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那个他私下里总爱叫爹的父皇,他不愿也不敢想象那唯一的一点温暖宠溺变成完全的愤怒失望。
凌中恒怔了怔,苦笑道:“大哥,如今说这些,怕是迟了。”
凌天吉皱眉走出院子,看到了门口全副武装的甲兵对他跪下行礼。凌天吉甩手就是一个巴掌,低声斥骂,“你混账!”
凌中恒拭了嘴角的血迹苦笑,“是,我混账。”
我混账,我假传你的意思,策反大将,封了城门,我混账。
“大哥,我只是替你不值。”凌中恒苦笑了跪下,“事已至此,大哥若是不想,只管拿了恒儿向皇上请罪。”
凌天吉面色复杂的看着眼前的四弟,半晌轻叹了问,“你二哥呢?”
“已经派人去请了。”
凌天吉点了点头才要说话,就看到四弟的面色微微一变。
“四爷,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知所踪!”凌中恒跳起来向外跑,却被凌天吉喝住。
凌中恒回身迟疑的看着大哥,“皇上他……皇上他知道了?”
凌天吉苦笑着替四弟整理衣衫,“瞧你,惶惶然的像什么样?这次知道教训了?往后还敢这么顾头不顾腚么?”
“大哥,我……”
“傻小子,往后行事,总要多想些。不是所有人都像大哥,肯让着你的。”
“我知道,恒儿愿与大哥共进退。”凌中恒怔了怔,咬唇道。
凌天吉却已经沉下了脸,高声喝道:“来人,把他押起来!”
“大哥!”凌中恒惊诧的抬头,看到大哥眸子里的冰冷。大哥想要做什么?
“关在牢里,不许他出来。免得这小子坏事。”大哥淡淡的吩咐,凌中恒高高抛起的心落回,旋即黯然的低下了头。
他还以为大哥是要绑了他去向父皇陈情请罪,却不料大哥是要保他。
他这么做,未必便没有利用大哥的意思,大哥明明应该知道,却不怪他。
都这时候了,大哥想的,却是替他撇清责任。凌中恒艰难的回头想再看一眼大哥,却只看到了坚毅的冰冷。
城头上是一片不见尽头的冰冷铁甲,城下密密麻麻的兵马,当先一人身着黄铠,熟悉的面容是那样显眼。
凌天吉稳立城头,风夹着雨打在身上,他却恍然不觉。良久,他轻轻叹道,“绑了我向父皇请罪吧。”
“大爷!末将愿与大爷共生死!”
“共生死?杀父弑君之人,不值得诸位的厚爱。”凌天吉淡淡的说。
将领们都没有动,只是眼中的坚决神色丝毫不减,他们没有文人的那么多心眼,只是一心觉得,大爷不会杀父弑君,他们只想要属于他们自己的皇太子。
他们认可的皇太子。
凌天吉心中微微一暖,站在城头远看父皇的身形,依旧那么高大。他缓缓的跪下叩头。
城下有人喊话,喊了什么,他没有听清。
城门依旧紧闭,凌疏雪铁青了脸下令攻城。
寒肃的秋雨模糊了双方的阵容,那是一场仿佛永无休止的噩梦。凌天吉始终站在城头,一裘青衫单薄,清瘦的身影在风中,那样孤独。
傍晚的时候有小分队冲出城门厮杀,眼看就要接近凌疏雪,却被凌天吉唤了回来。
眼看大势已去,诸将反而激出了罕见的勇武,一如他们曾经无数次被困一样。只是他们现在面对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的君王。
只是他们的大帅不再沉稳果决,而是茫然无措。
他们都没有了退路。
今夜没有月色,只有冷雨凄凄。城头上的火把氤氲了水汽,模糊了容颜。凌天吉依旧没有动,陪伴他左右的将领已经再也无力格挡箭矢,苦苦相劝。
凌天吉的嘴角有了一丝奇特的笑意,又是一轮箭雨,那早已脱力的将领咬牙挡在了凌天吉身前,这已经是他最后也是唯一能做的了。
他没有感觉到痛,却感觉到了浓稠的鲜血,城头都是鲜血,只是这血的味道太浓,太新鲜。将领挣扎着站起身,忽然撕心裂肺的高叫道,“大爷!”
