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王勤眼神闪烁,飘忽着不敢直视我。
“说吧,我不生气,真的。”
“老奴也说不好,不过当年先皇见过您后倒是说了四个字。”王勤微微撇了我一眼,小声道:“胜母三分。”
“是么?”我的嘴角不自主的抽动几下。
王勤见我面色不善,马上改口:“不过,爷您十岁开始就渐显少年郎风采,如今更是堂堂七尺男人儿身姿,儒雅挺拔,不愧为我北漠第一统帅。”
“嗯。”我听着受用不少,大丈夫何必拘泥过往。至于我的那些个罪证……罢了,今日暂且不去想了。
“你进我房里是做甚来了?”我突然想到若没什么大事老总管是不会擅闯我寝房的。转念又想,现下的萧府,此刻的定国公,被遗弃的宅院,不容于世的佞臣,可还能有什么大事等着我处理?
“不好,老奴失职了。”王勤先是面色大变,后急忙伺候我更衣,嘴里结结巴巴道:“李、李大人在前厅等您一上午了。”
“李大人?哪个李大人?”我悠闲的瞅着王勤一人忙活,不咸不淡问道。管他是李大人还是张大人,我现在是无官一声轻,皇上不许我干政,比防贼还严密的防着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叫他走吧,本公不接待朝臣。”
不过,这个时候居然有官敢搅我这趟浑水,就不怕被溅得一身污泥臭水么?这点,挺招人钦佩的。
“赶他走?”王勤顿下手,抬头瞅着我,眼神忽闪,“您还是见见他吧,怎么说他等了您一上午,刚来时听说您未起身,特意交代老奴不要打搅您呢。”
“不见。”我异常坚决。
“可他是当朝宰相,老奴……”
宰相,李不让。
“况且……那个……”
撇了一眼正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王勤,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方才太过气愤,一时之间没反应过弯来,当朝宰相李不让——北漠开国以来身居相位最年轻之人,比我父亲当年还早两年,是镇勇将军李甘的长公子——那个孩提时代就把我给非礼了的李大公子。
第四章
“李相?”我客套的招呼一声,脚步下意识的迟疑。
“公卿大人。”李不让起身朝我恭敬的一躬身。定国公实权没有,名号却是甚响,帝王之下,百官之上,离皇族就差那么一丁点了。
“李相不必多礼,请坐。”我堪堪落坐,才端了茶杯,抬眼又为眼前充满豪气的品茶景象小小惊讶了片刻。
“李相果然如传闻一般,”我顿了顿,收刮了几个比较委婉的字眼:“举止豪放……不拘小节。”
撇了眼对面发不束冠,宽袍敞胸,长腿八叉之人,我平静的喝了口茶。
百官之首,群臣楷模。
李不让笑容颇为可掬:“哪里,过奖。”然后,一仰头,一杯茶水入喉。
“咳,悠着点。”倒不是心疼茶叶——虽说是今年的贡茶,大概也是我最后一年享受。我担心的是李不让的身体,这么个喝法,待会儿得上几趟茅房?
“不碍事。”手捏空杯往后一伸,张妈识趣地续上茶水,“这天真冷,不多喝几杯热茶暖身,本相只怕过会儿脚冻了,站不起身。”笑意从唇边至眼梢。
他这是在讽刺本公家穷?
“老奴失职,忘了生炭火。”一旁的王勤脸黑了大半,抖动着发白的胡须,“老奴这就去。”
我暗叹,这下我那老管家怕是死心了。
王勤心里想什么我岂会不明白,急切的催我面见李不让,不就是希望结交了这皇上面前这大红人,日后好重整萧府么。
只是,我跟李不让非亲非故,点头之交都算不上,他又怎会为我而冒犯天颜,外加跟整个朝廷过不去。
“王勤,本公不冷,不必生火了。”我淡笑道:“今非昔比,木炭得省着用。”
王勤愣愣的看了看我,耷着脑袋站到我身后,他幼年即入萧府,大概从来没遇到今日这般难堪的场面。
于心不忍,往后比眼下更难堪的场面可比比皆是。
一回头恰好瞥见李不让眼低一抹意味深长笑意,他的官风我远在边关的时候就有所闻,这人……不接触也罢。
“李相一早拜会本公可是有事?”早一刻问明来意,便早一刻打发他走。
“本相这番打扰不是大事,也不能说是小事,公卿不妨猜上一猜。”他饶有兴致的笑了笑。
我扫他一眼,挑了挑眉,静看杯中茶叶一片片浮起,沉下,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耐性。
一言不发的听他东拉西扯,满嘴废话,我从容的吃完一碗馄饨,抹了抹嘴,不解他为甚这般厚待我,他干脆果断,雷厉风行的武将作风去哪里了?
京城三岁娃娃都晓得如今的宰相是身居文职武将风貌。
瞥一眼漏壶,打定主意不做声,就看他打算婆婆妈妈到何时,午时已过,他都不介意空着肚子看我吃东西,我介意啥。
最后一块桂花糕入口,李不让终于磨唧着将他此行目的铺陈出来。
“来看我?”我跟他有这么好的交情?
