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死法太窝囊,不适合本公。”我轻声道。
“你能这么想再好不过。”李不让噙着笑,声音爽朗,道:“公卿不必言谢,更不必言歉。一切都是本相应当的。”
第十章
今儿是除夕。
人人忙着过年,连日来在萧府里查墙翻地发掘线索的官差们也不例外。少了柳如烟的折腾,李不让的多话,萧府顿时冷清不少。
几个下人一边打扫一边抱怨宅院太大,人手太少,冷冷清清,没个年味,正巧被路过的我和王勤听见。王勤将人训斥一顿,又吞吞吐吐的拐着弯儿安慰我。
我心下倍觉好笑,我已经十年没有像像样样的过个年,早就忘了年该怎么过,又怎会在乎冷清不冷清。
记得从前,新年将至,我在边关总能收到厚厚一封家书,里面写着家里大大小小值得高兴的事,写着父亲的嘱咐,母亲的挂念,末了一直是不变的询问“归否?”。
我从没回过,不是不愿,是不能。
如今当我不需有人追问那两字,可以日日待在府里,却发现早已物是人非。
午膳吃得是饺子,张妈笑着说是老传统,寓意团团圆圆,说完立马后悔。
我吃了一大碗,午膳后进书房里消磨辰光。
爹的书房里除了圣贤文章就是治世韬略,乏味的紧。不消多时,我便打起盹来。
朦胧里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将我吵醒,下意识的瞥了眼漏壶,原来已经酉时了,外面隐隐传来阵阵爆竹声。
“爷,爷!您醒着么?”王勤唤着,声音听着挺着急,手掌不停的拍着门板。
“什么事?”我道。
“宫里来人了,皇上请您赴宴,李公公正在前厅候着。”
我沉默,上午的时候皇上已经差人来过一回,被我托病挡了回去。本以为这事就这么了了,没想到当今如此执着,好似少了我这个本朝最危险的奸佞,皇宴就办不下去了。
“本公抱恙卧床,这话你说了么?”我皱了皱眉道。
“老奴说了,可听公公的意思,皇上很坚持,说是百官都在等候,又说宫里太医医术高明,正可为爷您诊诊脉。”隔着层门板都能感到王勤的焦急。
皇上坚持。
坚持教我受群臣奚落,亦或是坚持看我今日落魄?
我那皇帝外甥总是不想错过任何可以向他舅舅心窝上捅刀的机会,末了指不定还得笑着在伤口上撒盐。
我这人大多时候冷静睿智,能屈能伸,不过偶尔也会发癫,一旦这个时候十头牛头别想拉我回头。比如眼下,本公就是不想赴这个宴。
“爷?”王勤还在等我发话。
“王勤,你领李公公到本公寝房探个病。”我淡道。
我躺在床上假寐。
不多时王勤就领着人叩门进来。
内宦李平悄然走到我床边,端详了片刻,恭敬的唤我一声公卿,又恭敬的朝我行了个大礼。
我动了动眼皮,撑起身来。他刚要说话,本公就不期然的朝他吐了口血,鲜红鲜红的。
李平惊惧,愣在当场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一旁的王勤似乎也被吓得不轻,脸色发灰。
我瞥了他一眼,躺下接着假寐。
得了我的眼神,王勤悄悄将李内宦拉至一边,抖着声儿向他诉说本公昨日如何感染了风寒,身子怎么不适。
我想告诉王勤,感染风寒到咳血是个漫长的过程,非一朝一夕可以跨越,且风寒到了吐血的份上,基本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那李内宦似乎对医理常识一窍不通,甚好。
王勤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哄得人一愣愣,最后竟是李内宦反过来安慰他许久。
顺利送走了李平,王勤很快又回到我寝房,气喘吁吁的瞧着一派悠然的我,眼角不由自主的瞄向床边地面上那一小滩鲜血,道:“爷,您没事吧?”
