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漠归的眼底终于流露出一丝赞许,半晌,叹息道:“你去吧。”
你在这里,耽搁的太久了。久到都要忘了,你到底该做什么。
李蓬的步子很慢,很慢。
其实他还想再问秋漠归一句“你也是恨那孩子的吧?”
话到嘴边,却只是化作一声苦笑。
他有什么资格说呢?口口声声的问这孩子,陪大叔一起走吧。如今,却决意要独自进京。
父母之仇对他而言,实在太重。
每个人都有重要的和最重要的。
而天下间,又有什么,能比父子情谊更重要的呢?
这个仇,他一定要报。
李蓬默默地叹息一声。
这一去,前路莫测,也不只是何等的艰难。
对不起,恒儿。大叔没能遵守承诺。
第48章
凌中恒手里拿着一本书,目光却时不时的看向窗外,见到李蓬拎着一个荷叶包推门走进,咧嘴笑了。
李蓬微微笑着道:“多早晚了,怎么还不睡?”
凌中恒笑道:“大叔这是去哪了?”
李蓬将荷叶包放在桌子上,道:“你还病着呢,回床上躺着去。”
凌中恒摇头道:“老在床上闷着慌,恒儿就在这看会子书。”
李蓬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长叹一声,道:“恒儿,随大叔去散散心的事情……”话还没有说完,凌中恒便急急的道:“恒儿愿意。”
“恒儿算过了,父皇如今还在继续南巡,恒儿随大叔走个十天半个月的,也不妨碍。”
“十天半个月?你还准备回来?”李蓬疑惑的问。
凌中恒低下了头,小心翼翼的道:“大叔,恒儿只是怕,只是怕……父皇回来会找不到恒儿,恒儿也很想随着大叔一起走,只怕会连累大叔了。”
只是怕连累么?李蓬心中忽然就酸涩了。
原来,父子情谊不只在我眼里是最重要的,在你眼里,也是一样。
只是,这样的父亲,值得吗?
凌中恒的目光有几分茫然。呵,他就这么浪迹天涯,怕那个人也不知道吧?终究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那个逼死他母亲的君王,口口声声骂他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明知道他身子骨虚弱却依旧下重手打他,然后再把他扔在这里,不管不问。
还有,那一纸诏书。凌中恒垂下了眼,不,他不愿去想。
天下间,还会有哪个父亲,会为了所谓的怕过病气,就强行逼着重病的儿子迁居?
看着凌中恒隐约悲哀的神情,李蓬话到嘴边,越发说不出口。
最后还是凌中恒打起了精神,笑着道:“恒儿都想好了,咱们可以继续南下,南国风光,恒儿终究没有真正的领略够呢。还有江南的小食,据说也是最精致不过的。”
父皇口里说过那么多次的,江南的雨,江南的乌篷船,江南的月,江南的雪。
还有江南的美食。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啊。
看着李蓬的沉默,凌中恒又黯然道:“大叔是回来拜祭父母的,是恒儿拖累大叔了。”
李蓬勉强一笑,道:“不碍事儿,恒儿……”
能说什么呢?
