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师傅还是多讲讲,适才是学生失礼,实在惭愧。还望沈师傅莫要生气……”元随瞧出大事不妙,连忙认错道。
沈攸之教导严苛,在元舒面前又向来直言不讳,从前便因书写潦草而被他告诉了元舒,可着实被元舒好一顿教训,抄了
好几卷《尔雅》才算作罢。面对与卢帆截然不同的沈攸之,元随总是如履薄冰,不敢懈怠,谁知今日一走神,竟惹怒了
沈攸之。
“殿下如此,微臣不敢教导,先行告退。两日之后还请殿下将文章交予微臣。”沈攸之淡淡地说道,又将手里的书卷搁
下了,就要起身离去。
“沈师傅!”元随连忙起身拦阻,哪里敢让沈攸之走?
正当二人僵持之时,却听得殿外一声“沈先生且慢”——元随扭头望去,但见庭澜引着卢帆往殿内走来。
“卢少傅。”元随心知有救,声音也不由得清脆了几分。
卢帆进了殿中,冲元随沈攸之施了礼。
此时正值日昳未末,殿中尚且闷热,外头就更不必多说。卢帆一路疾行而至,鬓发微湿,却也来不及整理仪容。他知晓
一定是元随懈怠才引得沈攸之震怒,便轻叱道:“殿下又疏懒了么?还不向沈师傅赔礼?”
元随垂下脑袋,刚要再次施礼,沈攸之却冷不防开了口:“卢少傅来的倒很早。”
卢帆不由得一怔,旋即歉然施礼道:“尚书台那里有些事耽搁了。在下初入尚书台为郎中,许多事务难免生疏,因此误
了一刻……”
他的衣袖垂落下来,蹭过元随的鼻端,元随盯着在自己面前沉默着的殷红色袖绲,突然不想再给沈攸之施礼了。
沈攸之冷笑一声,又道:“此时已是未末了。据我所知,尚书台未正便要落锁,除值夜宦吏之外,一律不准留在其中—
—卢少傅不会是过了未正还留在那里吧?虽然朝中众所皆知陛下宠信卢少傅,可卢少傅也不当恃宠而骄到如此境地。”
“恃宠而骄?!在下……”卢帆刚想说什么,袖中却掉下一物,坠落在地上“叮当”有声,在这空荡荡的殿内显得无比
清脆。
沈攸之低头——地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枚犀角,被蜿蜒缠绕的红绦所系,仿佛一只折翅的红鸾。
沈攸之先是难以置信地盯住那枚犀角,半晌又若有所悟道:“原来卢少傅连此物都有了,却也难怪不安为小小郎中了。
”
卢帆听闻沈攸之如此说,脸上先升腾起尴尬的微红,又渐渐褪成了惨白——他局促地呆立在那里不知如何解释,更深知
饶是解释了也是徒劳无用而已。卢帆只是默默垂首望着东宫里纤尘不染的青石地砖——日色微沉,在砖上镌出自己的身
影,沉重得仿佛要在地上镂出一道乌浸浸的图案来。
“你……”元随哪里忍得住沈攸之对卢帆如此冷嘲热讽,也不顾对方还是自己少师,张口道,“沈师傅身为秘书监,怎
么有兴致理会起尚书台的事务了?要不我今夜和父皇说一说,让沈师傅也去尚书台做事吧——我身为太子,本来不该理
会朝政的,不过沈师傅既越俎代庖了,我以此为范也理所当然……”
“殿下!”卢帆喝住元随,转身对沈攸之苦笑道,“不是这样的,在下并非在尚书台内耽搁了,是赵右丞递了一本底下
送来的奏章,要在下送去给……”
“殿下说的极是,卢少傅不用如此勉强。我更无意打听各台省之事——此刻已近晡时,殿下,微臣告退。”沈攸之生硬
地打断了卢帆的辩白,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出了宫殿。
“沈先生!”
