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个身影淡淡地立在门口,无声。周身散着冷冰冰的愤怒。凌中恒苦笑,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起身,却没有动。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办?是请安吗?还是,该冷笑?
然而不容他细思,肚子上便着了一脚,飞了出去,尖锐的痛。他一时有些恍惚,打我?
凌疏雪不待儿子反应,顺手抄起断了的椅腿劈头盖脸地打下去。
凌中恒抱紧了身子,感觉背上,臀上,腿上,雨点般的撕痛。
十岁时,父皇拉了他的手,诏告天下。立他,为太子储君。
十二岁时,有新贡的水晶雕龙,他爱不释手。父皇笑着将它放到了自己的手上,说,恒儿,喜欢就拿去吧。
十六岁,他救六弟受了重伤,父皇七天没有上朝,守着他喂药端茶。
……
这一切,都是假的么?
这一切,都只是你对付宋见方的手段么?
那,我是什么?我算什么?!
凌中恒撑着身子,想站起来。却又被一脚踹趴在地上,更猛烈的一轮折磨。
惨痛中,他忽而想起了大哥,那个也是一脸傲气的大哥。大哥死前,凄楚无奈的笑容。不!这是要打死我吗?真的想要打死我吗?
一次次爬起,有一次次趴下。惊慌中,凌中恒拉住了父亲的手。凌疏雪只是一怔,然后慢慢掰开他的手指。
有一次趴倒在地,身上的痛,仿佛不那么惨烈了。
他忽然想笑,就这样死去,不是你所想的么?
一个叛逆的皇子,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儿子”
呵,死在父亲的手上,父亲给了他血肉,也赐了他死亡。
凌中恒放弃了挣扎,只觉得满面冰凉。还是流泪了。
昏沉中,仿佛看到了爹爹怜惜地看着他,他喃喃:“爹……”
“爹……”已是半昏迷的凌中恒这一声喃喃,还是让凌疏雪心中一软,高举的手到底没有落下。
忽然间静了下来,冷风一阵阵吹。凌中恒清醒过来,听到上方冷冰冰的声音:“知道错么?”
凌中恒感觉全身软绵绵的,站不起身来。他努力的尝试着撑起身子,就算下一刻真的是死亡,他也该站着死!
知错么?呵,对错与你,有关系吗?你会关心吗?
凌疏雪见凌中恒半天没有反应,只当他是不服,冷笑道:“王信中已经被扣下了,你死了这份心!”
凌中恒只是一怔,旋即笑出声来。低低的笑声在空空的大殿上回荡,说不出的凄凉:“父皇,儿子,早就没心了。”凌中恒终于带了一身冷汗,站直了身子“又谈何死心?”
月光不知何时照进了殿内,轻轻地掠过两人面容。凌疏雪看到儿子流泪的眼中,那冰冷的绝望。怔仲半晌,道:“早就没心了?也是!刺杀兄弟,蓄意谋反!人有三纲五常,你看看你自己,可有哪样是做到了的?于父不孝,于兄不敬,于弟不友!你凌中恒本就没有心!”
第9章
凌中恒听着这一声声质问,竟愣愣地笑出声来:“是啊,儿子本没有心。可是,父皇您呢?那一次次赏赐,纵容,又为了哪般!儿子自负不比别人差!可您是怎么对我的?儿子纵有千般万般不是,这一身骨血,也是您的!不在乎也就罢了,儿子不稀罕!为什么又要生生把儿子逼到这步田地!”
凌疏雪沉默了。是吗?他回忆着儿子小的时候,却发觉什么记忆也没有。只觉得儿子骄横、无礼——向他的舅舅他的娘亲一样讨厌。他真的以为他可以不在意这个儿子的存在。可是,儿子嘶哑的声音却让他心痛。
良久,他平静道:“你撤了追杀令,所以朕也没有为难你们母子,除了不再是皇后、太子,你的身份仍是皇子,没有再多的惩罚。”
“你舅舅想利用你掌控朝政,你身为太子不知警醒反而助纣为孽!”
“这一次,你是知道我连夜回京的吧?冒着危险传的话!朕给了你一次机会!你的反应却是什么?!”