“没事。”我也瞥了眼那滩血,“叫厨房做个顺气润肺的汤来。”方才借着内劲迫气血逆流,吐出那口血来,现下胸口还闷得慌,不补补不行。
王勤欣然领命去了。
夜愈是深,爆竹声愈是连绵。
京师乃富贵云集之地,今晚的热闹是要持续到天明的。
我站在寝房外的小园子里,抬眼看夜幕上升起的一朵朵绚丽烟花,瞬间灿烂,瞬间消逝。
再绽放,再消逝。
富贵云烟,过眼繁华。
掂了掂手中花雕,飞身上屋顶,我朝着烟火最盛的东南方坐下。皇宫永远是北漠境内最夺目的所在。
一掌拍开泥封,浓香四溢。
仰首举坛,醇香入喉,甘烈熏身,催人醉。
除夕之夜,北漠惯例,君王必大宴群臣于龙吟宫。
年少时候,我也曾不止一次的赴皇宴,那些丝竹绕梁,觥筹交错,每每都令人极尽兴致。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既不懂欣赏也无法参与其中,也不知道跟着起个什么哄。
最是无忧少年时。
待年岁渐长,再赴宴,爹的嘱咐多了,宦海风波初涉也知道了些事,再看那一张张笑吟吟的面孔,便不曾尽兴过。
萧家一直是北漠朝廷里最大的世家,除夕宴,几近两层的官员顶着萧姓。
那一年,酒性正酣,畅快之极。先帝举着杯,扫一眼落座的臣子们,笑着说萧氏一门人才辈出,堪堪撑起北漠半边天。
新年的第一个早朝,我的祖父辈长辈们便于早朝之时向先帝辞官告老。
想来那个时候皇家已经亮出了斩萧的刀刃。只是,父亲还在,位居丞相,清誉满天下,对先帝更是一片赤胆忠诚,如此种种蒙了萧家人的眼,从不曾想过帝王有一天要弃萧。
旦夕之间权倾朝野成过往,从此以后除夕宴上再无人姓萧。
皇上是否如愿以偿?
花雕已见底,而天明尚早。
我正为夜长犯愁,却见一道矫健的身影翻上萧府高墙,足尖轻点,宽袍随风,眨眼之间便落在了前厅屋脊之上。略微一滞,便直直的朝我凌空而来。
发髻高束,锦缎宽袍,文人打扮,却手提美酒两坛,举止豪迈,他道:“公卿可愿陪本相痛饮至天明?”
李不让挨着我坐下,一坛花雕递至我面前,满面笑意。
本公之于朝臣已是任人唯恐避之不及,他却数度亲近,意图实难分辨。
“李相吃酒该留在龙吟宫,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眼下心情欠佳,没空应酬任何人,我的语气难免有些生硬。
李不让一愣,眸光闪了闪,似乎有些颓然:“宫里刚刚散了,况且那样喝酒怎么能尽兴。”
那句不能尽兴让我有些感触,终是接下了那坛酒。
“五十年陈酿,李相怎么把压箱底的珍品都掏了出来?”我笑:“不留着洞房花烛夜与美娇娘共饮?今晚入了本公之腹,日后可没得偿还的。”
李不让咧嘴一笑,抬手就拍了泥封:“公卿,请。”
举坛才喝了几口,李不让抬首望了望夜空,突然叹了口气,道:“可惜。”
“可惜什么?”我不解。
他回头颇为认真地瞅着我,遗憾的感慨:“良辰需配好景,难得与公卿豪饮,可惜今晚无月无星,夜黑混沌,不圆满,可惜。”
我觉得我的牙不自觉的麻了。斟酌了片刻道:“想不到李相原来是如此有……情趣之人。可大年三十的晚上想赏月,是否太强天所难了?”
李不让瞪着我,一脸的无奈。许久,道:“眼下无美景,日后总会有。今晚不见月,总该有月圆的时候。”他又转过脸去看无月无星混沌的夜空,低低的声音飘来:“待到他日月满,良辰好景皆在,皎皎清辉之下,不知是否能有机会再与公卿对饮?”
