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李不让柳如烟都是天刚蒙蒙亮就来敲我萧府大门,直到太阳落山才撤离,不可谓不兢兢业业……兢兢业业的只有一个人而已,李不让只顾偷闲……不过几日下来,他已经被柳如烟的狠劲吓着了。
可案情依旧没个头绪,看柳中丞明显缺觉的眉目,本公有些怜惜,于是本公语重心长地建议他好好休息一天再继续。
不然,本公也要跟着崩溃了。
“公卿,请不必担忧下官身体,下官皇命在身,不查出个原委难以面见陛下。”柳如烟字正腔圆,噎得本公愣神。
我只好指了指身侧:“李相也身负皇命。”
柳如烟瞧了瞧已经利不起嘴来的李不让,眼神清明,道:“相爷日理万机,本不该再为此案操心,下官已决心竭尽全力追查真相。”
本公决定举旗投降。
一旁李不让见状凝了凝眉,啜了口茶,润了嗓子,道:“柳中丞,你初次查案,还不清楚查案有两个忌讳,其一,忌急躁。其二,忌钻牛角尖。”
见柳如烟颇为认真的等待着下文,李不让搁了茶杯正色道:“执着追查固然可取,但也得脚下走的是条正确的道才行。怎么分辨是否为正道,关键是心要稳,要宽。稳则静,方不受外物所扰。宽则明,才能纵观全局。办案是这个道理,为人处世也莫过于此。”
柳如烟愣了许久,方抬手躬身:“多谢李相提点,下官铭记。”
李不让宽心的舒了口气,道:“那么今日我们就不闷在萧府了,到京师各处看看,开开心眼。”
本公也终于可以畅快的喘口气了。
“李相,高见。”我轻笑着,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悄声道:“不过,您这人高马大的身材,长得又一脸彪悍,绕着舌头吐出一堆文绉绉的大道理来,还真把本公的牙都酸倒了。”
年关将近,京城各处洋溢着一派喜悦。
跟着李不让消磨了小半日,我琢磨他是个很懂得享受的纨绔派,要不怎么对各家酒楼,歌坊,戏园子如数家珍,连小巷子里哪家作坊酿的酒好都一清二楚。
这话又说回来,他能纨绔着身居相位着实是个奇迹。
那厢李不让兴致正浓,身边柳如烟已眉峰微蹙,大概是终于发现受了骗。
道理讲得很精辟,教人起敬,然李不让这种顶着大道理行乐的‘渎职’行径,即便对方是相爷,柳如烟这等死板刚直之人怕也不会买账。
“李相……”
“前边的城隍庙终年香火鼎盛,据说还愿很灵验。”柳如烟才张口,便教李不让的滔滔不绝堵了话茬:“临着年近,听闻前些日子来了个布衣神相,批命算卦甚是了得,说不准特赦状一事他能指点一二。”说着便率先去了。
我和柳如烟面面相觑,不知道位极人臣的“武相”居然还沉迷卦相之说。
庙里确实香烟缭绕,人满为患。推推搡搡好一会儿,才找着传言里的神相。
不大点的卦摊前弯弯曲曲的排着一队长龙,李不让摸出一定金元宝如愿以偿的从龙尾坐到了龙头,也意料之中的触怒众人。
本公和柳如烟站在一旁觉得很汗颜,然当事人却浑然不觉,与那相士窃窃私语,相谈甚欢。若不是本公耳朵好使,捕捉到诸如“好事多磨”“姻缘多桀”类似的字眼,单看李不让此时一脸认真肃穆的脸,还真以为他在问案。
绕了半天原来宰相红鸾心动,愁娶。
想他官场得意不止一两年,眼看而立将近,身边仍没个妻妾,当真匪夷所思。
眼下急到求神问卜,难免教人感慨,京师名门闺秀何其多,想嫁进相府的多如过江之鲤,李不让的眼睛怕是长在了都顶上。
那两人还在磨叽,本公顺道瞥了眼后边等着批命问卜的众人,很痛心。
在本公看来,所谓的神相不过就是读了些玄学的江湖骗子。揪着你怀揣之事,这样那样,那样这样,哄得人云里雾里,患得患失,破了财还得兴高采烈地道人声多谢。
多犯傻的事儿。
记得我娘说过,我爹曾经也如眼下李不让一样犯过傻。大老远地慕名将据说是天下第一的神相请到府里给我批命。
那相士只瞧了我一眼,便摇头叹息,铁口直断本公命中带煞,成年后势必惑乱朝纲,离间君臣。
我爹当场傻眼,愣了好久憋出句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神相捋着山羊须,将我细细端详,说出句教我娘捧腹的话,他说这女娃幼年尚且如此娇俏,日后定是祸国殃民的主,造孽。
我爹正纠结是直接告诉他我乃男娃并非丫头,还是差人请大夫来先给那老头把把脉,本公的叔伯们就将人轰出了府。
自此,萧府上下每每遇着相士都不给人好脸看,而等到本公少年初长成后,更是对卦象之说深恶痛绝。
“李兄,时辰不早,我们是否该回去了?”我唤李不让,不提个醒,我怕他会坐到更深露重。
“哦。”他心不在焉的虚应一声。
那相士也正在兴头上,似乎很不满被本公打断,瞟了我一眼,继而又凝视我片刻,高深莫测的冲本公颔了颔首。
“这位公子,你命中有劫。”他煞是肯定道。
“哦?什么劫?”这算命的见了本公怎么开口不是劫就是难,难不成本公长得很受罪?
