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顾珽什么时候又和子樯的姐夫有了牵扯?
元舒皱皱眉头:“子樯……”
卢帆瞥了元舒一眼,轻嘲道:“延君感到奇怪么?我也奇怪——阿姊明明和温家……虽然尚未来得及纳采问吉,但毕竟
已有了冰下人语,两家族内也大都有了这个意思,谁知陛下竟突然强将阿姊许给了姐夫……我们卢家,哪里需要陛下如
此恩泽荣宠!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们卢家已被利用至此,我竟还是承了陛下嘱托,背井离乡千里迢迢来到
此地……真可笑……可笑……”
卢帆重重咳了两声,埋头笑起来,声音被酒意熏得仿佛野火熏过枯草,他却似乎仍嫌不够,伸出手抓过酒壶,又倒了满
满一杯桃叶酒。
元舒虽然莫名,但依旧有些不忍,便摁住酒杯道:“虽可忘忧,然能作疾——所谓腐肠烂胃、溃髓蒸筋,子樯不可多饮
。”
卢帆斜觑着元舒,眼角挑了淡淡的薄红,他掰开元舒的手掌,固执地侧过脸,迷糊地笑道:“溃髓蒸筋?我还没醉呢,
别抢。在卢家,除了姐夫离去的那次,我就再没醉过了——满院都是雪一样的惨白颜色,我竟能喝醉了……”
元舒担心他真的在这里喝醉过去,便不动声色地从卢帆身边取过酒壶,又刻意转了话题问道:“那你呢?”
“我什么?”
“你阿姊与温家已有了媒妁来往,你可有所谓媒妁冰语之事?”元舒握住酒壶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卢帆顿住原本已经举到嘴边的酒杯,极认真地注视着元舒,片刻蓦地笑道:“怎么会没有?”
他说这话的时候,笑意随着眼角的轻红,在脸颊上盈满。
元舒松开了原本紧紧攥住的酒壶,任由它失落地磕在桌案上,发出“嗒”的一声闷响,惊扰了停歇在那些精致酒壶花纹
上的细碎阴影,摇曳出颤抖的郁色。
卢帆微抬了眉眼,瞅着元舒略带苍白颜色的脸颊,又痴痴笑道:“我只见过虞姑娘一次——那时候,她还只有九岁,我
也不过七岁。上巳的时候她在门口等阿姊出去,杏黄色的小襦,满裙绣的都是灿黄色的忘忧草。”
卢帆的眼前一片迷蒙的潮湿雾气,仿佛看见当年双鬟丝绦的小女孩,半倚在漆得油亮的门边,桃符上舒展的字迹衬着她
因为赶路而微红的脸庞,生生摇曳出无数美好盎然的春色。那景致对于被隔在加了锁的门内的他太过浓郁灿烂,灿烂得
推挤进门缝之中,又将他的工整钟体撩动成荡漾四溢的氤氲墨色,仿佛所有少女的墨青乌发。
“虞家——那个叫虞晴的?录尚书事虞瑶的女儿?”元舒皱了皱眉头,纳罕地盯着卢帆道,“她难道不是与刘家定亲了
——怎么又和你有什么冰语媒妁?”
“你怎么会认识虞姑娘……”卢帆又喝了口酒,垂眼哑声道,“原本是和刘家的阿晦哥哥定的亲,谁知道……谁知道阿
晦哥哥犯了哮症,竟先故去了——故此……”
“所以你就捡了别人不要的?”元舒冷笑道,“望门寡的女人,你竟也喜欢捡……”
“虞姑娘才不是!”卢帆夺过酒壶,泛红的眸子瞪着元舒,嘟嚷辩白道,“她不是那样的……是啊,哈哈,不是那样的
,所以才在两家定下来的时候自刎了么……”
卢帆笑着笑着,声音渐渐洇出了哭腔,元舒分明看见一滴泪水从他的脸颊滑过,凝在下颌,最终溅进了他手中的酒杯里
,将几乎枯涸的嫩绿色酒浆化得更淡。
“我以为她会高兴的……父亲跟我说起这个决定的时候……我以为她会高兴的……”卢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单调的话
语,又斟满了一杯桃叶酒,仰头望着元舒惨淡道,“真好笑,延君,这是不是个很好笑的故事?”
元舒摇了摇头,伸手扶住卢帆的肩膀:“子樯,这十八年来,你有没有为自己做过一次决定?”
“什么……决定?”卢帆迷茫地望着元舒,再次举起了酒杯。
“媒妁之事、出使之事,甚至是这次你特地来找朕……你究竟有没有为自己做过一次决定?不要管别人是否欢喜,你欢
喜么?”元舒郑重地稳住卢帆摇摇欲坠的肩,沉声道,“若是你真的娶了虞晴,你高兴么?你是否喜欢她?”
卢帆孩子气似的咬着杯沿,目光却望向阁角窗边的灯火,仿佛凝神肃然地考虑着,半晌终于落寞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阿姊说过,喜欢是要这样的……”
他撂了酒杯,一边痴笑着,一边努力探起几乎要栽倒身子,终于凑到了元舒的身边,轻轻地吻了吻元舒的脸颊。
酒壶中最后一点桃叶酒也终究被磕碰着倾倒而出,浇透了桌沿的阴影,将那暗色模糊成柔软绽放的大朵海棠。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教育我们不能多喝酒,尤其不能喝醉酒!
