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医。我心道,你这也能当上太医院之首?
刚要开口辩解几句,只听当今低低的质问他:“怎么如此?可能治愈?”神色看似有几分凝重。
文太医道:“气血不顺,想必是定国公……常年征战沙场,劳累所致。”
一派胡言,那是我自个儿运气故意弄的。听到这里,不禁为皇宫里那一干指着太医院延年益寿,长命百岁的太妃,公主们担忧,当然还有眼前的圣上。
“那血阻心肺又是怎么回事?”当今拧着眉道。
“回陛下,那是动武运气所致。”文太医接着道:“定国公本就气血不顺,若强行动武必然加重病情,阻碍心肺,咳血也属正常。”
昨晚,我确实跟莫言大干了一场。看来他的医术也不是那么不济。
当今听着却是另外一番反应,只见他突然阴了脸色,道:“咳血也属正常?太医,正常人会咳血?”
文太医立刻哆嗦上了:“小臣失言,请皇上恕罪,定国公大人咳血实乃不正常。”
我……很正常,我确定。
太医在地上趴了很久,当今才缓了脸色,道:“太医,你可能治愈这病?”
太医连连叩首:“只要定国公大人按时用药,小臣定期诊脉,假以时日定能痊愈。”
“那舅舅的身子就交由你了,开药方吧。”皇上总算恢复了往日里的……平和,跟方才相比,平时他真的可以说得上挺平和的。
文太医退到一旁开药方去了,我有些不忍,但又不能自首,只得道:“陛下关心,臣惶恐。只是,臣的身子自己知道,已经无碍,多歇几日便好了。”
当今凌厉的龙颜瞧了我片刻,不容反抗说道:“舅舅不必多说,只管听了朕便是。”
他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那厢太医已经开了药方,叮嘱王勤怎么煎药,一日服几次,忌讳那些膳食,王勤一一记下,颇为谨慎,看起来好似我已近病入膏肓了。
末了,太医又朝我躬了躬身,嘱咐道:“大人定要按时用药,小臣每隔两日前来复诊,痊愈之前公卿不便再练武,也请忌酒。”
我点头表示理解了。
他又朝皇上躬身领命,皇上甩了甩手,叫他退下。
我瞧见他脸上明显送了口气的安心。拎着药箱都要跨出门槛了,他又止步,转身冲我有些犹豫道:“公卿,小臣之言还望放在心上。”
我又点头,心道这人上了年纪是不是都很啰嗦,王勤张妈也是,一件事要说上好几遍。
他却还没说完:“公卿征战多年,有些旧疾在身在所难免,只是公卿的身子,受过重创,不多加留意根治较棘手。”
说完他便退了,这回是真走了。
太医是走了,可皇上还在,我的事还没完。
我还没有蠢到以为皇上大清早的亲临萧府,只为过问我的“病情”。
垂首恭敬站在一旁,等候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舅舅有旧疾,怎么从没听提起过。”当今轻叹一声,瞧着我的龙颜不复往日的冷峻,狭长的鹰目也不见惯常的尖锐。
“臣有……旧疾,臣也不是很清楚。”我犹豫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可刚刚被太医这么一说,感觉好似挺严重,连我自己也不禁怀疑起来。从军的人,哪能没个这痛那痛,扛一扛也就过去了,若是一点小痛就唤军医,那干脆都叫大夫从军得了,况且,军队也不是屯在药材堆旁的。
皇上只若有所思的看着我,不语。
许久,他起身看向窗外,拧着剑眉好一会儿,轻道:“朕的江山稳如泰山,舅舅功不可没,十年御敌,辛苦你了。”
“臣不敢当。”我才要下跪,当今一手将我扶住。
“若是连你都不敢当,北漠还有谁能担得起。”皇上仍扶着我,顿了顿:“不论你心里怎么想,朕方才那话出自真心。”
我愣愣地,看他凌然正色一如端坐金殿,心不知为何刺痛起来。
“你怨朕对萧家的无情么?”利眼直直的看进我眼底,他冷俊的容颜平静淡漠。
我不知道当今今日为何会说这么些话,问如此尖锐地问题,我只知道那些话我并不想听……我发现并非如自己伏罪那刻所认为的那样拿得起放得下。
见我沉默,他眯了眼,扯了抹冷笑,道:“萧卿,你不是龙座上的人,不会懂。”
我确实不懂,不懂他到底要表达些什么。
是在为查抄萧府,贬谪萧氏做解释么?亦或只是对我的另一种警告。
“朕出宫多时,该起驾了。”
闻他低沉一言,我才恍然自沉思中清醒:“皇上这就走了?”