“桃花劫。”
我道他能讲出什么玄机来逗本公乐乐,不过尔尔。
以本公的样貌,中个桃花劫一点都不惊人,这相士道行不如小时候那个高。
“爷我来年就廿八了,尚未婚娶,不知这桃花劫何时才能降临。”我道。
相士瞄我一眼,掐指一算,道:“公子莫急,来年即是桃花鸿运之年,只要公子愿意,必能坐拥妻妾满怀。”
“哦。”我了然的点了点头,“可本公子好男风,妻妾一说恐怕无法兑现了。”
相士闻言面色一僵,扯出一抹不自然的笑,径自在那自圆其说:“桃花劫跟是否断袖无关。”说到断袖两字,格外用力。
我自以为当众戳穿其骗术,颇有些得意。
一回头,却见柳如烟正神色不自然的看我,见我也看他,马上转头。
“萧兄方才所言可是真话?”李不让探寻道。
瞧他一副忐忑的模样,宽袖之下双拳紧握,隐隐地似在发抖,我难以自持的抽了抽嘴:“李兄不必太过紧张,我就当真是个断袖也不好您这口。”
天色已暗,街上行人却依然不少,我等一行三人慢慢地踱着步,打道回府。
不知是否那相士说了什么不利李不让姻缘的批语,他一路上甚为沉默,到了我跟他道别的时候竟还是心不在焉的。
柳如烟倒是已经恢复如常,客气地跟我拜别,顺道提及明日还要到我府上打搅。本公觉得经过今儿这一下午的“开心眼”,他明日上门查案时定是变本加厉的。
我一路缓行,不多时就瞧见萧府大门前那两盏高挂的灯,以及……亮光与黑暗交界处那道模糊的身影。
相隔甚远,也甚至完全看不清面目,但本公知道那是谁。
那道挺拔的身影跟他的人一样,坚定,沉默。
心下不由得压抑起来,脚下步子却是不紧不慢,他似乎也一早就见着本公了,犹豫了片刻便迎了上来。
我们都不由自主的在离彼此一丈开外停住,保持着不太亲近的距离。
他的沉默是众人皆知的,众人不知道的是私下里他其实很坦然,也不是那么没话。只是眼下,他站在我面前,定定地看我,比传言里更加惜字如金。
好半响,他躬身,低头,朝我一礼。依旧沉默。
我微微叹了口气,道:“你大病初愈,不在府里养着,这么晚到本公门前作甚?”
他喏了喏唇,“广……司马。”随即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又住了口。
我淡然的笑了笑:“莫将军,本公已担待不起那两字。下次莫要再唤错,谨记。”
莫言眼神闪了闪,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很晚了,莫将军早些回府吧。”
刚走出几步,莫言沉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大人,听说‘特赦状’丢失了。”
我止步,偏头瞧见他正一脸漠然的不知望着空虚中的何处,那神情或许可以称为寂寞。“确有此事,李相柳中丞已奉旨查案,进展……甚微。”我皱了皱眉,道:“不过你如何得知?本公记得皇上已下令涉案之人不得张扬。”
莫言仍是定定不语,看着这样的他,一些本不该说的话我不由自主的就说出口来:“此事皇上已有定夺,莫将军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毕竟,那已是注定寻不回的东西。”
莫言猛然转身看向我,我淡淡笑了笑:“夜太深,本公不便请将军进府,请回吧。”
第九章
想到刚才的那幕日后御书房里少不得被一番盘问,我就觉得头有点疼,于是径自回到寝房躺下睡去了。
不记得从哪天开始,沾上枕头就会不由自主的回想起过往,听说夜不能寐,思忆往昔是上了年纪之人惯有的毛病,我很担心自己是否未老先衰。
起身点燃安魂香后我才安心的躺会去,不消片刻,房里便溢满淡淡的幽香,闻着这股香气,翻腾的思绪渐渐安静下来。
朦朦胧胧,半梦半醒里,我似乎听见了人吼马嘶,刀戟相击。又似乎看到了冷月孤星,尸横遍野,孤寂的城楼上一人独饮花雕。
柳如烟上门的时候,我还在迷迷糊糊的睡着。王勤唤我起身,我费力的睁眼,脑中一片混沌,就着冷水洗了把脸,才清醒了些。
李不让今日没一道过来,这很新鲜。
柳如烟一见我,照例跟往日一样问候,什么打扰府上,诸多不便,多包涵之类。他对本公向来客客气气,感觉不上亲近亦没有疏远,就本公眼下的情景,能如此已是很好。
几句寒暄柳如烟便忙着去查案,离开前厅没多久他突然又折回来,告诉本公说宰相公务缠身,稍后才会到。
我不记得有问过他李不让的行踪,也不觉得宰相的行程需要特意向我禀明,这人查案查得糊涂了。
午膳后不多时,李不让来了,眉眼含笑,意气风发。
本公原是猜想他被城隍庙里的相士泼了冷水,指不定要黯然伤神到几时,没想一个晚上那教人断肠的情愁就无影无踪了。
拿得起,放得下?或许。多情薄幸?未可知。
本公直道当朝“武相”性子不安排理出牌,心思难测。