“你是没杀朕的心思,可你却欲取你六弟性命!”
“你当朕真的不明白?二年前你二哥谋反,你是怎么做的!”
“王信中是边防大将,你不顾国家形势,为一己之私竟敢擅自调动以致边防空虚?”
凌疏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凌中恒怔怔地听着,面色惨白。
凌疏雪说完了,直视着他问:“朕再问你一遍,知错么?”
没有反应,父子两就这样对峙着。良久,凌中恒苦笑着,跪下:“儿子的命,是父皇给的。这身上的每一寸骨血,都是您的。是非暂且不论,儿子死不足惜;只求父皇留情,一应石梯俱是儿子一人所为,与娘亲无关!求父皇不要再为难他了。”凌疏雪犹豫了一下,倒没有料到儿子会这样说。
这是情愿一死么?是非暂且不论?你还是觉得委屈了?娘亲,呵,倒忘了,这还是个孝顺孩子。
我的川儿,会这样顾着娘亲么?
一定会,可惜,川儿连孝敬娘亲的机会也没有了。
清梅,你如果还在,一定不会是这样的,是不是?
至少,川儿,不会这样转身离去。
凌疏雪冷笑:“你不必说什么死不足惜。你是皇子,死不了!你娘的罪,自有她自己承担!王信中,是你能调动的?”
凌中恒没有说话,直直的跪着。
除了娘亲,我再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凌疏雪看着儿子这样跪在地上。忽然间,觉得很累。长叹了一口气坐下,道:“你还有一个三哥,记得么?”
凌中恒一怔,也想起来了。从小手牵着手一起游玩的小哥哥,凡事都是一脸温和的笑意,总是让着她。三哥大他一岁,后来进了学,他天天在园中盼着夕阳下跑来的三哥。直到有一天,他等到半夜也没有等到三哥,他疯了一般的到处找三哥。三哥的笑容,却只在记忆中模模糊糊出现过。
凌中恒仿佛明白了什么,抬头。凌疏雪盯着门外的枯树,声音是那么遥远:“你九岁的时候中了毒,记得么?”一切证据直指青梅,他万般小心还是让清梅“畏罪自尽”了。清梅临终前还在淡笑,不要难过了,不用为难,真想我时,就看看咱们的儿子……
凌疏雪微微向后靠着。知道吗?你娘,罪无可恕。
凌中恒怔然,良久。想起来了,娘告诉过自己,六弟的母亲曾下毒还过自己。原来,是这样。
不!怎么会是这样!
慢慢地,凌中恒露出一个微笑。人,都有错了的时候,不是吗?他挺了挺腰,跪直。
无声。凌疏雪愕然,你真的不明白?还是,我没有说清楚?然后,他看到了凌中恒眼中深深的痛。
呵,这孩子都明白。
突然愤怒,一脚将儿子踹开,道:“你没有资格求情!”这一次,谁也不能拦着他,他本是已经手下留情了的!这是你们自找的!
凌中恒起身,死死抱住凌疏雪的腰,仰头:“爹!儿子求您了!”泪水顺着眼角流出,眼里满是哀求。
凌疏雪一动不动,任儿子哭求,目光冰冷。
好一会儿,凌中恒慢慢松开了手,苦笑:“爹,恒儿又惹您生气了。”叩了个头“娘知道的,恒儿不喜欢热闹。”起身“爹,别生气了,伤身子。二哥身子不好,爹就别为难他了。”
凌中恒看着依旧立在殿上一动不动的父皇,直觉满腔悲哀都淡了。月光静静地流过,凌中恒嘴角溢出一丝黑血。身上已不再痛楚,他微笑:“爹,您说,大哥在天上,会孤单么?”
凌疏雪怔怔的看着儿子倒下,反应过来,上前抱紧了儿子:“恒儿!”
