随“哼”了一声,没有理他。
“其实——”顾珩拖长了调子,轻松地坐回自己的竹簟上,又将白巾往案上一放,“要想挽回如此景况,倒也不是什么
难事。”
“你有办法?”元随蓦地转过身去,盯着顾珩问道。
顾珩笑着挑了挑眉,指了指对面的竹簟,自然是示意元随坐下无疑了。
元随心中犹如滚油浇透,望着顾珩淡然拣着棋子的模样,他简直想要将顾珩面前的棋盘掀翻,但奈何对方只是不言不语
,只得依言不情不愿地挪到了竹簟前。
顾珩望了别别扭扭坐在自己对面的元随一眼,抬手将白缎巾推了推,笑道:“贤侄身为太子,可要时时记得修饰容止啊
。”
“你就要不要告诉我?”元随抖着手指捏住白巾,几乎要忍不住了。
顾珩笑了笑:“自然是要说的,不过我还想请教贤侄,这裴相还有裴鸿胪与元兄之间,到底有何过节?”
“我不是你贤侄!”元随胡乱擦了脸上犹存的泪痕,故意将那白缎巾摔在了案角。
“哦,那贤侄到底是否知晓其中端倪?”顾珩微笑着拈一枚棋子,稳稳地落下,他的衣袖,仿佛春日里白鹭光洁的羽翅
。
“……”
第十三章
熙宥阁中,曾稷正正襟危坐在一张小案旁,静静地望着身边的那只小炉上缭缭盘旋上升的烟青色香气。他并未换下朝服
,衣绲上的织绣回文仿佛微微起伏的连绵苍山。
“子耕。”
“陛下。”曾稷听得元舒的脚步声,连忙笼着衣袖,朝踏入阁中的君王躬身而拜。
“子耕,你如此急于求见朕,不知所为何事?”元舒一边伸手扶起曾稷,一边问道。
曾稷一面笑着,一面从袖中取出一折奏章:“微臣想着,陛下等这个大概很久了,故搁了笔就亲自送来了。”
元舒接过曾稷的奏章,展开看了看,笑道:“言辞深得朕意,再好不过了。” “适才随儿那小子还来求朕,哭得半点
风度也无,到底是个小孩子——子耕,此事你没告诉他吧?朕恐他年岁尚幼,藏不住半句话。”
“陛下既说了要微臣谨慎行事,微臣自然不敢对殿下言明。”曾稷摇了摇头,又从袖中取出另一卷奏章来,“陛下,微
臣还有奏请——臣请归。”
“请归?”元舒没有接奏章,只是不解道,“你如今也算是九卿之一了,为何突然请归?裴华一事你立下大功,若是想
要迁升,尽管告诉朕,何苦为那介子推之事?”
曾稷摇摇头道:“陛下误会了,微臣不才,鸿胪正卿一职已是勉力为之,哪里奢想过升迁?微臣本就难堪大任,时常有
去职还乡之心,只因原先叔麟一事尚未了结,微臣深恐有负陛下重托,才不做此肖想。如今尘埃落定,也到了微臣离去
之时了。”
“子耕,朕恐怕你尚有弦外之音。”元舒笑道,“你还有叔麟与朕从小一起跟随裴鸿胪,你的心思,岂能瞒得了朕——
可是因为叔麟?”
“陛下既如此说,微臣也不敢隐瞒陛下——叔麟如此下场,即使侥幸免于一死,微臣也并不能安心让他独自一人去那蛮
荒之地,况且他原本就身有哮疾,每至冬日便会发作——微臣……微臣决意跟随而去。”曾稷平静地笑了笑,顿了顿又
开口道,“臣一旦去职,便是苍头布衣,如此作为,并不违背延国律法,微臣……”
“朕明白了。”元舒颔首道,“子耕既然已经决定,朕也朕也不便挽留,明日朕便赐些金银与你,裴鸿胪的故里桥郡也
权做了你的食邑,如何?”
