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对自己生起一股敬意来。
“公卿,这般沉默沉思沉醉是在想他么?”不知何时李不让居然从对面蒲团坐到我身边的位置上了,他半靠着小几,手中酒杯微晃,颇有些慵懒的味道。
“他?哪个他?”
“公卿真会演戏,方才在府外不是见着了么?”李不让眯起利眼,啜了口酒,瞅着我。
“柳如烟少年得志……”
“公卿明明知道本相另有所指。”李不让干脆地截了我的话茬,继续瞅着我。
不错,忆起边关,忆起黄沙,忆起花雕,怎能……不忆起他。
我转过脸去避开李不让突然咄咄逼人的视线,仰头,杯中花雕尽数入喉,带着一阵火辣辣的温度。
“边关四年,他从小小都尉升迁至骠骑大将军,少不得你的栽培和器重。”李不让起身踱至前庭走廊,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色,神色居然有些暗淡。
没听见我应声,他接着道:“眼下公卿对他视而不见,想必心中仍然耿耿于怀……”
“李相,你越界了。”我品着酒,轻声提醒。
李不让一顿,一刹那间似乎有些怨愤,一刹那而已,也兴许是本公看错了。
玩世不恭的笑意爬上他颇为粗犷脸:“公卿莫恼,本相也是多次看他在萧府门前晃荡,又不敢太过明目张胆,躲躲藏藏地,觉得甚是有趣。”
末了,又冲我道:“说不准他是向您请罪来了。”那眼神,试探一般。
我瞧了眼他堆满面庞的假笑,直接道:“有罪的,是本公。”
心念之,方才被伤之。
李不让的话果然精辟。
我在床上已经躺了半宿,睡不着。以前那个枕着冰雪在死人堆旁也安然入睡的人仿佛不是自己一般。
屋外,风声呼啸,鬼哭狼嗥似的,咋念之间还以为自己身处边地。
四年前刚见莫言的时候,他还只是个都尉,一身戎装,一杆银枪,风尘仆仆的站在我的帅帐里。我惊讶印象里身材单薄的少年已成长的英姿勃发,俊朗挺拔。
我问他:“名门之后,青春少年,怎么想到放逐自己来这里受苦受难?”
他是这样满怀豪情的反问我的:“司马书香世家,令尊高居相位,却十七岁请缨守边,为的是什么?”
他当时看我的眼神,我依然记得清晰,坚定,透彻。
二十岁的青年,没有官宦子弟常有的轻浮,沉稳的气度教人赞赏有加。
我暗笑父亲多此一举,何必大老远的修书给我,这等优良树苗假以时日一定是北漠朝廷的上好木料,我又怎会错失浇水施肥的机会。
于是——
战场凶险,我数度救他于敌将剑下。
资历浅薄,我力排众议给他扬名立威的机会。
战败损兵,一折罪己诏上表京师,我独自担下所有责任。
从寂寂无名到教人闻风丧胆,我笑看他一路成长,成为手握重兵的大将。
而莫言——
千军万马里替我挡过冷箭。
我树大招风的背后有他一次次化解阴谋诡计。
雁门一战,更是他不顾生死将命悬一线的我背回军营。
所谓生死之交便是如此了。
当边关无战事,我和莫言时常校场比武,不受身份所碍于,直道挥剑尽兴,痛快淋漓。也会策马关外,纵情驰骋,畅快大笑。
中秋明月里,听着西南苍凉的马琴,一坛花雕,两杯美酒,相对不需言语。
记得回京前夜,他喝得醉醺醺,抓着我的手臂说要做我一生的知己。
我看他刚毅的脸泛着红,迷离的双眼映着跳动的篝火,闪闪发亮。暗笑原来人前沉默寡言的骠骑将军也有这么可爱的时候。
只是返回京师后我才知道原来那晚他的失态事出有因,而这个因早在很久之前就被种下了。可叹我自诩文武双全,糊里糊涂做了几年傻子。
所谓生死之交,一生知己,也不过如此而已。
三更天了,还是摸不到周公半片衣袍,我恨恨地起身,屋里漆黑一片。