卢帆还要喊,却被元随用力拉住了衣袖——只见元随撇撇嘴,不屑道:“卢先生别理会他——大概是他做了这么些年的
秘书监却不见迁职心中羞恼吧!再说父皇要任用谁,他就算有异议也该是上奏疏言明,这么冷嘲热讽是什么意思——哼
,要是敢到父皇面前搬弄是非……”
“殿下。”卢帆连忙劝慰道,“殿下定是误解沈先生了——他若真是这样旁门左道之人,陛下怎会命他做殿下的少师?
何况,沈先生说的……本就是事实,是微臣耽误了一刻,还望殿下恕罪。只是殿下怎么能如此对待沈少师?殿下疏懒懈
怠,沈先生身为少师,难道还不能够训诫殿下么?殿下不可太过骄狂了。”说到这里,卢帆不由得肃然了几分,语气中
也带上了几缕责备的意味。
“我……”元随看了看卢帆,垂下脑袋嗫嚅道,“是暑气太重了……我觉得困,故此,故此没有听沈师傅讲《韩子》…
…”
“今日沈师傅说的是哪一篇?”
“……《五蠹》。”元随扭头看着桌案上半卷着的《韩子》——被树荫和窗棂筛下的日光所笼罩的书卷,折射出的淡淡
的散乱余晕羞,元随愧得几乎想要把脑袋缩进交领中去。
卢帆还要说什么,见元随如此模样,心中不忍,只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正当二人无言之时,庭澜缓步走上前来道:“殿下已是晡时了,要进晚膳么?”
卢帆瞥一眼庭澜,便俯身对元随温声道:“殿下先用膳吧。微臣今夜再入东宫为殿下讲这篇《五蠹》吧。”
元随如蒙大赦般点点头:“好……”
他刚应了这一个字,殿外突然传来说话声:“既到了晡时,暑气又盛,从东宫一时半刻也难以行至客殿,子樯何不在此
用过晚膳——也无须来回地走,岂不更好?”
二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元舒正站在殿外,微笑地望着他们。
“父皇,事情就是这样的。儿臣不敢虚言半句。”元随努了努嘴,将手里的小银刀往那浇了杏仁奶的羊肉上一戳,又道
,“此事纵然不对,那也是儿臣的错,沈师傅怎么能迁怒于卢先生呢,也太没有道理了。”
元舒伸手把元随曳在食案边的凫雁纹衣袖卷好,喝斥道:“你既知道错了,怎么不思悔改,反倒和沈卿狡辩?巧舌如簧
之类是你身为太子该学的吗?!”
“沈攸之编排污蔑卢先生,儿臣怎么不能据理力争了?父皇若是因此惩罚儿臣,儿臣自然是不服的,却也惟有领罚而已
。”元随嘟嚷了几句,闷闷地埋头啃起羊肉来。
元舒被他说得哭笑不得,拍了拍他的脑袋道:“据理力争?此事轮得上你据理力争么?既然这么想领罚,先把你沈师傅
安排的《五蠹》默了——朕让庭澜看着,不许你抄半个字。三日之后,朕来查你的功课,若有半分疏忽错处,定然加罚
。庭澜听到了么?”
“是。”侍立在不远处的庭澜应诺道——她今日着了一件染粉荷的青裳,和浓浓的夏意十分相衬。
元随皱着眉头缩着脸,万分不情愿地将那羊肉切得七零八落。
“殿下,‘割不正,不食’。”一旁默不作声的卢帆突然按住元随的手,示意庭澜道,“把这个撤下罢。”
“诶……”元随瞪着双目,眼睁睁地看着食案被撤走——但元舒未曾食罢,自己又不得离席,只能欲哭无泪。
元舒自然明白这是卢帆暗做惩戒,便不再理会元随,只对卢帆含笑道:“今日事态如此,大出朕的意料——沈演长与朕
相交多年,又素来为人耿直,今日大约是误会了,还请子樯莫要……”
“沈先生说的没有错,是微臣莽撞失礼了。”卢帆笑得很是勉强,顿了顿望着元舒,随即低头不再说话,只是拨弄着面
前的食物,银刀微微颤抖着磕在食案上,发出几声轻响。
元舒搁了勺子注视着卢帆:“子樯,你……”
卢帆愈发手足无措起来,却不敢抬头看一眼元舒。
“啪”的一声——元随抬手就把面前的葡萄纹酒杯猛地打翻了。
“随儿!”元舒喝斥一声。
元随以手支颐,龇着牙齿嬉笑道:“父皇可别忘了,儿臣还要卢少傅为儿臣讲《五蠹》呢!父皇如果用罢了晚膳,儿臣
就请卢少傅一起离席了。先生,我们回书房可好?”