“正是。”李不让点头道:“本相此行就是来看看公卿……和萧府的。”
我平静的看着他满脸的笑意半响,道:“王勤,取两柄伞来,我领李相在府里转转。”
“知我心者,公卿也。”李不让一声感叹,似乎甚为欣喜。
“爷,现在?”王勤转头望了望漫天的雪花,很是迟疑。
我点了点头,他便微驼着背取伞去了,临出门时撇头愤愤地瞪了正喝茶的李不让一眼,被我瞧个正着。
暗自摇头,怨他作甚?
萧府已被抄个干净,当日掘地三尺的痕迹犹在,陛下还有什么不放心么?特许保留的几亩薄田在京城郊外,不知道是否也要带李不让看上一看。
“公卿,这前庭本相已经看一上午了,就免了吧。”李不让瞟着中庭道。
“一切随李相。”我淡然的在前边给他开道。
萧府的中庭说白了就是个花园——匠心别具,精致典雅,亭台楼阁,九曲回廊,水榭荷塘,竹林幽径……记忆着年少时光。
“萧府的园子不论怎么看都非同一般,往年定是四季怡人的。”登上高高的亭台,李不让深吸一口气,赞道。
俯瞰着面目全非的中庭,我只觉得他眼真利,逝去的美景都能教他看回来。
“呀,在下失言,失言,公卿莫怪。要不,咱们再到后院瞧瞧?”
推开一扇扇古朴木门,在房里兜一圈再出来,接着打开另一扇门,不知道日理万机的相国觉得心烦不心烦。
“萧府厢房别院不少哪。”
看来他也是会心烦的。
“公卿留步。”李不让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臂,那劲道真不像个文官。
“怎么了?”我颇为诧异,即便觉着烦了,可不把整个萧府走遍了,他也不好交差吧。
“那个……”叹了口气,李不让颇为愁苦道:“公卿,这里我们已经走过两次了。”
我转头仔细看了看,似乎真的来过了,满是歉意道:“李相该早些说的,害你多跑一趟,这边请。”
“本相以为公卿是故意的。”
“……”
“公卿似乎对自己的家也不熟哪?”身后一道淡淡的叹息传来。
回首,却发现李不让不知何时已落在我身后好一段,只见他倚着廊柱,蹙着眉,一脸郑重,似乎在思索什么大事。
“李相,这边请。”
他被我一唤,好似突然惊醒,看向我的眼神瞬间清冽明亮,毫无混迹官场的狡诈。
这当官的都是有两面的,飘逸出尘如父亲都无法免俗,何况是他。
接着查看了几个屋,走过一段回廊转到另一扇门前,若说眼前的厢房与其他有什么不一样,也就是进深宽长些,房门更古旧些。
站了片刻,我才要伸手推门,李不让突然道:“这是谁的寝房,不会是公卿大人你的吧。”似乎很期待。
我沉默半响回道:“之前家父家母的住所,这两年一直空着,我的卧房在对面。”
推门的手被挡下,李不让暗哑沉声:“这里……就算了吧。”
折腾了一天,终于要送走这尊佛,我的舒心自是不必言明。
“公卿大人留步。”李不让随手理了理被风吹散的长发,道:“今日萧府一整天,喝了一肚子的茶水,公卿吝啬了。”
我面不改色,淡笑:“粗茶淡饭怕李相笑话,还是回相府犒赏自个儿的好。”
李不让沉默下来,好一阵子,冷风吹得他衣袍翻飞,凌乱的长发遮着眉眼,定定地不发一言。
就在我暗自思索这么抛开他直接回屋会不会太失礼时,他突然蹦出一句:“这次查看跟本相上次离开时差不多,甚好。”
见我疑惑,李不让噙着一道微笑道:“萧府是本相负责抄的,公卿不知道?”
我静默片刻,冷道:“既是李相亲手操办,怎么还不放心自己的手段么?要再来个回马枪。”
“都是替陛下办事,本相也只是求个稳妥。”李不让挑眉:“今儿不也发现临水贡茶还好好的在您府上么?”
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不悦,朝我恭了恭身,道:“本相告辞。”
我转身一只脚还没跨进门槛,就听一声浑厚的大笑:“公卿,本相日后会时常来府上打扰的,莫怪。”
回首,却见他颇为威猛的背影钻入轿子。
北漠“武相”李不让,三条法宝教同袍心存惧意。
之一:文臣生将相
之二:嘴利舌毒
之三:笑里藏刀
一日之内,我一一领教,真不愧是我那皇帝外甥的殿上利刃。
第五章
一早,王勤张妈正领着一干仆从清扫门前积雪,我见了也想上前帮忙,无奈他们把扫帚当做宝贝似地攥在手里死活不肯给,我只得作罢。
一顶官轿直直的冲着萧府而来,落于门前。我虽不情愿,也只得承认当下的京官胆儿真肥,哪里水浑往哪里趟。
这轿子真……庸俗,轿身居然镶嵌琉璃珠,看着不似李不让那厚脸皮的了。
“公卿大人,别来无恙否?”富态的身子朝我屈了屈,来人笑得不可为不蜜:“多日不见,老夫挂念得紧。”
……你哪位?