懒得点灯,摸黑喝了口茶水,凉意从喉咙一直沿到五脏,有些后悔自己的没事找事。正要躺回床上去,无意间瞥见墙上挂着的追魂宝剑,一时间颇多感慨。
曾用它斩敌无数,连剑身出鞘时的清啸都教外邦将士心生惧意,只是眼下收敛了锋芒,封了前尘,悬于壁上,也不过是柄“剑”而已。
我盯着它好久,终于还是将它取了下来。
破门,飞身上屋脊,追魂出鞘。
即便是这般混沌黑夜,怒风嘶吼,追魂破空斩风的声音依然清亮如昔日。
许久不曾舞剑,忘我。
当锋芒归鞘,我心绪也渐渐恢复了平静,才发现阵阵冷风里夹杂了点点细雪,刚要越下屋檐,惊觉正遭人窥视。
一转头,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人影在我眼里渐渐清晰起来。
要说窥视,却也不是。
对面的屋脊上,一道身影盘膝而坐,不用一旁粗壮的树干树枝做掩护,坦坦荡荡的坐着,正对着我的寝房,仿佛化成石像了一般巍然不动。
迎着风望着他好一会儿,我终究不是个冷酷到底的人。
凌空飞跃到他身侧,看着他长发被风吹得凌乱无比,肩头一层薄薄细雪,一瞬间我有些动容。
他却还是一动不动的坐着,侧脸坚毅中透着木然,目不斜视的盯着我的寝房。
许久,仿佛回过神来,他眼神闪了闪,转头看我。
我突然回想起戍边的年月,那些浴血奋战,生死搏杀虽遥远却不陌生,而此刻清晰的映在记忆里的是每每回首身后那张沉默刚毅的脸。
曾几何时,莫言的眼底染了沧桑。
进驻一份莫名的执着。
而不曾改变的是那份坚定,一如当初。
第六章
自那日皇上恩准我回府,已经过了大半月,王勤张妈常逮着空便拐着弯催我出门散心。
我躺在榻上,看屋檐下冰凌一道道的垂着,觉得今日出门有点勉强,而前天晚上房顶的那幕又扰的人心烦,于是,又在榻上赖到晌午。
人有时真的十分奇怪,情势容不得你瞌睡时觉得躺在荒郊野外都能酣然入睡,当真有机会睡个饱,却大清早的就神清气爽了。
起身更衣的时候,我总觉得缺了样东西,想了片刻终于知道随身携带多年的玉佩不见了。
心急火燎的将寝房翻了个遍也没找着,我才有点后知后觉,这玉佩似乎不见了有些时日。
算算日子,最大的可能是落在楼子里。本公戍边回来确实是放纵了些……不过,也幸好抓住时机快活了那么一阵,若不然眼下肯定得悔得肠子都发青的。
不论怎样,今日是非出府不可了。
逛楼子我向来只逛花满楼一家,倒不是因为那里的姑娘俊满京城的美名,我自己是不喜好倾国倾城的美貌的,总觉得人还是有点瑕疵,不要那么完美的好,当然完全不挑也是不现实的。我要的不过是一些姿色,一些才气,一些气质,一些善解人意,最后,我有点洁癖,喜好清身的。当这些期待融合在一起,整个京师都道我太难伺候,于是,我发现除了花满楼,无处可去。
秦蜜是花满楼里首屈一指的艺妓,我到楼里大多都是她作陪。那姑娘除了符合我逛楼子的所有要求外,还自有一份傲气,若要她陪夜颇有些登天的难度。曾经我也为她一掷千金过,可人家不领情,等到她终于甘愿献上处子之身时,我反倒做起正人君子来了,似乎动了她就是糟蹋了良家妇女。可叹,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自己根本没有逛楼子的本钱。
故地重游,难免有些感触。
今日前来只为寻回失物,且碍于眼下京师舆论,我再三提醒自己行事要低调。
本来一切进行的顺利,龟公引着我从偏门进楼,转过几道幽暗走廊,眼看前面就是秦蜜的香阁,我身侧的房门却那么巧的打开了,而开门的男子那么巧的与我相识。
“公……萧兄,真巧。”李不让惊讶又慵懒的笑,慵懒的踱出香阁,满面春风的惬意。
我瞥了眼房内,了然。但教我不了然的是他怎么连嫖妓都这么毫不避讳?
