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兰微笑:“是啊,我告诉他,不成功,宁可死。”
凌疏雪冷笑:“他倒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了?”
云兰低低笑出声来:“儿子?皇上是怎么罚他的?竟不是像大皇子一样一箭穿心?”说着,神色中有了一抹温柔:“我的孩子,死也要死得有尊严。”
凌疏雪面色阴沉起来,天吉是他心中永远不愿提及的痛。他淡淡道:“杖刑一百,你以为如何?”
云兰凄然笑道:“受尽折磨羞辱而死,怎么不好?皇上,只怕更多是想震慑宗室吧?”
凌疏雪微笑道:“你很聪明,知道恒儿服毒前说了什么吗?”他盯着云兰的眼,一字一顿道:“他说,一切皆是他一人所为,与你无关!他死,不是因为事败,只是因为朕不肯恕你!”看着云兰一分分苍白下去的脸,凌疏雪倒笑了:“若你能就此自尽,真倒还可以饶恕恒儿一命。”
云兰怔了怔,笑道:“皇上为何不早说?”想要我一死,还不简单么?:“云兰早活不过今冬了。”
云兰仰头望天,儿子,无论成败,我的结局早就注定。娘亏负你太多,只剩了这一身血肉来补偿你了。
凌疏雪皱眉:“你倒狠心。”
这个决绝的女子啊。毕竟是恒儿的母亲。逝去的人已经逝去,再也回不来了。可恒儿终究是他的儿子,他亏负了这孩子这么多年,这孩子还会对他说:“二哥身子不好,父皇就别为难他了。”还会对自己身边的内侍说:“父皇这几年总是操劳得多,也没见睡几个好觉了。”
凌疏雪笑了:“朕对恒儿说,打完了送宁嫔处。”知道吗,你才是恒儿唯一的希望。
所以,这条命,暂且留几天吧。
凌疏雪踏着光影走远,低沉的声音回荡在云兰心上:“总算你还有几分明白,你这条命,且为恒儿存上几日。”
云兰怔怔地看着那一抹黄色的背影越来越远,终于消失。良久,有泪水落下。
朕对恒儿说,打完了送宁嫔处。
他说,一切皆是他一人所为,与你无关!
呵,恒儿,她的孩子。她想起了儿子每每下学便倚在他怀里喝着汤粥;儿子奶声奶气地叫母后,背了人偷偷地扯了她衣袖叫娘亲,她训斥他,他却委屈的哭出声来,说父皇都让他唤爹爹的;儿子跌跌撞撞地学走路,摔了跤奶娘怎么哄也没有用,她一出现却安静了,伸出手道:“抱抱。”儿子才出生,她从奶娘手里接过孩子,舍不得放开,恨不得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儿子……
有喧闹声传来,凌中恒被抬了进来,目光涣散,似在寻找什么。云兰心中一颤,奔出殿外。
看着下半身全是血污的儿子。手抖了抖,握紧儿子的手:“恒儿!”凌中恒眼中一亮,喃喃道:“娘,恒儿没事。”言犹未毕,已经昏了过去。
才灌完药的凌中恒安静的趴在床上,才只有22岁。俊逸的面容尚含了几分稚嫩,熟睡的面容宛若婴儿般安静。云兰呆呆地坐在床边。她这一生算计,到头来不过如此。好在,上天仁慈,她还有恒儿。看着儿子熟睡的面容,她笑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她只剩下恒儿了,她历尽生死边缘得来的孩子。
恒儿,娘再也不愿争什么了,也不要你争。只愿你从此能幸福平安,自由快乐。
娘的时间不多了,能就这么守着你,真好。
你爹还是怜惜你的,好孩子,要坚强。
第12章
已经下了三天的冷雨了。
雁落川坐在窗边,有寒风迎面而来,夹着雨丝。冷雨淅淅沥沥,夜色浓重,泼墨般的黑。远远两盏灯笼在寒风中摇摆,忽明忽暗。
孤灯寒照雨,深竹暗浮烟。