曾稷微笑行揖道:“多谢陛下,只是往后微臣恐怕颠沛流离不止了,金银之类也难以随身带着,就不必了。微臣告退。
”
“你去吧。”元舒攥住手中的奏章,再不挽留。
曾稷退出熙宥阁时,抬头瞥见了那窗下墙头无数青碧色的藤蔓,摇动随意而落的日光,仿佛承接了九天外的银河流水,
波光粼粼似的明亮。
他轻轻地垂首笑了笑,向那更开阔的苍穹之下行去。
“你到底有没有办法?”东宫之中,宫婢侍者早已被元随挥退,此刻,他正一手攥着半块郁金香,一手掀开博山炉盖,
颇为不耐地问道。
顾珩端坐在宽大的硬檀木桌案前,把目光从铺展在案上的那一卷《延律》挪到了元随的手上,他眯起眼眸笑了笑:“贤
侄莫急。我不喜欢郁金香,有劳贤侄换成龙涎香——若没有,青木香都梁香也勉强可用。”
“你——”元随瞪一眼顾珩,对方分明是面容清俊的华服少年,搦管沉思,神情端肃优雅,却在明丽日色的映衬下,无
端隐隐透出一种狡黠的气质来——元随不由得咬牙切齿地打了个寒战,换燃了一把青木香,缭缭升腾起来的烟气仿佛轻
飏的洁白柳絮,追逐过垂在案角的番草纹路还有摞叠得犹如重重卷云般的书卷,又缠绕过窗棂,往明净的天穹而去。
元随的视线越过顾珩摊在案上的素色柔缎衣袖,怔怔地望着那消散的淡淡烟雾,半晌出神不语。
“贤侄。”
“你又要作甚——香不是还未燃尽么?”元随瞥了瞥那悠悠摇曳的轻烟,不堪其扰道。
“烦请贤侄研墨。”顾珩取过一卷整齐码放在案角的软纸,又用雕成一尾游鱼的青玉镇纸压住,然后抬了眉眼冲元随笑
道。
元随忿忿地过去添了水,将那砚台磨得“嘎吱”乱响,顾珩也不介意,舔了墨提笔就写,几乎是文不加点,不到半刻就
写了满满一张软纸。
他搁了笔,轻轻吹净了半干的墨渍,然后微笑着唤元随道:“贤侄来看,这样写如何?若不出我所料,此奏章一旦交给
元兄,必能救下裴相一命。”
元随半信半疑地接过那卷软纸,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瞪大双眼望着顾珩道:“你怎么……”
顾珩理了理衣袖,将那青鱼镇纸往桌案上轻轻一磕:“如何?”
“勉强……勉强可用吧。”元随一边这么扭头说着,一边却小心翼翼地将那卷纸收进袖中。
“自然是可用的,我问的是这字如何?”顾珩望着元随几乎变了颜色的脸容,忙笼了衣袖微笑道,“好了,我不与贤侄
玩笑了——只是这奏疏如此往上递可不太高妙,须得贤侄自己誊录一卷才好。毕竟……我实在不便插手延国之事。”
元随点了点头,随意窝在案边,抓了一张纸开始抄录,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才长舒了一口气。他抬起头,却发现顾珩
躬身立在旁边,正微笑望着自己。
“你看什么?”元随浑身发寒,忙不迭地往边上挪一挪。
“啊,贤侄原来写的是《曹全碑》体,果然娟秀可爱。”顾珩拈起那张誊写好的纸卷,若有所思地颔首道。
“你才娟秀可爱,不许再叫我贤侄!”
“可是……即使字体‘娟秀可爱’,有名门闺秀的端淑雅气,也不好改口叫你‘贤侄女’吧。”
顾珩笑着转过身去,柔白色的广袖映着疏落有致的日光,将暧暧缭缭的烟雾揉作了柳絮云丝,随风而散。
“郁应诏,父皇没有和你说过为何宣我么……”元随一边跟在郁鹤身后,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
“回殿下,陛下并未说明,微臣亦不敢妄加揣测。”郁鹤停下脚步,望见元随踌躇紧张的模样,皱眉想了片刻问道,“
恕微臣僭越一问,殿下今晨托微臣递到案上的奏疏,是不是和裴华有关?”
“嗯……不瞒郁应诏,是。”元随局促不安地说道,“可是……”
可是顾珩说,没有问题的啊。
“那大概是和此事有关——殿下快随微臣去熙宥阁吧。”郁鹤微笑安慰道,“殿下不必太过不安了。”
“多谢郁应诏。”
元随在熙宥阁门口探了探脑袋——巨大的檀木书案上摞了一卷又一卷奏疏表章,犹如缱绻的卷云一般,元舒着一件蓝绸
绣车马纹的单衣,正坐在这些堆积如山的奏疏后,提笔写着什么,毛笔尖上的那一点鲜艳的朱砂,红得似血。
元随举步跨进阁内,怯怯地唤了一声“父皇”,便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嗯。”元舒抬头瞥了元随一眼,指着自己身边的一只胡椅,淡淡地说道,“随儿,你过来坐吧。”
元随大感意外,忙不迭地跑过去坐下,又偷偷望着元舒,轻声试探道:“父皇宣儿臣前来……不知可是儿臣又有了什么
过错?”