元舒想着若不是在东宫,就该立时把这个儿子丢出去。
用罢晚膳,元舒却也不走,举步来到东宫的书房,元随正窝在卢帆身边,捏着毛笔听他讲解《五蠹》,抬眼发觉元舒进
来,冲他眨眨眼睛,一脸得意之色。
元舒瞪他一眼,靠在门边不说话,默默注视着卢帆,望着他略有些苍白的指节和瘦削的身形,望着他纹瓣悬铃花织绣的
衣袖,柔软得如同携着落花的溪流,望着他正专注讲解时的眼眸——被灯火雕琢出一小轮影子,随着眉头微颤。
卢帆聚精会神地盯着书卷,一时竟没有发觉,直到元随终于点一点头,笑道“多谢先生”之后,他才蓦然瞥见了正随意
擎一卷古籍阅读的元舒。
“陛下。”卢帆慌忙起身施礼,“此刻已经入夜,客殿角门不久便会落锁,微臣须得赶回去了。”
“朕送一送子樯吧。”元舒放下书卷笑道,又瞥一眼正兴致勃勃也要起身的元随,道,“随儿你就待在这里把《五蠹》
默好,庭澜看着他,哪里也不许去。”
第十七章
卢帆攥着一枝秋香色的薄纱宫灯,步履急切又生涩地在沉沉的夜色中前行,暖黄色的灯晕摇摇晃晃地散成一片,洒落在
宫径与夹道的宫殿槛墙踏垛上,影影绰绰地仿佛扯落了编织夜幕的墨绫,露出些许柔和的微光。
卢帆走得愈发地快,他甚至能听见自己踏过石板的脚步声,还有疲倦的喘息,还有却怎么也不敢停。
再走快一些的话,他就不会跟上来了。
卢帆的手心早已冷汗涔涔,竟愈发觉得脚步沉重——他的脑海里尽是沈攸之“恃宠而骄”之类的话语,怀中的那枚犀角
硌在胸口仿佛一只锐利的箭镞。
“子樯!”元舒走得近了,见他前行时摇摇欲坠似要栽倒,心中担忧卢帆因为沈攸之的缘故而郁结,连忙喊了一声,又
上前扶住了他。
卢帆仿佛没有听到似的,挣脱了元舒的手,断然冷喝道:“延君且住!前面便是客殿了——此刻夜深,下臣还请延君早
回,以免突生事端。”说罢,便力竭一般僵在那里,唯有手里的灯杆控制不住的倾了一倾,火光闪烁了几下,几乎要燎
着了罩纱。
元舒攒到卢帆手心的冷汗,不由得吓了一跳,又听卢帆如此厉声而叱,便不再多说什么,半晌才缓缓道:“子樯,你有
多久没称朕为‘延君’了?怎么又改口了。”
卢帆僵直了身体,慢腾腾地转过身去,脸色在灯火的映衬下如雪一般。卢帆勉力笑了笑,颤抖着从怀中取出那枚犀角递
至元舒面前:“延君,下臣实在有心无力,还请收回此物。若延君宽宏,望延君依旧能在客殿为下臣留一席之地。”
元舒并未去接那枚犀角,却默默盯着卢帆。夏夜的晚风吹动他垂落的袍袖,那些攀附其上的鹰隼织纹随风猎猎而响,黑
黢黢地投入卢帆的眼眸。
卢帆即使垂着眉目,也能感受到元舒的目光——比手中颓然低垂的灯火炽热了不知多少。他咬了咬嘴唇,忍不住抬起了
头:身旁咫尺之远的元舒,容色俊爽如那夜一般,蕴着最温柔的笑容,却不说话,只是沉默地望着自己,眼眸仿佛春日
的深潭,撩动着倒映其中碎琼似的灯火。
那些自己曾经尽力去遗忘的往事,仿佛奋不顾身扑向灯火的夜蛾,蓦地纷纷涌上了眼帘脑海,隐约甚至有扑翅的声响,
簇拥着、拨弄着心弦……
他曾经立在船头,只一只手,便把自己稳稳护住;
他曾经随意坐于石阶,忍着笑容看自己用树枝划拉出一幅形神扭曲的画像;
他曾经露出同样的笑容,温声问道:“子樯,这十八年来,你有没有为自己做过一次决定?”