“川儿。”温和的声音,雁雨然的抽山有些湿,手中是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汤面上有厚厚的一层辣糊。雁雨然微笑道:“门口有人叫卖,我闻着挺香,买了一碗,快吃吧。半大个小子了,还这么单薄的身子骨。”
雁落川怔了怔,伸手接过。这样的冷雨,这样一碗馄饨。
雁落川想起了四年前,自己也常常这样睡不着。起身去小巷尽头买一碗馄饨,就站在檐下吃。冷语飘洒,他却吃得满头大汗。
那种滋味,纵是山珍海味也比不上。
他手动了动,忽然有些嗓子发堵。雁雨然也不在意雁落川吃了没吃,只是坐下,看着窗外淡淡说道:“寒冬深夜,对灯难眠。只这一碗馄饨,连着身心也一块儿暖和起来了。我小时候便常爱不顾身份偷跑出来买着吃。后来又一次父亲深夜训我没有寻着,伴我长大的小厮死了两个。”
雁落川手中的勺子漫无目的的搅动着,也不知在没在听。
“你本来不只我一个舅舅的,我家兄弟四个。除我外,二弟是庶出的,战场上被父亲抛出去声东击西,连个全尸也没找到。三弟四弟被人毒死,都没活过二十岁。我是嫡出,若不是你外公有意周全,怕也不知现在何处呢!”平静的声音却有些微寒“再说你父皇,自小性情温和,被兄弟陷害也不肯说出口,险些被你祖父活活打死!便算是登基之后,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死于人手。你本来还有个同父同母的哥哥的,知道么?”
“就算是你四哥,自小娇纵着长大,一朝被废,却连他亲舅舅都把他往火坑里推!”
雁落川依旧没有应话,目光停在窗旁的楠竹上。良久,伸手将碗推开:“夜深了,舅舅也早些睡吧。”
雁雨然看着眼前神色淡淡的孩子,忽然有了一丝绝望:川儿,你才只有十六岁!还只是个孩子!
“谁没有经历着许多,人生哪有什么一帆风顺!你何必耿耿于过去?为什么不想想你的生命,你生命中的阳光与温暖!你才多大!就不能好好去生活!川儿,你是个男儿!逃避与沉醉在过去,不是一个男儿该做的!”
阳光?温暖?
你有父亲爱惜,皇上有你这样的兄弟;四哥,也有娘亲可以依靠。
我呢,我有什么?
我原本有师父的,现在,却什么也没有了。
雁落川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嘲讽:“那雁落川该怎么做?笑傲江湖吗?还是回到那金丝笼儿,做皇子?”
雁落川起身,拾起地上的诗笺放回窗前。风夹着雨打在桌上,诗笺不多会儿湿了。
雁落川负手看着窗外,神色有些远:“甥儿乏了,舅舅,有什么话明儿说,可以吗?”很无礼的态度。
雁雨然的神色有些冷,他想把眼前的小子揍醒。可终究是忍住了,平静道:“明儿一早来我书房,迟了可仔细着。”说罢,一甩手,转身离开。
这个说不服劝不通的小子!你这一生就准备这样过去了?!
雁落川没有动,风雨迎面打来,满面冰凉。
那一裘素衫,是这样单薄。
第13章
雁雨然背着手站在窗前,淡淡的说道:“你迟到了。”
雁落川提袍跨进门内,在看到桌上的庄子时倒是一怔,他还以为会摆上一本孝经呢。
“舅舅。”雁落川的声音收起了几分漫不经心。
“你迟到了。”雁雨然重复一遍,素来温和的表情被严厉冷漠所取代。他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雁落川。
这孩子今儿穿了一件蓝色的袍子,颜色虽淡,总强过平日里那一裘冷寒的素白。
雁落川抿了抿唇,淡淡道:“甥儿并没有应下今儿来,甥儿来,是想和舅舅辞行的。”
雁雨然不置可否的冷笑两声,从袖中变戏法般摸出一方戒尺:“要走也行,先把帐算清楚了。”
雁落川神色微变:“你凭什么?”