(注意!这里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再怎么拉灯,也不会这样的!)
前头乱七八糟到处穿越的东西我全部没有注释,然后被人以“穿越还不承认,厚脸皮”为由抽打了T T
今天的更新就注释一下T T
“虽然尚未来得及纳采问吉,但毕竟已有了冰下人语” (这个没有穿越……)
令狐策梦立冰上,与冰下人语。占者曰:“在冰上与冰下人语,为阳语阴,当为人作媒,期在冰判。”
这段摘自张岱TX的小百科全书《夜航船》,其实《晋书》什么的也有此典故,说的就是媒人被称为冰人的来历=v=(不
过我明显比较偏爱张岱TX)
“虽可忘忧,然能作疾——所谓腐肠烂胃、溃髓蒸筋”
这句话原文来自《北山酒经》(宋·朱翼中)穿得这么厉害,我有错T T
包括那个“麯蘖衡茅,川芎、白附子、白术、瓜蒂”的香泉,也出自《北山酒经》
最后那个桃叶酒的问题……哈哈,原型是五酘酒,我印象是在某篇论文中提到魏晋就有了这种酒,所以很想直接用,但
是后来找不到那篇论文了,查渣度居然只有唐宋的记载,于是我犹豫了T T
总之这篇文乱穿得厉害,请轻PIA
第十二章
卢帆醒来的时候,依然觉得昏昏沉沉,头脑隐隐作痛,犹如千万只银针齐齐刺入头皮。胸腔也仿佛粘滞了呼吸,一阵一
阵地发闷。
昨夜去元舒那里,原本是想替裴华求情的,没想到却被元舒灌了酒,还记得喝的是桃叶酒……可是后来呢?又醉了么…
…
他恍惚着眨了眨眼,脑海之中浮沉着茫茫无际的云翳,身上的锦褥似乎用青木香熏过,泛着干燥又轻盈的气息。卢帆愣
怔地躺了片刻,吸了吸鼻端飘杳的淡香,终于渐渐清醒了一些,但到底昨夜是否又醉酒失态之类的,他的内心仍是一片
尴尬的空白。
卢帆摇摇晃晃地掀了锦褥起身,身下的竹簟轻轻一声碾响,他理好中衣,伸手从榻边取了自己的灰草青的深衣穿了,又
将躺在案角一把牛骨篦子拿过,才拨弄了几下,就听见门外廊下一阵木屐子的磕响:“卢使可是醒过来了?”
是庭澜。
卢帆连忙梳好发髻,抽了门闩作揖笑道:“庭澜姑娘。”
庭澜依然是草色裙装,却扎了一条浅葱流苏腰带,鬓上簪着一朵素绢小花——她正端着一方食案,上面放着一碗正腾腾
氤氲着热气的汤羹。
“这个是……”
“陛下估摸着卢使宿酲将醒,必定昏沉心闷,因此命婢子给卢使送一碗枳椇汤以消渴解乏。”庭澜轻笑着走进屋内,将
那食案搁好,就准备离开。
“姑娘留步。”卢帆未等庭澜跨出门槛,便张口唤住她。
“卢使有何吩咐?”
“我见姑娘面有愁色——姑娘素来身在东宫照料太子,莫非是随太子又出了什么事?”卢帆突然问道。
庭澜怔了半晌,随即默默低下头道:“殿下最近一直在为裴……的事担心。婢子前日听宫人传言,说……”
“宫人们说什么?”卢帆心中不安,连忙追问了一句。
“说……”庭澜怯生生望了卢帆一眼,咬了咬嘴唇说道,“说裴相被关在天牢之内,已经人事不省了——虽说流言不足
为信,可到底三人成虎,殿下最近常常因为这件事不思餐饭,婢子劝了他几次,殿下喝止了宫中传言,其实他自己心中
反而是最相信这些流言的……”
“是么……”卢帆苦笑一声。
庭澜想了想,又惶惑不安地问道:“卢使,你说陛下真的会赐裴相死罪吗?裴相这些年……其实朝野之中还是有许多人
感戴裴相的……婢子多嘴了。”
卢帆叹了一口气道:“姑娘你可知战国时候齐国田氏的故事?田家在齐国广施恩德,朝野上下感戴,渐渐地,乡民只知
田氏却不知国君,最后姜齐终为田齐所代。何况姑娘怎么就笃定裴相广施恩泽的时候心中不作他想?人心难测——当然
,延君心中所想,在下也不敢妄测。姑娘若是担心太子,还请千万劝住他不要贸然行事才好。”
“可是……可是卢使,殿下刚刚已经去找陛下,替裴相求情了。”
“什么?!”卢帆大吃一惊道,“他此刻去找延君,岂不是自讨苦吃?我这就去……”他蓦地想起自己昨夜的荒诞行径
,又讪讪不敢言语了。
由于裴华之乱已经了结,延国宫中的宫婢侍者最近似乎渐渐多了,来往有了人气,虽然远远比不上宏朝宫殿的热闹浮华
,却也褪去了往日的太过压抑的寂寥气氛。
“听说昨夜子樯去元兄那里喝酒了?”顾珩一边往水田一般棋盘上投下黑玉棋子,一边笑着问对面正襟危坐的元舒,“
子樯的酒量向来不好,元兄如此,我几乎要疑心子樯上回同我说的那些话了。”
“哦?他说了什么?”元舒捋开苍蓝色衣袖,拈了一枚白棋却不落子,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
顾珩看一眼元舒,又望了望亭外枝叶渐繁的树荫,微笑着摇摇头:“那我要问问元兄子樯又和你说了什么……”他还要
往下说,却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
“父皇!”元随裹着一件云白色的深衣,匆匆跑到元舒面前的时候,还在喘着气。
元舒怔了怔,复又笑道:“随儿,朕没有记错的话,现下该是你读书习字的时候,怎么跑到这里来戏耍?今日子耕不给
你说《国语》了?”