“李兄,好兴致。”
进了楼子,各行其事,我以为这点默契李不让总该会有,无奈他却很不招人见待的跟着我身后,美其名曰:“保护”。
我需他保护?这还真是贻笑大方。
想跟就跟吧,身正不怕影子歪,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需要对皇帝外甥隐瞒。
秦蜜见了我有些慌乱,盈盈的秋水泛了几次微波,似乎有话要说,最终开口却只是轻轻的三个字:“萧大人。”
两个月不见,她憔悴了不少,却越发显得我见犹怜。
高洁的性子,纯良的里子,她不该落入青楼的。
转念一想,这世上哪有什么该不该,摊上了要么认命,要么抗命,结局就两种,或者逃出生天,或者鱼死网破。
“秦蜜,今日我来是寻一样东西,不知道在不在你这里。”抛开没用的同情,我道明来意,眼下自己都是过江的泥菩萨,境遇比她更差,哪有资格帮他人抱屈。
秦蜜定定地瞧了我半响,幽幽道:“大人如此执着,此物对大人定然十分重要了?”
“是。”
秦蜜顿了顿,又道:“想来是个对萧大人特重要的人所赠吧。”
重要?这回轮到我迟疑了:“也许吧。”
她向来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
无言的看了我许久,秦蜜转身,自梳妆台的暗格里取出个精致木盒,递到我面前:“那日大人无意中将此物遗落,秦蜜一直小心收藏着,等待大人来寻。既然很重要,大人且收好了,下次莫要再丢了。”
我接过木盒,打开一看,正是我丢的那块玉,现在找到了,自然高兴:“多谢,那我告辞了。”
“大人,真无情啊。”她咬着唇,恨恨道。
我无言以对,就当下的境况而言,也不知道怎么做才算对她不无情。
李不让很自觉的一直跟着我回到府里,他对我那皇帝外甥真是忠心得过火。
有时我怀疑他根本没有尽到宰相的职责,协助皇上打理朝政,要不怎会有这么多闲情三天两头往我府里跑?
“公卿,这真是块好玉啊,价值连城。”李不让摸着下巴,瞥了眼我手中的木盒道。
我大方的递到他面前,笑道:“怎么,懊悔抄萧府时没抄干净?李相若是要将它上缴国库,拿去便是。”
李不让讪笑着:“公卿说笑了,就是再借本相一个胆,也不敢哪。”他再次瞟了瞟木盒,“五爪……那可是条真龙。”
不得不赞,他眼睛很利,玉佩不大,只匆匆一瞥居然连龙爪子几个都数清楚了。
这世上玉佩雕龙的很多,不过几乎都是四爪龙,那是为了避讳,随便雕画五爪真龙是要掉脑袋的。可本公手中的玉佩,祥云双龙,八条腿,每条都是五爪。
“这是先皇所赐?”李不让不无好奇问道。
我径自取出玉佩,细细端详了一番,贴身放进怀里。
见我不应声,他又猜测:“是……当今圣上所赐?”
“都不是。”我整了整衣襟,回得干脆,希望他别每件事都一副打破砂锅的执着。
“这怎么可能?”拧着眉,李不让还在纠结,“先皇驾崩时公卿双十年华,怎么算都只历经两代帝王,若玉佩不是君主所赐难不成是您偷着刻的?”