雁雨然冷笑:“就凭我是你舅舅,还不够?”
声音不急,雁落川却怔住了。
雁雨然不再说什么,只看着雁落川,手中的戒尺指了指桌子。
雁落川的声音带了几分倔强:“舅舅?”转身。
雁雨然唇边有了丝笑意,身形一闪,也不见什么动作便擒住了雁落川,淡淡说道:“川儿,皇家的寒魄铁军想必你也知道,作为它的创建者,我不认为你走的出这间屋子,再这般目无尊长,你等了瞧!”
雁落川疼得直皱眉,却只道:“你凭什么!你以为你真的是我舅舅,我的长辈!”
雁雨然一怔,喃喃问道:“我不是?”手上微松,雁落川已经挣脱开来,站直了身子一字一顿道:“你不是!我雁落川心目中,只有师父才是情胜父子的……亲人。”
只有师父才是。那么年苦苦挣扎间的唯一温暖。
那些追杀,背叛,阴谋,兄弟们的歧视;那一个又一个漫长寒夜。他无望而无助的童年。只有师父陪伴过他,拉着他的手坚决的:“川儿,你是我的孩子,无论如何。”
那一巴掌“要你承担?”那一脸惊痛“为什么?”
还有一脸的宠溺:“傻小子,你才多大?”
雁落川嘴角恍然有一丝笑意:“舅舅,江湖夜雨十年灯。你可快乐?川儿从没问过舅舅的过往,也从没言过我的不得已,人自有路,岂可勉强?”
雁雨然神色微变,看向立在面前的孩子。眉眼间分明随了娘,可骨子里的倔强啊,还有那一个微微嘲讽的表情。
雁雨然自问:十六年,我错过了多少?也许,是全部吧。一个人的承受极限是什么?川儿才多大,自己江湖飘零,却任这孩子在一群狼中挣扎,他太相信凌疏雪了,他亏欠这孩子,太多。
“川儿,你师父已经死了,你还要好好的活下去!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可有半分少年模样?不论你认不认,我是你舅舅,血脉相连!便是你的亲人,便有资格管你!”雁雨然不由分说的把雁落川按在桌上,戒尺如雨般落下。
雁落川疼得不能说话,不能思考。铺天盖地的疼痛仿佛让他找到了一个宣泄口,顿时泪流满面。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委屈的。
断续的哭泣声到让雁雨然吃了一惊,手下轻了几分,缓声道:“川儿,你师父在天有灵,看你现在的模样,还不知怎样生气呢。”
雁落川闻言心中一痛,不知怎的竟想起当初自己每每闯祸被师父按住就打,一面讨饶一面淡淡温暖。师父心疼他,总是没几下便草草了事。
多久的事了?就这样痛下去,也好。
雁雨然看着雁落川,这孩子已经闭上了眼,可那一个半是痛苦半是微笑的表情啊。
究竟是为什么,那个只与你相处了一年的人会超越血亲成为你最亲的亲人?
手中戒尺一下比一下重,心却一点点沉下。
良久,雁雨然扔下戒尺,长叹了声:“孽障”走开了。
第14章
花木扶疏,翠竹如海。
水影泉声中,少年苍白的面容带了丝无奈。正是早春风寒,青衿衣单。
雁雨然皱眉道:“川儿,慢些走,你和谁赌气呢?”
雁落川脚下微顿,嘲讽道:“舅舅莫不是跟不上了?”
雁雨然冷笑:“上回打你是打轻了?”
雁落川眼底闪过一丝黯然。
真真是呢,口口声声说走的,到了了一顿板子竟反而留下了。
可是那痛惜的语气,那样的疼痛,有多久了?
自己倒是越发脆弱了,只是贪恋这样些微的温暖么?