元随却顾不得回答元舒的问话,只是“蹬蹬”几步蹿上青石台阶,蓦地往地上一跪,垂着头不说话。
元舒将手指夹着的那枚棋子摁上棋盘,故作惊讶地笑道:“你不必和朕行此大礼,还不见过顾三皇子?”
元随抬头瞥一瞥顾珩,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仿佛对顾珩很是轻慢,更不用说行礼了。
“随儿!”
眼见元舒就要变了脸色,顾珩却不介意地对元舒道:“元兄莫要如此,我见贤侄尚幼,许是认生。”
他又拈了枚白子,转头对元随笑道:“哎呀贤侄何必如此?快快请起罢。”
认生?贤侄?谁是你贤侄!
元随狠狠瞪了正笑得意味深长的顾珩一眼,暗自咒骂了他两句,才急切地对元舒道:“儿臣此来不为他事,只求父皇饶
裴相一命!”
元舒取过银杯喝了口酒,不动声色道:“随儿,朕似乎还没有让你干涉朝政吧——若真有兴致的话,大可先去找子耕请
教——前朝史他是最熟稔的。”
元随挺了挺腰杆,依然不依不饶地重复道:“儿臣求父皇饶过裴相!”
元舒冷冷地望着元随:“随儿,你若自己不走,朕可要让侍卫们送你走了。你这个样子,哪里像我延国的太子?为叛臣
求情,倒真有胆量。庭澜呢?朕不是命她好好照顾你的么,她一个婢子,又去哪里游逛了?”
顾珩隔岸观火,心中不由得轻笑一声:分明是元兄你让庭澜姑娘去送枳椇汤了。
“此事和庭澜无关,是儿臣支开她擅自到此来见父皇——父皇,裴相起兵谋反虽有过错,可到底没有兵戎相见,不过是
有异动而已——至于他提剑入宫,也是父皇曾经下诏准许的……何况,何况他身为少傅,多年来尽心教导儿臣,也算有
功。还请父皇看在儿臣的份上,饶裴相一命……”元随很少在元舒面前如此固执,只是宫内流言太过可怖,他又听说过
天牢之中的种种行径,因此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救裴华出来。
“没有兵戎相见?他若是兵戎相见,你如今还能够见到朕?朕准许他提剑入宫,可没准许他入宫行刺!至于少傅——叔
麟倒是做得有模有样——言行举止,堪为你的楷模。少傅行刺反叛,也难怪你这个做太子的敢忤逆朕了!”元舒将适才
捧在手中的檀木棋盒往桌上一撂,沉声道。
“儿臣……”
元随望着元舒已然铁青的脸色,张口还想说什么,却听见一位内侍垂首躞蹀走来,捏着嗓音细声道:“陛下,曾鸿胪求
见。”
“子耕?”元舒一怔,颔首道,“让曾鸿胪在熙宥阁暂歇,朕这便过去。”他起身一把拉起元随,“今日朕只当你是个
孩子便不计较你干涉朝堂的过错,只是你身为太子,怎么能随意被他人撺掇?关于裴华的事,以后不许再来求朕。好了
,回东宫去吧,过几日朕要考你《国语》。”
“父皇,儿臣并未受人撺掇,不知父皇可记得两年前的秋时谷祀上,若非裴老先生及时赶来,儿臣早被陈美人毒死了—
—父皇便看在裴老先生对儿臣的救命之恩上,也替裴老先生之子留一条性命吧!何况天牢那处阴暗潮湿,裴华又大伤初
愈,即便不施刑罚,也捱不过几日啊!”元随拉住元舒的衣袖,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你……”元舒扯落元随的手指,喝道,“难道我延国的刑律,就是用来给你一个太子私相报恩的吗?你现在速回东宫
思过,别在让朕看见你。”说罢,便由那内侍领着,头也不回地往熙宥阁去了。
元随失魂落魄地呆立在那里,心中愈发酸楚难受,眼泪也有些控制不住了。
他正要窘迫地抬手擦泪,却听见身后“哗啦啦”几声玉饰磕碰的脆响。元随回过头去,只见顾珩依旧端坐在案桌旁,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