今晚的李不让失常的有些过,讲话酸倒本公的牙就罢了,怎么似乎连神智都不清了。
“李相,本公戴罪之身,你与我走得太近,不好。”我淡淡的提醒。
李不让一滞,神色复杂的看着我,沉默了片刻,突然扯着抹讥诮道:“公卿几番开口都是罪不罪的,是要折磨旁人么?”
“公卿有罪或是无罪自个儿心里最是清楚。”李不让恨声道:“本相也不是傻子。”
我仰头喝了口酒,对他刚才那话既不能首肯,又不愿反驳。
“李相,本公敬你。”
李不让很豪气的喝了几大口,抹了抹嘴:“公卿,那本相这就当你答应了,日后每逢月圆,我们都约了喝上几杯。”
这人的脸皮跟赖皮都很惊人。
瞧他一脸兴致高昂,眼底光华异常,我淡淡的泼了盆凉水:“本公没答应。”
“你……赖皮。”
禁不住哑然失笑,好一阵子才收住声,我看着他仍略显怨愤的脸,淡淡道:“世事难料,谁能晓得以后会发生些什么事,本公不喜毁约,答应了人的事定是要做到的,所以也不会轻言承诺。”
李不让动了动唇,刚要说什么,我轻笑,又道:“李相,何必去想那还看不到的明日,握牢了今朝不是更实在么?”
扬了扬手中花雕,仰头痛饮。
那句话说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公卿,你快醉了。”李不让突然一把抓了我提酒坛的手,掌下劲道十足。
“醉?李相真爱说笑话,本公可是海量。”我轻叹,“莫不是心疼了这极品花雕吧。”甩了他的大掌,又痛饮几口才罢休。
将酒坛搁置身旁,我冲李不让笑了笑:“本公是否要醉了,你可看清楚了。”
飞身一掠至对面屋顶,足尖轻点琉璃瓦,凌空侧身,右腿袭向粗壮树干。
一道黑影自树后闪出,脚步凌乱的沿着屋脊退了几步,堪堪站定。
我侧身瞥了那人一眼,疾指断了根树枝,握了手中,缓缓的指向他。
莫言稳着微乱的气息,定定地看着我,一副任我打杀的沉默。
我扬了扬眉,目光尖锐地直视他沉稳的眼。
终于他颓然的闭了闭眼,拎着酒坛的手紧了紧,转过身去,小心翼翼的将两坛酒安放好,起身折了根树枝,握在手里。
对面李不让霍然起身,却被我抬手制止。
不见刀光剑影,只听树枝清脆利落的相击不绝于耳。从这座屋顶掠到那片飞檐,手中枝丫斩气破空,除了在战场上,我不曾这般咄咄逼人过。
“公卿!”李不让紧追我跟莫言正激烈缠斗的身形,一起飞落至中庭回廊上。
剑式不带丝毫停滞,我一改方才柔韧的招式,出手犀利迅猛。
“公卿!快住手!”李不让一声大喝,徒手强行插入我与莫言之间,“你想杀了莫将军么?”
我一震,疾速收势。
定睛看去,莫言气息混乱,额上微微渗着层薄汗,正费力的调息,而望着我的眼神却已不复之前的暗沉,隐隐地有一抹光华闪现。
“大人,莫言许久不曾这般畅快。”
我挑了挑眉,转身就要朝后院寝房而去,却听莫言又低低说道:“即便是就这么死在大人手下,莫言毫无怨言。”
我顿下脚步,侧过头,见他正直视着我,坦然的一如四年前那次初见。禁不住冷笑一声,我道:“你死,于我,于萧家,又能有什么意义。”
这一瞬,我真真切切在他眼底看到了痛和……绝望。
“算了,纵然有错,你也只是小错,这大错本就是萧家自身所铸,怨不得人。”难掩自嘲,我道:“没有你,皇上会指派另一个‘莫言’,结果都一样。”
“公卿。”
“大人……”
“本公累了,你们两位请回吧。”
第十一章
点了安魂香,仍是无法入眠。
从不再是大司马的那刻开始,我就告诫自己遗忘过去,放弃过去。
不想,不看,不听,关自己在府里一年,两年,三年……总会有记忆模糊的一天。
只是,真的很难。
很多事情已经刻在了骨血上,可以深藏,但决无法遗忘。
那些无法遗忘之事,随着李不让离开时的一句话清晰的涌现,他说:“公卿你掌兵十年,边关固若金汤,民生安宁,如今,你后悔了么?”