元舒提笔在一卷奏疏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才不疾不徐地搁了笔,从案头拿起一卷奏疏递至元随面前:“这个是你写的?
”
元随连看也不用看,便知晓这是自己偷偷递上去的那卷奏疏了,他点点头,有些战战兢兢的说道:“字……字是儿臣写
的。”
“字是你写的,那文呢?”元舒立刻觉察出元随的弦外之音,挑眉问道。
“文……若父皇满意了,那便不是儿臣写的,若父皇不满意……就……儿臣一力承担。”元随生怕供出顾珩来,又引出
什么祸事,咬咬牙低头说道。
“随儿!”元舒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伸手又取了一卷奏疏,“你自己看看吧。”
元随接过那卷奏疏,展看来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阿舅——鸿胪正卿曾稷的奏疏,他不解地抬眼看了看元舒,连忙低头
读起那篇奏疏起来。
“裴华篡逆,罪及三族可诛,然裴章随陛下往宏都十载有余,且……据我朝《延律》,可恕其死罪,改三族流放荒境野
域……”谁知才看了几句,元随便不由地愣住了,“这个,怎么这么像……”
“像你写的这一篇?何其相似,简直如出一辙!若非子耕之前便告诉朕不曾将此事说与你听,朕简直怀疑你照着子耕的
奏疏写了一遍。”元舒哂笑一声,“随儿,没想到你年岁不大,倒也懂得养门下食客了?说吧,这篇奏疏,究竟是谁替
你拟的?”
“那……父皇打算放过裴少傅么?”元随见元舒表情轻松,略略放心了几分,却依然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不是朕打算放过叔麟,是《延律》。三族流放,黥面为苦役,与死罪也无太大差别了,朕听说一旦流往北境,往往痨
病寒疾侵入心肺,十之八九都支持不下去。”
“啊?”元随吓了一大跳,“那没有……”
他很想问能否法外施恩,另行宽恕,但又觉得倘若这么说的话,父皇必定要训斥自己懦弱,说不定怒上心头,更不肯放
过裴华,那岂不是毫无挽回余地了?因此便住口不说了。
元舒将奏疏往桌案上轻轻一掷:“这已是可以想出来的最妥善的办法了——只是尚不能定下来,今日早朝的时候朝臣大
多附和此奏,但反对的也不是没有。因此朕已命尚书台收了众臣的奏疏,再让大理正卿少卿几位去了商议,总之此事这
两日之内就会定下来。”
他顿了顿,又瞧见元随无比失落地缩在胡椅上,便微笑道:“你也不必如此,倘若真是流去了北境,子耕会跟着的——
他去职的奏表,已经交到朕手上了。”
“什么?阿舅也……”元随瞪大了双眼,几乎是立时喊出声来。
“是。”元舒点头道,“此事不是你所能关心的,子耕行事朕一向信任,叔麟有他暗地护着,朕也算没有违了裴老先生
的夙愿,总算能保住裴家的一支血脉。”
“可是……可是如此说来,儿臣岂不是没了少傅又缺了少师?”元随苦着脸说道。
元舒不由得笑道:“那又何妨?便由朕亲自教育你。”
“啊?”元随吓得霎时慌了手脚,“噌”地从胡椅上跳起来,“这可不成!父皇……父皇心中有我延国的万阕河山,思
虑之事众多,儿臣怎么敢……怎么敢劳烦父皇亲自教导……”
元舒轻笑一声,伸手为元随理了理揉皱的衣角,又揉一揉他的脑袋将他拉进怀中:“看你无措的——教导你这么个七岁
的小娃,或许连秘书监都太过了,只是谁让你是我延国的太子呢?太子少师一职,由秘书监沈攸之暂领了罢。至于太子
少傅……朕心中已有一上上人选,只是现下还不便告诉你。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朕,那奏疏究竟是谁替你写的了么?”
元随皱了皱眉,扭头看着元舒,半晌才嗫嚅着嘴唇答道:“是……是顾三皇子顾珩。”
“阿珩?”元舒怔了怔,“他怎么替你写起这个来了?”
元随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大概是炫耀他的博闻强记吧。《延律》只看了半个时辰而已……父皇,他写得不好么?
”
元舒笑道:“那倒未必——只是……算了,此事暂且如此吧。随儿你不出宫去看看子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