“恒儿,大叔只怕是另有要事,不能陪你一起去看江南的秋了。”
凌中恒笑意定格,愕然的抬头。
“大叔知道了当年灭门的仇家是谁。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凌中恒没有更多的失落,反堆出笑意来,道:“这才是呢,大叔可有什么用的上恒儿的地方?恒儿无用,兴许也可以帮得上忙。”
李蓬迟疑着苦笑:“不必了,大叔要去的地方,是京城呢。”
如今的你,要你回去,太为难了。
凌中恒怔了怔,懂事的点头道:“那大叔要早去早回。”
这样没有波澜的神情,只让李蓬觉得酸涩难言。
早去早回么?这一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呢。以他如今待罪之躯,赌的不过是故人情分,聊尽人子之义。
凌中恒伸手去拿桌上的荷叶包,笑问道:“大叔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手却不经意颤抖,一包的卤肉洒在地上。
凌中恒慌忙的就要去捡。
这一包卤肉对于每日里清水豆腐的他们而言,已经很贵重了。凌中恒如今不过是一勺菜一碗饭,维持着身体所需罢了。
何况就算是有山珍海味,他也只是食不知味。平日里为了不让李蓬失望,每次李蓬给他单另准备的“补品”他都忍着油腻故作欢喜的狼吞虎咽。
这些,曾经也是贵公子的李蓬怎么会不知道?不过这孩子日日里吃青菜豆腐,也不是个事,便假装不知罢了。
李蓬忙拉住凌中恒,斥责道:“行了,天晚了,上床睡觉去吧。你要是想吃,大叔明日再买回来就是。”
看着一地的狼藉,还有李蓬怜惜的目光,凌中恒慢慢的点了点头。
月光倾泻进屋子里,凌中恒呆呆的卧在床上,又一次,希望希望然后失望。
生命中充满了失望,一次又一次。
他已经失去了悲伤的力气,这一别,怕是经年难见了吧?
他都明白,却只是云淡风轻的一笑。
又或者,是因为秋漠归吧?我看到你们出去了,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我不关心,也不在乎。
可是,可是。凌中恒将脸埋在被子里,他还是觉得难受,哭不出来,但却凄怆难言。
第49章
晨曦的微光下,大江奔腾,野草微风。天地间是那样安静。
古道边,燕秋笛一裘衣衫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拱手笑道:“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这是银票,你且收着。”
李蓬眼眶微微泛红,点头道:“告辞!”
目光却迟疑的看向身后,良久,方才打点精神,上马远去。
燕秋笛回身走了几步,一怔,转身走上道旁的小丘,重重树影间,秋漠归淡然长身而立。
燕秋笛躬身道:“师兄。”
秋漠归摆了摆手,示意燕秋笛不要说话。
燕秋笛微微诧异,静立不语。
良久,从小道另一旁半山亭子里缓缓走出一个少年,正是凌中恒。他默默地朝着李蓬打马走远的方向深深一揖。
清晨的风带了凉意,也不知少年在这里等了多久。少年起身,默默地站着,单薄的身子在风中动也不动。
燕秋笛感慨般的道:“李蓬特意没有告诉凌中恒,为的就是怕离别伤感。这个孩子,倒聪明。”
秋漠归目光从少年身上滑过,半晌,方冷哼一声道:“这小子”
凌中恒回到山上时,远远地看见自家小院子门前站着一个小弟子。他踟蹰半晌,那个弟子已经看到他了,冷冷的道:“掌门有令,凌中恒耽误差事,从今日起,不用你送信了,着杖责二十后,再来见我。”
凌中恒微微一怔,道:“容我再收拾一下,便去刑堂领罚。”
小弟子应了一声,又问道:“信呢?”
凌中恒将手中的信交给他,自走进屋内。小弟子眼底闪过一抹嘲讽的神色。
凌中恒身后的伤还没有痊愈,他仰头看了一眼蓝天,忽的喃喃的笑道:“江南好,建业旧长安。紫盖忽临双鷁渡,翠华争拥六龙看。雄丽却高寒。
江南好,城阙尚嵯峨。故物陵前惟石马,遗踪陌上有铜驼。玉树夜深歌。
江南好,怀古意谁传?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绿杨烟。风景忆当年。
江南好,虎阜晚秋天。山水总归诗格秀,笙箫恰称语音圆。谁在木兰船。
江南好,真个到梁溪。一幅云林高士画,数行泉石故人题。还似梦游非?