看李不让疑惑的挑眉,幽深的眼底平静肃然,我淡笑:“本公还是那句话,李相若是想要收缴,请便。”
一阵沉默,他严肃紧绷的面色稍稍缓和,无奈的叹了口气,甚是不满道:“公卿身边怎么都消停不了,三不五时的来人来事,本相难以招架那。您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不妨今儿都教本相开开眼?也免得我一次又一次大惊小怪。”
我很认真的劝他:“本公身边以后只有芝麻绿豆的小事,李相少来串几趟们自然不会像现在这样劳神。”
本公觉得自己句句实话,是发自内心的为他、当然也为我着想。不知为甚,李不让脸色似乎比刚刚又差了几分,看起来有点黑。
于是我换了种方式接着劝他:“李相身居要职,当潜心辅佐明君治国安邦,扬我北漠威名,至于那些……失职之事偶尔为之就罢了,对掀不起浪的人更无须太多关注。”
“公卿什么意思?”李不让挑眉。
我只能干咳一声,避重就轻:“李相身为百官之首,好端端的不早朝,在楼子里瞎混,实在非国家幸事。”
这回轮到李不让干咳了,只听他结结巴巴的说什么难得风月一回被我撞见之类,本公信他就是傻子。
顿了许久,李不让叹息一声,道:“其实今日本相免朝是皇上特别恩准的。公卿有所不知,昨日早朝大明殿上出了件怪事,惹得不少大臣议论。”
“哦?什么事?”
“昨日正当议政,骠骑将军莫言突然‘砰’的一声,直挺挺的倒在了殿上,昏迷不醒,额头还磕了个大洞,鲜血直流。”李不让看了我一眼,接着道:“皇上即刻宣太医就诊,太医说莫将军像灌了开水的汤婆子,浑身热度惊人,是过度受寒所致。”
我沉默的喝了口茶,等下文。
李不让顿了顿,又瞧我片刻,道:“陛下爱惜莫将军,并且十分不解在边关磨砺了四年的大将军,怎么教京师的一点风雪折腾去半条命?所以谴我今日到将军府探病,顺道瞧瞧将军寝房是不是四面漏风,不然,怎么遭此大病。”
李不让说完探究地看我,那表情很是意味深长。
我端着茶杯,用杯盖拨了拨茶上浮叶,轻啜一口,道:“于是乎,李相顶着探病的名号不早朝,却在花满楼里寻欢作乐。”
他大约没料到我又扯出此事,顿时一脸被呛的表情:“昨晚我已经探视过莫将军,他仍然烧着,不过大夫说没性命之虞,将军寝房的四堵墙也很稳固,一点不漏风。……公卿饶了我吧,以后莫再提花满楼之事。”
看李不让颇为苦恼的样子,本公还真没看出眼前的他跟楼子里明目张胆的嫖客是同一人。
不过,他终于不再三不五时的朝我探究,甚好。
一壶好茶不多时便见了底,王勤掐了时机般的进来续茶。今日风不大,也没再落雪,虽然冷,但比起前些天算得上好天气。
茶香怡人,温润去寒,我和李不让各自捧着茶杯,他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其实,我跟他真的不熟。
这话不是针对谁,应该说我和京师的世家官员都不熟——没闲暇时机熟起来。
少年时父亲管得甚紧,不是在府里读书,就是习武,再有多余的时间全部贡献给了我那年幼难伺候的外甥。
十五岁奉命入仕为官,我表面上虽春风得意,心下却是惶惶不安,整个朝廷等着看我这少年侍中的笑话,稍有不慎,遭人耻笑不说,就怕成为有心之人攻击萧家的筹码,于是小小年纪便整日琢磨着宦海里的那些破事,然后,仍然需要读书、练武、陪外甥,也仍然没有闲暇。
十七岁,正当年少,也正是官宦子弟相互结交,初分敌友的时候,我离京。
往后十年,跟京师里的往来除了家人,便是上表皇帝的奏折、军报。
以前一直没多余的心思细想,如今回忆起来我真与谁都不熟,孤家寡人一个。
我正沉静在自己的情绪里,还没来得及伤感,就听李不让咂着嘴道:“公卿,本相瞧萧府的前厅似乎与往日有所不同。”
我转头扫视一遍厅内,道:“本公没觉得有什么不同,李相多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