问这话没别得意思,我只是觉得皇上今日兴师动众的萧府之行,未免有些虎头蛇尾,预想中不该这般……平静。
“怎么?舅舅舍不得朕离开?”当今挑了挑眉,道。
“……”我默然片刻,最后还是没忍住,把话说出了口,兴许我真喜欢自虐也说不定,“臣以为陛下驾临是……有事兴师问罪来了。”
当今面色一沉,厉眼射来,冷道:“萧卿猜的不错,朕原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垂首等待。
“不过,朕现在没这个心情。”他又道:“朕日后自然会再召萧卿入宫细问。”
皇上要起驾,我刚要为他引路,他却制止,“你身子不适,不必送驾了,歇着吧。”
我尤想挣扎,他一瞪眼:“朕的话便是圣旨。”
于是,我奉旨休养,目送他离开。
临要出我寝房,当今突然又回身,道:“朕今日在这间房里的话,你该忘记的都忘了吧。”
“是。”
“还有,安魂香虽能助眠,但终不是好东西,莫要再点了。”
“……是。”我一躬身,瞥见明黄一闪,步履匆忙。
第十二章
午膳后,我到书房转了一圈,取了几本书回寝房,才刚就着软榻半躺下,王勤就在外面叩门了。
总不能又有什么人来了吧,这大年初一的。
“进来。”我翻着书,没抬眼。
“爷,该喝药了。”王勤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递至我面前,一股怪味呛得人鼻子发痒。
“王勤,你还真煎了药?”我无奈:“你看爷像有病在身的人么?”
“老奴不是大夫,不知。”王勤黯然道:“可太医的话我信。”
我抽了抽嘴角,这言下之意就是不信本公说的了。
本公是没病的。
才要开口,却见王勤默不作声,一手端着药碗,一手在……抹眼泪?
我惊得半句话没有,一口气将汤药喝得一滴不剩。
王勤这才欣慰地舒了口气,嘴里念着“好,好”,我想在太医没发话说我痊愈之前,这药本公是一顿都逃不掉的。
“王勤,汤药一股怪味,取壶清酒来去去味儿。”我道,半躺着就着窗边的光亮看书,当真惬意。
王勤站着不动,我抬眼看他,他一本正经的回道:“太医说了要忌酒,爷要是觉得嘴里味儿怪,不妨把这鸡汤喝了吧,张妈特意做的。”
我瞧他,见他正使劲眨眼,想眨出眼泪来,于是接了鸡汤,也喝得一滴不剩,然后王勤欣慰地退了出去。
我要开始做月子了,我发愁的想。
晚膳后王勤照例来敲我的门,奉上药一碗,我沉默喝下,等着他上鸡汤。
出乎意料,晚上的补品不是鸡汤,是参汤。而且一闻味道就知道非凡品,我不认为眼下的萧府还能有如此拿得出手的极品。
“哪来的?”我边喝边问。
王勤看我喝得差不多,才慢吞吞说道:“皇上差李公公送来的。”
我一呛,咳了好一会儿。
王勤帮我拍着背顺气,又道:“李公公拿了好些东西来,都是上好的灵药,人参灵芝冬虫夏草,够您吃好几年的。”
我听着很不自在,这等关切的举动又是为哪般?
“爷……皇上是不是……”
“王勤,没事别琢磨些不该琢磨的。”我淡然道。
“诶。”
“爷,老奴还有事禀告。”
本公觉得最近府里的事挺多的,一点都不像被抄过,“说吧。”
“下午的时候李相柳中丞潘侍中还有……莫将军都差人送补药来了。”王勤很平静的说道。
我听着却是一点都不平静,怎么一会儿的功夫似乎每个人都知道本公病了,萧府的高墙难不成都是纸糊的?
“那你都收了?”我问道。
“老奴本来也是不想收的,可是李相家奴好生难缠,我拗不过,只能收下。”王勤无奈道,“柳中丞是亲自上门的,老奴更不好推脱。”
“他登门,你怎么也不通报一声。”我皱眉,这也太没礼数了。
“柳大人再三关照别惊扰了爷休息,且他放了东西很快就走了。”王勤道,顿了顿,他又说:“莫将军的礼老奴没收。”
“诶?”
王勤撇了撇嘴,眼一翻,小声道:“猫哭耗子假慈悲。”他对莫言似乎颇多微词,忍了忍,没忍住,又道:“爷对他栽培不少,这白眼狼居然恩将仇报,真是不像话。”
“王勤。”我叹气,“这事你也别再多提,就让它过去吧。”
“是……爷。”
他好似还有些愤恨,我也懒得再多做纠缠,便问最后那个送礼的,“潘侍中是哪个?”
王勤一愣,确定我是真不知道,才说:“就是那个潘贵,雍王的老丈人,年前上门闹事被您仍到雪堆里的。”
“他?”我很惊讶,他不是个巨贪么?“萧府跟他有交情?”