江南好,水是二泉清。味永出山那得浊,名高有锡更谁争,何必让中泠。
江南好,佳丽数维扬。自是琼花偏得月,那应金粉不兼香。谁与话清凉。
江南好,铁瓮古南徐。立马江山千里目,射蛟风雨百灵趋。北顾更踌躇。
江南好,一片妙高云。砚北峰峦米外史,屏间楼阁李将军,金碧矗斜曛。
江南好,何处异京华?香散翠帘多在水,绿残红叶胜于花。无事避风沙。”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恍惚。手下却是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太阳当顶,凌中恒带着一个一只手就可以轻易拎起来的小包裹,缓缓下山。
不过是两三件衣服,就已经是他所能拥有的全部了。
一湾流水悠悠,初夏的阳光被浓浓秘密的树冠遮挡,漏下星点的碎金。
亭子四角都摆了冰,哗哗的流水从亭子的檐上飞溅下来,凭空带来几多凉意。
凌疏雪随意的靠在椅子上,微笑:“夏日清凉福地啊,连朕都羡慕的紧了。”
锦衣老者惶恐的跪下,道:“这是天恩浩荡!”
凌疏雪笑道:“罢了罢了,瞧把你给吓得。也就你只是一个商人,朝廷官员若是有人敢如此的奢侈浪费,哼。”最后一句,脸色微沉,倒把个老者吓得连连叩头。
凌疏雪也不阻止,过了片刻,正要说话,却见得一个侍卫匆匆走来,,遂淡淡道:“你先起来吧,你的事情,朕都听说过一些,赈济灾民,扶贫济困,很好嘛。商人逐利,能有这些,那都是你的本事。你的长子,据说是个能吏?下一回朕见见。”
那老者闻言一怔,脸上有了压抑不住的惊喜,声音都带了嘶哑:“草民,叩谢天恩!”
侍卫进亭子跪拜,老者知趣的退下了。
凌疏雪挥退了所有的奴仆,亭子里就只剩下了主仆二人,周围的流水声越发的清晰。
半晌,凌疏雪淡淡道:“京城,出事情了?”
侍卫叩首:“回主子,加密信函。”
这个侍卫是他的亲信势力,不过为了行动方便,这一队侍卫是明面身份,他亲自管辖,地位不比其他。
他见凌疏雪接过信函,早就躬身退到了一旁。
凌疏雪目光扫过信函,神情渐渐沉了下来,忽的问道:“官邸何时可到?”
侍卫低头:“十日之后。”
凌疏雪将信递给侍卫,沉吟着道:“将此信三日内交到老四手上,就说,朕向他讨一个主意!”
侍卫叩头:“奴才一定按时交至四爷手上!”
凌疏雪微微冷笑着看侍卫下去,半晌,方轻声道:“果真是蛇鼠一窝,竟没一个好东西!”轻轻的声音带了寒意,面上却有一丝的犹疑。
胡家有惊变,家主暴毙,嫡子与长子为争家主之位,兄弟相残,竟然不管不顾父亲的尸骨未寒。
结果出乎意料,家主之位既不是长子所得,也不是嫡子所得,而是素来以荒唐着称的庶子胡云泽。
胡云泽在兄长相斗时默默办理父亲后事,兄长相继失心疯了,他却仍旧供养兄长,若但看这些,他倒真是孝悌之子。虽为庶子,家主之位也是坐得的。
但是!胡云泽!凌疏雪太清楚了,所以才会从心里觉得冷。
尘儿,你倒是长大了啊。
真是好心肠,好手段!恒儿,你的朋友,果真与你一般无二。
胡云泽的家主之位来的名正言顺,胡家支持正统太子,也是预料之中了。虽说凌疏雪总想着一般的是儿子,此刻心里难免烦乱。
一般的不忠不孝!难怪会一同逛青楼抢女人呢!
凌疏雪手指无意识的敲击着椅子。恒儿,但愿你能明白为父的一番心思。
第50章
长长的山道没有尽头,凌中恒不经意回首,心底也生出一丝怅然。
这些日子坚持不懈地练内功,病弱之身也好了许多。每日送信虽然是杂役的活计,但是现在的他已经能做到爬这样高的山如若无事了。这一点,怕是连太子殿下也是做不到的吧?
每隔三日的药从没有间断的送过来,凌中恒心里不是不明白的。只是,凌中恒苦笑,明白又如何?他情愿一个人就这么漂泊天涯,也不愿意再这么仰人鼻息。
他只是个被宠坏了的家伙吧?