就像眼下,他出言调侃,本公完全不知其意,更别说怎么接茬。
他说:“公卿,本相晚到半日,你就念我至斯么?目不转睛的。”
幸好柳如烟返回前厅,打断了莫名其妙就不自在起来的气氛,幸好。
“柳中丞这般匆忙,是案情有所进展了么?”我问。
“不是。”柳如烟黯然叹了口气,满脸的倦色,道:“下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李相成全。”
“中丞但说无妨。”李不让道。
柳如烟垂首躬身道:“下官恳请京兆尹捕快李飞协助一同查办此案。”
“那个神捕?”李不让皱眉。
“正是。”柳如烟看起来很是自责,他道:“下官查案数日,自以为尽心尽力,然案情至今仍是毫无头绪。下官无能,不怕遭人笑话,可特赦令落在不法之徒手里,事关重大,柳如烟可担失职之罪,却不能容忍案犯逍遥法外,藐视天威。”
言辞恳切,句句肺腑,不知皇上听了会作何感想。
如果说忠臣是这个样子的,那眼下我和李不让连忠臣的边的沾不上。
柳如烟一脸期待,李不让干咳了几声,眼神闪烁,不知该往哪里看。
我瞧他俩一个左右为难,一个自接下案子就尽心竭力,无奈的一声暗叹。
不妨就由我来给他点提示,反正本公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境遇横竖不可能比眼下更糟。
“中丞,方才你说特赦状落在不法之徒手里,事关重大。到底有多重大,可否劳你为本公开解。”我抿了口茶,悠然道。
沙场十年,本公以为自己的心够冷够硬,回了京一比之下才知道原来本公仍然很仁慈。
李不让瞥了我一眼,目光如刀。
柳如烟大概是不解本公怎会有这等浅显疑惑,愣了片刻才道:“有了它,便可免死。”
“什么人才需要免死?”我又道。
柳如烟眼神闪了闪,似乎捕捉到了什么,脱口道:“罪大恶极之人。”
我笑:“中丞漏说一种人,——即将犯下滔天大罪之人。”
柳如烟神色一亮,继而又蹙起眉峰:“可天下这样的人何其之多。”
我摇了摇头,不知该说他太憨直还是太傻,“确实是不计其数,只是中丞想过没有,平头百姓或是江湖游侠即便得了特赦状也是掀不起大浪的,若真是在这类人手里,皇上自是不必忧心,哪日特赦状现世,那日便是案犯死期。”
“公卿的意思……”
本公干脆打开天窗说话,不跟人一点一点往外挤:“中丞是否想过,即使萧府被抄了,能有多少人敢来行窃?又有多少人还记得‘特赦状’一说?”
话说到这份上,就是傻子也该悟出点名堂了,何况柳如烟并非傻子,只不过初涉官场,缺了颗心眼。
“多谢公卿指点。”他颇为感激的朝我躬了躬身,便又忙活去了。
李不让从方才起就一直沉默,现在也还在沉默着,他紧拧着眉峰,一脸淡漠的看了我片刻,突然唇边漾出一抹讥诮,道:“既然提点了人家,怎么不干脆把话说的更清楚些。”
我笑了笑:“李相若是看不下去,大可以追上前去讲个明白。”
李不让干脆道:“会于心不忍的又不是我,本相的心是石头做的。”
笑着自座上起身,踱至廊下,看着冬日里天边难得一见的浮云,我道:“李相真爱说笑。”
李不让懒懒的踱至我身后,许久,不知是否本公错觉,似乎听着若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待凝神细听却又什么都没有。
“你这般指点柳如烟,皇上那里迟早会知道,追究起来你要如何交代?”许久,身后李不让低声说道。
这么头痛的问题实在不想去思考。
天高云淡,日光温暖,难得的好天,明儿就是除夕,天气看来也不会太差……
“公卿。”
哎……
我回头,对着李不让不善的面色,道:“该怎么交代就怎么交代。”
特赦状不翼而飞,蛛丝马迹难寻。
皇上震怒,却是先将我问罪下狱,后下旨追查。
偏偏主导此案的不是京兆尹,而是对查案一窍不通的御史中丞。
为什么?
个中因缘我猜得到,李不让也猜得到,所以,特赦状一案我们都不着急。
“你不是想再摔一次破罐吧?”李不让的声音陡然尖锐了起来,眼神犀利。
本想跟他打趣,却见他面色一反常态,肃然紧绷,到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来。我淡笑了声,道:“怎么会。”
李不让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又像舒了口气。
我转身,又看向天边的那朵浮云,半响,道:“李相,本公该向你道谢,向你致歉。”
并不等待李不让说什么,我接着道:“谢你为了能让本公出天牢顶撞皇上。……连累你受皇上责罚,本公深感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