凌中恒苦笑“爹,别说了,早在十八岁时,儿子就备下了这药。”凄楚的目光有些迷离“爹,娘回来陪恒儿的,是么?这样……恒儿就不会难受了。”凌疏雪铁青着脸,搂紧儿子,逼毒。
凌中恒慢慢平静下来。昏迷中的面容带了丝满足与平静。凌疏雪长舒了口气,感觉有些累了。18岁。恒儿,你18岁便已做了死的打算么?
凌疏雪踱出门外。东方的天际露出了些鱼肚白,风吹的身上有些冷。凌疏雪身影寂寥。他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疲乏的脸上带了些安静高深的笑容。良久,缓缓:“上朝。”
第10章
凌中恒觉得身上轻飘飘的,浮浮沉沉。花开了,又凋零。无悲无喜。却忽的觉得一丝锐痛,他一个激灵,艰难的睁开了眼,看到老太医手上的针,手动了动,苦笑:“什么时辰了?”失望吗?没死成,日日夜夜想了多少回的场景。
太医没有应他的话,只是淡淡的说:“四爷身上的伤可不轻,连带着发了低烧,要好生调理。”一个冷漠的声音:“皇上吩咐过了,四爷醒了便去殿上,多少宗室大臣等着呢。”
凌中恒这才发现太医身后立着的是父皇的总管,他苦笑着撑起了身子:“没事,你且候着。”
一件件衣服套在身上,整齐中带了高贵。凌中恒眉宇间有了一份傲气。挺直了身子,推门。
冬阳疏淡,庭间静静地。凌中恒微笑:“你随了皇上有几十年了吧?”
太监躬身:“回四爷,总有二十年了。”
凌中恒沉默一会,叹道:“父皇这些年总是操劳得多,也没见睡过几个好觉了,公公要注意定了,晚上不宜熬夜,不宜吃冰的,不宜伤神。”
太监笑道:“哪用四爷吩咐,这些奴才们都记着呢。”
凌中恒笑笑:“公公是老人了,也是我多虑了。”言毕,甩袖离开。
凌疏雪淡淡的坐在椅上,面上微有薄怒。满堂的宗室亲王都立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廊上阳光淡淡,殿内却含了肃穆。一个身影逆光而立,俊逸的面容含了丝冷笑。从容地走上大殿,跪拜:“儿臣给父皇请安!”声音清冷,仿若不是阶下囚,仍旧是万丈光芒下的皇太子。
凌疏雪静静地扫过殿内诸人的面容,冷冷开口:“儿臣?”
凌中恒稳了稳心神,平静的开口:“儿臣,凌中恒。不孝不忠,向父皇告罪。”又一叩首。
凌疏雪冷笑一声,寒声道:“朕何时有了你这样一个好儿子,好臣子?”满殿寂然。
凌疏雪看着儿子苍白中带了潮红的面容,知是烧还未退,叹了口气,道:“你受人蒙蔽,丧心病狂,知错吗?”凌中恒叩首:“儿臣,罪该万死。”难怪,不肯任我死了。也是,这无审无判的,怎能死?
终于有一个人出列道:“皇上,天家无私事!”凌疏雪目中一寒,不咸不淡的道:“四皇子丧心病狂,不过也是受人蒙蔽,既无谋反之心,亦无谋反之实。说到底,是他们兄弟在闹家务事。”那人心中一颤,越发不明白上面这位的意思。这次叛乱处理的几位干脆,但对四皇子却没有处罚。联想到四年前那场变故中全身而退的四皇子,心里难免会想:这到底是皇上当年最宠爱的儿子。不免动了心思。
众人心中揣摩,凌疏雪已经再次开口:“凌中恒目无君父,家法难容,杖刑一百,禁闭三月。”众人莫不抬头,眼里满是惊愕。
这样的罚法,说重也重,堂堂皇子遭此辱打,怕是再也无颜于世了。而说轻,不罚俸,不削爵,着实也轻。
怔忪间,凌疏雪已经起身:“朕就是要让天下人明白,不孝不仁,就算是皇子,”凌疏雪俯视着伏在脚边的儿子,道:“也是这个下场!”扫了一眼众人,众人都被这寒意激得一颤。凌疏雪这才有然一笑:“朕这次念你无知,只算犯了家法,轻饶了你!再敢有什么心思,杀无赦!”