竹雨松风,翠拾林深。隐隐有读书声传来。稚嫩的声音划碎了一地的阳光。
雁落川微怔,忽的快走几步,竹影松涛间,明朗庭轩。山溪围绕而过,蜿蜒着流向远方。
清脆的童声加上潺潺的水声,只让人觉得多少的烦恼也没了。
雁雨然怔怔的看着执书卷教孩子们念书的那人,良久,颤声道:“表弟!”
庭轩中的人抬头,似是不敢相信一般,盯着雁雨然半晌,方叹息道:“真是你,表哥。”
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他从来都不知道,这句话竟会是这般的——凄怆。
雁雨然淡淡笑道:“你怎么在这儿?这么多年了,表弟可该是儿孙满堂了。”
郑阔叹息着道:“什么儿孙满堂,表哥还不知道我么?能得这青山绿水教书育人,已经知足了。”
昔时年少,诗酒年华。谁又能想到呢,当年的京都四杰竟会沦落到今天这地步!
那个千金博一笑,诗酒傲王侯的肆意少年会是眼前的教书先生。这样多的变故,终是让这些世家子寒了心。
郑阔打量着雁落川道:“好灵秀的孩子,表哥好福气!”
雁雨然也掩饰般笑笑,轻声道:“这是我甥儿,川儿,还不见过郑叔叔?”
郑阔笑着摆手:“哪那么多虚礼了?你我十余年不见,正当把酒言欢呢。真的,许久没这样欢喜过了。”
雁雨然笑着点点头,又板着脸对雁落川道:“川儿,你且回去,将阴符经读熟背熟,我回去查,但敢有半分懈怠,你仔细了。”
雁落川撇过头去,没有做声。
雁雨然寒声道:“怎么,不服气?皮子又痒了?”
郑阔忙笑着道:“行了行了,你倒是威风了不成?又耽误不了多少时候。怎么你也学了老大人当年那一套了?”
雁雨然恨恨道:“你别替他求情。你是不知道,这打脊的小畜生,小小年纪就敢六亲不认,颓堕自甘!再不管还了得?你听到没有,还愣着做什么?非等了板子上身不成?!”
雁雨然骂得凶狠,心底到底还有一丝怜惜。
这个当年谈笑间指点江山的孩子,虽历困苦而眼神明亮。
他本该是九天上的雄鹰啊!
鹰翼折于中天,该有多痛?
这话骂得极重,便是雁落川也一时愣住了。旋即淡淡好笑,那话语间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可像极了自家长辈教训不成器的孩子。
呵,雁落川低下了头,原来你是认真的。
郑阔笑骂:“你倒威风了?也没见当年老大人把你打乖了。我看着孩子不错,瞧着就是个聪敏的。”
雁雨然冷笑:“只求他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好。”然后又向雁落川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谢过你郑叔叔?”
雁落川心中暗叹,还是上前拱手致谢。抬头却见郑阔微笑的看着自己道:“你是叫……川儿?是吧?今年有十五吗?”
雁雨然接话道:“总有十六岁了。”
郑阔用手一指庭轩:“郑叔叔和你舅舅躲懒喝酒去,你愿意帮郑叔叔一个忙,看着点这帮小猴崽子么?”
雁落川回头,忽然心动。
雁雨然已与郑阔谈笑着下山了。
雁雨然笑道:“你还一如当年,这般的洒然不俗。”
郑阔笑着拍拍雁雨然肩膀:“半大小子,最难管教,瞧你这关公样子,这孩子我倒是喜欢的,有灵气,就是不知怎的懒散了些……”
雁雨然怒哼一声:“还说呢,这臭小子。老弟你要不嫌弃,把他给你得了。”
郑阔大笑:“求之不得!这样吧,小家伙平素里有时间来我学堂里帮我看看孩子,我也有个伴一块读读书,你弟这点子家底,你还不清楚?”
雁雨然笑骂:“习性不改!他能得你的教诲,自是好的,这小子要是淘气,你只管打。”
郑阔笑:“你当我是你呢?走走,喝酒去,今日不醉不归!”
雁雨然笑着跟上,半晌回头,叹息道:“只这山中岁月静好,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呢。表弟,真要劳你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