还有什么?
迷梦中的茫茫夜色与阑珊灯火,自己也同现在这样躲闪着,试图忘却半醉半醒时吻过他的脸颊……
……
卢帆的掌心冰凉,那枚犀角也在轻轻颤抖。
元舒只是笑着握住了卢帆摊平的手掌:“真的打算把这个还个朕?”
“嗯。”卢帆不由得缩了缩手,却发觉元舒的掌心实在温暖,仿佛桃叶酒入喉时升腾起的热意——当夜的情形蓦然浮现
眼前,他朦胧中有些失落地记起自从被过继为卢谖之子,就不再有人这样握住自己的手了。
想到这里,卢帆为自己的无耻感到更加慌乱,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有颤声道:“延君,下臣……下臣往日对延君
无礼,唐突……延君若是要借……”
“借什么?”元舒凑近卢帆,微笑问道。
卢帆望着元舒半晌,终于咬牙道:“没什么。”说罢,犹犹豫豫地将手从元舒掌心中抽出,那枚犀角终究依然团在自己
的手心里。
元舒看着他无措的模样,忍不住朗声笑起来。
卢帆羞愧恼恨不已,又想起当夜是自己欺辱了他,便不由自主地瞥一瞥元舒,见对方笑得别有深意,心虚道:“不知延
君以为下臣所言有何好笑……”
元舒伸手替他握稳了低垂的灯盏,笑道:“子樯,无论你说什么,嗯,甚至你什么都不说,朕都觉得你万分有趣。”
卢帆愣了愣,分明知晓元舒此言有无尽的弦外之音,却断然不敢深究——何况此刻脑海之中尽是当夜自己醉后的荒诞情
景,与那场古怪的梦境交织在了一起。他不消去仔细回想,耳畔元舒的话语又催出千重万重的浪潮,涌动奔流,愈发混
乱。
卢帆蓦地酡红了脸颊,慌不择路往一旁的树篱边退了几步,望着元舒被灯火勾勒得清朗俊逸的姿容,一时痴然,只是胡
乱说道:“下臣愚钝,不知延君何意……下臣那夜醉酒,的确冒犯了延君,延君若要怪罪……”
他嗫嚅着说不下去,便看一眼元舒,对方依然笑得意味深长,似乎适才根本不曾将目光从自己身上挪开,他不禁恼怒道
:“下臣说了这么多,延君到底,到底作如何想!延君若不肯说,下臣只当……”
元舒见卢帆执灯兀自慌乱,扰得那些扑火的夜蛾也随之将那灯纱撞出几声轻响,忍俊不禁地上前一步,冷不防搂住卢帆
,低头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你!”卢帆登时跳了起来,猛地挣脱了元舒,几乎倒在树篱上,“你做什么?!”
元舒一把扶住卢帆,笑道:“朕只是见子樯依旧在意此事,难以释怀——现下朕也算从子樯身上补偿了,如此你便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