王勤大概是瞧出了我的苦恼,凑在我耳边一整低估,我了然的看向那张油光可鉴的大饼脸,心道:天理不公。
为甚潘贵这等无所建树的贪官,巨贪,可以活得这般如鱼得水?就因他是雍王爷的老丈人,半个外戚?那我还是当今的亲舅舅,整个名正言顺的外戚。
“公卿在扫雪?萧府到底是大户,老天爷都厚待,积雪都较寻常人家厚上一尺。”潘贵不无遗憾的唏嘘:“老夫今早起身,府里一片雪花没瞧见,那些个狗奴才,手脚太麻利。”
看他盯着我家门前的雪堆,似乎真的十分羡慕,我且……成全了他吧。
一抬手,雍王老丈人颇为庞大的身躯倏得飞了出去,仆从们尚未有所反应,“噗”一声跌落雪里。
“你既这般喜欢,本公准你躺在上面尽情享受。”我淡笑着。
不是每个人的出言不逊我都会忍的。
李不让登门恰好撞见潘贵呆愣在地上,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狼狈模样。
“哟,潘老,怎么在雪上坐着?哪个不要命的教你遭这等罪?”
李不让绝不是什么好鸟,站着一旁尽说风凉话,丝毫没有伸手拉人一把的念头。偏偏这厮闲话说得嘴酸,有人还较了真,挣扎着爬起来,感恩戴德的鞠了个大躬。
我猜雍王那老丈人本是想在权势正盛的宰相面前诋毁我一番的,怎奈接获我一道刀眼,便识趣的闭了嘴。
这人都是个贱骨头,进水不犯河水的安生日子不过,非得讨了打心里才舒坦。
“潘老今日也是来萧府作客的?”李不让瞧了瞧气郁的潘贵,又瞥了我一眼,一副了然的模样。
“不,老夫只是路过,有事在身,别过。”匆匆拜了李不让,又心不甘情不愿的朝我一礼,一茬无聊闹剧就这么结束了。
大清早的,晦气。
“公卿。”
“李相。”
相互恭敬地给对方拜个礼,每次见面我们都是这么开场的。
等了片刻不见我请他进门,李不让有些按捺不住,“外面挺冷,我们进屋说话。”
貌似他强了我的词。
我将前次与李不让见面的情景从头忆到尾,笃定不曾说过邀他到府中作客的话,哪怕只是句客套都没有,就不知他刚才作客之言从哪里来。
“李相方才作客一说本公很诧异。”
“咳,你我都这么熟了,公卿如此计较岂不让人心寒。”没有一丁点反省的意思,我听出来了。
为官有两样必须之技,其一,脸皮厚,其二,心黑,此乃厚黑之说。不用说李不让练得如火纯清。
我只好讪讪的将目光移向李不让身后的年轻人,李不让见了马上笑道:“公卿,本相为你引见,这是新任的御史中丞。”
难得他这么痛快干脆,没跟本公长篇铺垫,深合我意。
“饱读诗书,壮志报国的寒门学子,非一般豪门纨绔子弟可比。”李不让称道。
“嗯,不错。”顺势一溜嘴,心中突生一股悔意,他说得豪门纨绔子包含我和他自个儿么?不论怎样,本公是不承认的。
“见过公卿。”那御史中丞确实相当年轻,眼神清澈明亮,浑身透着股云淡风轻的干净清新。
这方气质进御史台?转念一想,正该进御史台。
“还不知怎么称呼?”我道。
“下官柳如烟。”
好个风尘味扑鼻的姓名。我抬手掩嘴,清了清嗓子。
李不让热络的邀他进萧府坐坐,搞得本公这个主人不站出来说句客套话简直是不近人情了。不过似乎柳如烟公务缠身,我跟宰相再大的盛情都遭了冷遇。
坦白说见到他和李不让一道出现,本公一直在怀疑是不是李相嫌一个人扰我不够热闹,带个跟班活跃气氛来了。
一直到御史中丞的小轿彻底没了影,我才有些相信他真的只是恰好打从萧府门前路过而已。
许是本公凝望柳如烟远去的背影过于投入,李不让干咳了一声道:“别看了,人都快走到崇武门了。本相今日带了件好东西与公卿分享,咱进府吧。”
与柳如烟的匆匆一面让我既觉得可惜,又感到欣慰。
没能跟他多聊上几句,可惜。
欣慰,这么个清隽的少年郎如浊世清泉,跨进御史台,也算了了伯父郁郁离朝时的牵挂。
李不让所谓同我分享的好东西只不过是坛陈年花雕,却是我最爱。
边关那些年,位高权重如本公,花雕的醇香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尝到的。
曾经迎着扑面的风沙,荒漠一望千里,手中一坛美酒,笑看旌旗猎猎,直道人生快意也不过如此。
享受着口中醇厚的浓香,忆起少年往昔,再看眼下境遇比之当初天差地别,我突然想到一句古话:荣辱不惊,先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毁誉由人,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聚散任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