李大叔费尽心思的想要回家,他却只想浪荡天涯,若大叔知道了,怕要是耻笑自己呢吧?
阳光很暖,凌中恒走的不急,时间还早的很呢。
转过一条山道,凌中恒怔住了。
凌宗玉靠坐在大石上,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手边是两坛美酒。
凌宗玉笑着递过一坛酒,道:“请!”
凌中恒接过酒,看着凌宗玉拍开了泥封,醇香的味道萦绕在鼻尖。他忽的笑了,也不介意自己并喝不得酒,接过酒坛子大口的喝了起来。
兄弟两个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喝酒,凌宗玉一坛酒不多会儿就尽了,孩子般炫耀的晃了晃酒坛子。
凌中恒心一下子就柔软了,这小子,怕是专门等着在这儿的吧?
还以为,自己这一走,在没有人在意了呢。
微笑着看小五弟的模样,坛中的酒不知不觉也尽了。
凌宗玉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却是眼神游离,不知所措一般,平日里的机灵和混世魔王的样子也不见了。
凌中恒温和的笑笑,想伸手拍小弟的肩膀,手却在半空生生的凝住了,他目光略微复杂的看一眼小弟,只是一声轻叹:“好酒。”
凌宗玉踟蹰片刻,从怀中摸出银子,道:“你……”一声哥哥到底叫不出口。
凌中恒接过银子,温声道:“多谢。”也不再多说,就这么转身下山。
凌宗玉还想说些什么,看着凌中恒的背影,却终究只是懊恼的跺了跺脚。
凌中恒挺直了背一步步向前走,腹中绞痛,汗珠一颗颗滴落,他闷哼了一声,见四周再无人影,终于一个踉跄,扶着树停下。
凌中恒仿佛连仰头再看一眼蓝天的力气也没有了,内心忍也忍不住的苦笑。
剧痛让他的神智有些恍惚,小五弟,四哥,该谢你呢。
扬之水,不流束楚。终鲜兄弟,维予与女。无信人之言,人实迋女。
扬之水,不流束薪。终鲜兄弟,维予二人。无信人之言,人实不信。
他不算是维予二人,只是,如今的他,连一句终鲜兄弟也无力去念了。
凌中恒眼前一阵阵模糊,隐约间却是笑了。他歪歪斜斜地向小径上走去,仿佛没看到眼前的几十米落差,直直地向虚无处落脚,那下面,隐约还可以听到流水的潺潺声。
原本初夏时节是少风的,凌中恒却觉得山风过耳,说不出的洒脱意味,连剧痛也少了很多一般。
多好啊,小五弟,四哥是失足落下山涧的,明白么?
这是他一个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之子能给的,唯一的成全了。
凌宗玉上山时,不出意外的碰到了燕秋笛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咽了口气,跪下。
燕秋笛冷哼一声,道:“你还知道错了?”
凌宗玉嬉皮笑脸的讨饶:“师父,徒儿可不是知错了么,师父饶恕了吧。”
燕秋笛忍了笑意道:“狗胆包天了你,还敢讨饶?你偷了那药酒去做什么?”
凌宗玉答得理直气壮:“什么叫偷?那本来就是四哥的!”
燕秋笛沉下了脸,道:“他忤逆,你也跟着胡闹?那药酒是怎样的烈性?你不知道你敢偷出来?若是凌中恒是刚来时候的身子底儿,这一坛子下去大半条命都要没了!就算是现在,你自己去寻寻,他剧痛之下能坚持多久!他这么肆无忌惮的跑下山去,你不劝阻,还好酒银两的相送?讨打的畜生!”
凌宗玉面色渐渐变了,惊叫一声,就要飞奔下山。
迎面撞上秋漠归,一个踉跄。匆忙的道:“师伯!”
秋漠归皱眉道:“你这是疯野些什么?”
燕秋笛忙使了个眼色,起身笑道:“师兄。”
秋漠归淡淡的道:“功夫不见长,胆子是越来越大了,看来上次罚你是罚得轻了,自己去书房跪好了,算算该打多少板子,一下都少不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