凌中恒这才像是反应过来了,颤声:“儿子情愿一死。”空洞的声音在大殿上回荡,四周寂静。凌疏雪已坐回了椅上,淡淡道:“打吧。”
凌中恒头脑有些昏沉,被按趴在大殿上。
身下,是冰冷的大理石,那丝丝凉意,直凉到人心底。
高傲的头抬起来,只能看到父皇面无表情的静坐。
呵,一死也不能么?!父皇,您救了我,便是为了这般的殿前羞辱?好让这满殿的宗室明白您的不可侵犯,好发泄您这些年来的怒气?
才拔过毒的身子异常虚弱,那一杖杖的痛楚也是如许的尖锐。凌中恒任冷汗留下,闭眼。耳边充斥着杖声,沉重的呼吸声。感觉那许多目光如刀子一般,扎着他的心。
100杖?自己的身子他自己明白,这100杖,怕是再也熬不过去了。
还以为你终究是我爹,终不肯任自己死了。那一声恒儿,那一夜疗伤,那一夜守候,终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是啊,哪肯落下个杀子的罪名?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去,怎么可以?熬不过,那是我没用,与你无关。
真讽刺。
全身撕裂般的痛让他想起了那一个又一个春夜。京都繁华,酒楼买醉的他踉跄着走在小巷里,被堵住了打。也是这般的痛。那时他才跌落云端。在那个夜晚,那个肮脏的小巷,一身狼狈的他遇到了同样沉郁的大哥。
兄弟十八年,也没说过几句话。大哥是讨厌他的吧?同二哥一样。
同二哥一样。那夜,大哥帮他上药换衣,带着他去小舟上看月亮。夜深水阔,大哥笑着说,小四儿,醉酒可不好。你还是个小子么?有没有点儿小子骨头?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说给他听,也是说给大哥自己听。
大哥是长子,是带兵的皇子。年仅22岁的大哥已立下战功无数,是太子二哥拍马也及不上的。除了小六弟在江南立下的无数声名威望,大哥本当是理所当然的太子。
可惜,太子是二哥。
以武卫国,终及不上以文定国。
他笑了,带了几分感动几分算计。
大哥真傻啊,败前还想着把他撇干净,举事前还在江南寻了处山清水秀的庄园留给二哥,他说二哥最爱这样的生活。分明察觉他有所动作也只是不着痕迹的抹了个干净。。
想起了二哥那一抹温和的笑意。大哥终是了解二哥的。
一口血喷出,在冰冷的大理石上落下了一抹艳红。
血,皇家的血,龙子凤孙的血,冰凉的,天家血雾,染得襟前一片鲜红。
呵,大哥重情,二哥重义。而他,无情无义。
又如何!大哥已化作了悠悠青山上的一抔黄土,伴山长眠。他呢?二哥呢?
二哥呢?他抬头想看一眼二哥。朦胧中,却只看见了父皇挥手,有侍卫将额前带血的二哥扶出殿外。
这是什么父子!又是什么兄弟!但愿来生,如果有来生,能有爱惜他的爹爹,能有护着他的舅舅;能有,肝胆相照的兄弟。
凌中恒缓缓闭上了眼。来生若能再做兄弟,一定生死不负。
第11章
离开了森寒的大殿,凌疏雪负手立在庭间,耳边是挥之不去的杖声。恒儿没有落泪,那目光中的恨意也没了,只剩下了凄楚与无奈。那也是他的亲生骨肉啊。四年前,儿子不肯杀他,如今他便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赴死么?
云兰已经端坐向后良久了,微微一福道:“皇上。”水红色的衫子映衬得面容有几分苍白几分妖冶。
凌疏雪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叹了口气道:“知道朕为什么封你为宁嫔么?”
云兰微讽道:“不知。”
凌疏雪沉默了一下,苦笑道:“你何苦用话刺朕?你心里明白得很!恒儿的爵没有降,朕以家法替了国法。”
宁嫔闻言一怔:“他还没有死?”
凌疏雪目光如电,盯着他道:“那毒,果然是你给他的。”言下也有了几分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