遍天的的厮杀声骤然消逝,众人呆呆的看着城头依旧笔直站立的大皇子,他们心目中的战神。
“慌什么?开城门,迎接皇上。”凌天吉轻轻训斥。
“不!”
“王叔,当儿子的,想要见爹最后一面,你总该成全。”凌天吉轻轻的笑了。
“不,不会的,来人,来人呐,扶大爷下去,扶……”
将领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凌天吉拦住了,“你也是沙场老将了,何苦。”
他呆呆的看着大爷,落下两行浊泪。
城门终于还是开了,凌天吉跪下,仰头看一脸沉肃的父皇,轻声,“爹。”
凌疏雪铁青着脸没有说话。
“一切都是儿子的野心,他们……他们都是被儿子逼迫的。”凌天吉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在寒夜里听来那么冷。
“大爷!”钢铁的汉子不敢说话,只是落泪。
凌疏雪皱眉,都这时候了,他想的不是解释,而是替这些人开脱?
这个死有余辜的逆子。
凌疏雪开口要说什么,便只觉得哭声越来越响,他颤了手想要上前一步,却忍住了。
凌天吉已经没气了。只是还维持着一个笔直跪着的姿势。
他的嘴角那一丝奇特的微笑,仿佛就是解脱。他终究还是死在战场之上,不是爹的剑下。
他不怨爹。
既然他死了,那这满城的将领都还是忠义之士,父皇想必不会为难。
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全部了。
他的眼中仿佛还有未尽的光芒,看向父皇,那是一个回忆与不舍的眼神。
那些曾经的笑容与不公,温暖也好严苛也罢,今生都是父子。
良久,凌疏雪低沉冷厉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凌天吉忤逆不道,着逐出宗谱,赐死。”
凌天吉没有葬在祖坟,而是选了一处荒山。凌疏雪亲自搜检了凌天吉的府邸,把所有和他有关的东西堆起来烧掉,说是不干净。
凌文尘哭求了想要留个念想,被铁青着脸的父皇拉了下去。
冷雨天气,又是奔波心哀,本就体质虚弱的凌文尘终于病倒。
连着两日恍恍惚惚做梦,尽是大哥的笑颜,大哥小时候护着他教训他,大哥笑得一脸淡然“孩子气。人生在世,谁无一死?”大哥带着他看戏买糖葫芦,笑着替他拂去发上的落花。
还有那一脸无奈,“你有没有点志向?大哥真不在了,你怎么办,谁来护着你?”
凌文尘挣扎着起身,不知不觉就到了大哥的府邸。昔日的繁华零落,秋雨打木叶,别样萧瑟寒凉。
偌大的府邸没有一个人影,只是他恍惚觉得大哥会从哪个角落里走出来,看着他,一脸的阳光温暖。
远远的,大哥卧房里有火光,他惊喜的凑近去看,可是大哥,是大哥回来了么?
火光在雨幕里,模糊而温暖,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又做梦了。
然而火光是真实的,只是,不是大哥。
是父皇。
父皇坐在地上,正在往铜盆里扔着什么,他凑近了,听到父皇轻声的喃喃。
“这是你第一次练剑,爹赏你的字,你还留着……”
“这幅扇面是你十八岁胜仗归来,爹给你的。那时候,爹还给了你一顿板子,要你戒骄戒躁。”
“这幅画是爹听说你深入敌境,端了他们老巢时特地给你留下的,谁都没舍得给。”
……
凌疏雪没有察觉儿子在门外,只是一幅一幅的烧着,这些价值连城的字画在他面前渐渐变成灰烬,风吹了就散。
一如他的儿子,再也回不来了。
凌文尘呆呆的在门口看着,不知不觉,满面冰凉。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