“没有。”王勤干脆道,“老奴想反正他是个贪官,这些好东西都是他借着不正当手段弄来的,与其让他糟蹋了,不如给爷补身子。”
听他理所当然的口气,本公哑口无言。
过了初一便有某些人持续登门造访,多亏本公有所预料,提前闭门谢客,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过了初八,实在受不了房顶上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我只得吩咐王勤开门迎客。
到前厅的时候,李不让已经将一壶茶喝得差不多了,见了我,他上下打量好几遍,笑道:“公卿气色很好。”
我也打量了他片刻:“李相看来颇为憔悴。”
瞧这年过得,面色发暗,眼窝深陷……谁教人大晚上的不睡觉翻人墙头来着?不值得同情。
李不让嘿嘿一笑,也不多说。
我唤了王勤上早膳,他脸皮倒挺厚,对着我萧府的管家道:“本相早朝一散,只得空换了官服便来了,还空着腹,劳烦多备付碗筷。”
可早膳上了桌,他却又不动筷子,只来回瞅着桌上的碗碟,那眼神似乎跟它们结了深仇大恨,“公卿,这也太……清淡了吧。”调羹搅了搅小鱼粥,眼再瞄了瞄我夹了好几筷子的香菇青菜,李不让眉头打成死结。
我瞟他一眼,“敢情李相府上一大早的就翅参鲍肚?”
李不让继续拧着眉:“今时不同往日,公卿身子骨弱,得好好调理着,粥里应当切一截参段。”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长长扁扁的锦盒,推至我面前。
“什么?”
“雪域高山上的红参,一个朋友游历带回来的。”
原来有预谋。“蛮邦之物?”
“补气极佳。”他马上回答,一脸的认真,“本相已经亲自验过,公卿可放心服用。”
拿人手短。虽说已经短了一次,但不能再短。我正要推辞。只见王勤热络地领着柳如烟走来,本公不知道原来他们已经这么熟了。
李不让貌似爱跟本公抢话,他煞是殷勤的招呼柳如烟入座,吩咐王勤添食具,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
刚坐下没多久,柳如烟就提到了特赦状一案,他看着本公,清隽的脸上隐隐浮着感激:“年前下官得公卿指点,总算对案情有些了解,圣上面前也才能交代,这几日下官又反复思量,察觉出些疑点,觉得对案情又明了了不少,这都要多谢大人。”
你明了个啥。我郁闷的埋头吃粥,多少有些怨念,不明白皇上怎么还让柳如烟陷在这案子里。
正当纠结,李不让朗声道:“大清早的谈论这等无趣之事多煞风景,我们不妨玩个有趣的,输了的人可以让赢的人使唤一日,无条件的。”说着,呲牙一笑。
我和柳如烟都转头看他,洗耳恭听他又有什么馊主意。
李不让眼一扫,道:“眼下三缺一,你们猜猜谁能抢着这张八仙桌的最后一个位置?”“本相先来,本相看好骠骑将军。”
“下官认为是潘侍中。”柳如烟平静道:“已经听到他跟王总管说话的声音了。”
李不让当下抽了抽脸。
我摇了摇头:“这张位置不会有人坐。”见他俩疑惑,我笑:“因为本公不允许。”
潘贵进来的时候,首先看见的大约就是李不让柳如烟的臭脸。
本公很惬意,连带瞧见潘贵那张大饼脸也没前次那般不顺眼了:“侍中,何事拜会本公?”
潘贵笑了笑,很献媚:“下官听闻公卿身体欠佳,甚感不安,特来拜会,今日见大人无恙,这就放心了,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说着朝厅外家仆一使眼,本公前厅的几案上就堆成一座小山。
我在想,这是不是就叫受贿。
潘贵上前呈上一张帖子,我接下,瞥他一眼,他搓着手退至一旁,我打开那大红帖子一看,顿时了然。我倒说上回他在萧府门前颜面尽失,怎么还能不顾面子几次三番找上门来,原来都是雍王的意思。
“公卿,正月十六,王府设宴,雍王邀您务必赏光。”潘贵笑道。
我拍了拍帖子,不置可否。
他急了,唧唧歪歪一堆说辞,无非就是他女婿怎么盛情,多么期盼与本公把酒言欢。说得似乎在雍王心里雍王妃都得排在本公后头。
对雍王,回京后我只不过数面之缘,一张俊雅玉面,一双斜飞的眼睛,翩翩风度世间难得。
他长当今四岁,是先帝立储后唯一一个没有被遣出京师,派往封地的皇子。
去还是不去?本公很犹豫。
不去的理由太多,去的理由勉强算来只有一个。
是否本公该再当一回傻子?
“公卿……”
我定了定神,道:“本公会准时赴宴。”看着潘贵大饼脸笑成一朵花,我暗叹,人生这辈子本公看来得从头傻到底了。
刚打发了潘贵,那厢王勤又领着个人来了,萧府今儿太热闹,本公有点招架不住,待看清来人,才相信那句话压轴的总是最后出场。
我起身对李不让柳如烟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平来了,我得进宫面圣。
第十三章
李平这次没将我引到御书房,而是向御花园去了。
我随着他从这条曲径登上那道游廊,拐了多时,御花园的景色也看了大半。虽说皇家园林四季皆美景,然眼下到底是冬日,萧索之意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