也是那些无法遗忘的事,因为莫言苦涩的,小心翼翼的求问变得不是那般刺痛心扉。莫言问:“大人,莫言还是莫言,我们可还能尽兴比剑,畅快痛饮?”
忘不掉,便不忘了吧。
王勤推门滚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更衣。
他哆哆嗦嗦道:“皇……皇上驾到。”
我还没来得及束好腰带,明黄色的身影就跨进我的寝房里。
管不得仪容不整,我立马叩首行礼:“臣惶恐,不知陛下驾临,陛下恕罪。”
“舅舅,这是在你府上,还是在你寝房里,又不是皇宫,何须如此见外,快快平身吧。”说着他又往里走了走,看样子是要在这里说事。
我起了身,见他还站着,刚想求他入座,扫了眼寝房内才反应过来这里没有上座:“王勤,去抬张椅子过来。”老总管平日里挺会来事的,今儿也不知怎么了,啥掉了一般。
“莫忙。”当今转了个身,瞧见靠窗边上我常躺靠着喝酒的卧榻,径自上前坐了:“朕坐这里就好。”
这等怠慢我没脸再说什么,微垂着首听侯圣言,突然想到自己更衣只更到了一半,这该不该继续?可当着圣驾的面……
“咳……舅舅,今儿天冷,快些披上外袍才是。”当今利眼闪了闪,道。
“臣失礼,有碍龙眼。”我边请着罪,边接了王勤奉上的衣袍穿上。
当今睇着我沉默片刻,若有所思,突然弯了弯嘴角扯出一抹淡笑。
他年纪虽轻,但城府深不可测,我正苦思莫不是又在什么时候浑然不觉的犯了错?
却见他扫了我寝房一眼,道:“舅舅寝房当真简陋。”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被抄过的家难不成还能镶金带银?或者我该说比起边关,这已经很好?
他又来回瞄了几眼我不大的寝房,最后目光落到了悬挂在墙上的追魂剑。
他起身靠近,目光不移,冷厉了淡漠,淡漠了又温和起来,最后不无激赏道:“这就是名震边关的追魂剑?”
“是追魂。”我躬身道。
当今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被尘封了的利刃,冷峻的龙颜上淡淡浮现的,若我没看错,应该是……神往。许久,他侧身瞧我,说了句颇教我惶恐的话,他说:“若没有萧卿,追魂注定名不见经传,哪有这份盛名。”
我又不知该如何接茬。
当今出言必定一语几关,只怕我说什么在他听来都刺耳,这话茬索性不接,干脆说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皇上日理万机,新年一早驾临萧府,此等殊荣臣感激。”
他瞥了我一眼,刀刮似的,轻笑道:“昨晚朕听回禀,舅舅病重卧榻,不能起身,朕甚为担忧,这不一早就携文太医过来瞧瞧。”他顿了顿,将我上下打量好一阵,“不过,看来,舅舅的病似乎好了。”
那一口血似乎叫李平胡思乱想颇多,在当今面前想必比昨晚的王勤还夸张。
我横竖只能谎话到底:“谢陛下体恤,臣已无大碍。”
我的病几分真假想必皇上心明如镜,到此也该结了,可让我很不解的是他非得叫太医给我把把脉。
难不成是要戳穿我?
要戳穿也不该等到现在,昨晚就能问我欺君了。
文太医眯着眼,搭着我的脉门好一会儿,收手,朝着当今禀告道:“启禀陛下,定国公大人气血不顺,致使血阻心肺,当好生医治调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