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一很好，但是在公司里我们没人敢提你的名字，我这样讲你明白吧？」

「谢谢。我可以拜托你，……告诉我定一的消息吗？我只想知道他好不好就可以。我拿程易的事情跟你换，如何？」

周衍挑眉，齁，还来做生意啊？！

「不必。我想知道任何事直接问他就好了，不需要转过你第二手。」别说周衍这点自信心是有的。

「未必。」程凡刚忽然变的高深莫测，「我保证，这件事你绝对不知道，问他也不会告诉你。」

周衍当然不服，昂起脸呈四十五度斜角，「先说来听听再讲。」

程凡刚从包里拿出一个夹子，烫金边字体印了某房仲业者的招牌名称。周衍看了不禁瞪大眼珠子，这不是……？！

「程易为这间房子辛苦半年多了，我想在某个『不愉快』消除以前，他不会轻易说出来。」说到重点处程凡刚蓄意盯着周衍，颇有暗示什麽的意味。

周衍紧紧捏住程凡刚递给他的文件夹，这是他一时睡迷糊口快，说不方便同住的那间房子。

「我想你应该……不会再让他失望。」

「不会。再也不会。」

周衍的坚定让程凡刚心里薄薄生起几分羡慕，只是，又能如何呢。

「怎麽样，够份量请你帮我一个忙吧？」

周衍当然是很难为，可是眼下他自己得到幸福，扔洛定一一个人实在很不够义气。几经思索，周衍牙一咬，说：「好吧，我想办法找机会让你们见一面再说。」

程凡刚好像稍稍松了气，周衍看在眼里，突然感觉这个人似乎比他想像的更在乎定一。不能怪周衍，毕竟对着一张大概能预测程易十年後长相的脸，要他放狠心，实在是办不到。

94.

没想机会一找就是好几个月过去，从夏天等到进入冬季。周衍私下找过程凡刚看怎麽样碰出一个『巧遇』，可是对方只有笑着摆摆手说不用这麽刻意。周衍苦思的同时，程易也感觉不对劲，他原以为程凡刚只是按兵不动，结果根本和泡水的引擎一样整台故障，这不像是程凡刚的作风。程易甚至还探过周衍的口风，看周衍对洛定一与程凡刚的事情是赞成或反对。然而周衍的反应却很微妙，这让程易更感觉可疑。

「所以，你乾脆直接来问我，不带拐弯抹角？」

下午，程凡刚待在家里，程易跑上门来，现在正被『Cheese』当入侵者，绕着程易脚边观望中，不知道为什麽，这只猫就是和他不对盘。

「我没兴趣在关公面前耍大刀。」程易低头看一眼，估计五个多月大的『Cheese』，原本浅灰色的毛发日渐转深，只馀下四只脚掌附近的仍然保留最初的，乌云一样的色泽。

「BOSS，你真的打算就和这只猫过下去麽？」

「Cheese。」程凡刚拍拍他身边的位子，猫仔听见呼唤一个跳步跃上沙发椅，对对面的程易张嘴龇了龇牙，然後温顺地伏在程凡刚大腿上，享受五指耙梳的按摩，舒服到双眼眯成一条细长的线。

「也没什麽不好。至少不无聊。」

程易没见过程凡刚这麽……说不上来具体是什麽，彷佛真要被这只邪门的野猫带到另一个只有灰黑色基调的世界去。

「那麽洛先生，你真的要放弃？」程易不自觉认真起来，眼神笔直朝向程凡刚。

「无所谓放弃不放弃。」程凡刚停了一会，直到Cheese发出不满的叫声催促主人继续，程凡刚才摸摸Cheese颈後柔软的毛，玩腻了一样，「下去。」 Cheese从喉咙里‘呜噜呜噜’地鸣着，看程凡刚没有改变的意思，只好闷闷的站起来，跳下沙发，窝在它专用的垫子上，尾巴盘住身体像一团忧郁的影子。

程凡刚交叠双脚，望着闹别扭的猫仔，叹气。

「我只是累了。」随而又弯了弯嘴角，「你看，又一个宠坏的。我没这个本事，就不折腾了。」

滴铃。一颗小铃铛焊接在一块金色的长方形挂牌上，洛定一盯着看许久，那是预备好要给赵枫丹的『儿子』戴在颈圈上的。

没错，他搬家搬到程凡刚隔壁栋。打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旗帜，其实想离程凡刚近一些。那天正是想将这块猫牌弄上去，不料竟被挣扎的小猫大逃脱，一下子溜的不见踪影。冒着大雨，洛定一四处找，还没取好名字，况且就算喊名字小猫也没培养出反应。几乎是地毯式搜索，他翻遍草丛依旧一无所获。暴雨淹没了他的视线，劈哩啪啦打在脸上生疼。

一转头突然，程凡刚就在那里。

踩着缓慢的脚步让雨水浇溉，凹陷的两颊更衬托鼻梁挺直，微微下垂的嘴角，已不复往日。

他拨开湿黏在额上的头发，仰望。

不晓得天有什麽好看。

洛定一离不开男人有些驼背的侧影，和，左手无名指上的空白。

他不明白。

终於，发觉那只挡路的猫崽。

程凡刚蹲下去小心将它抱起，走出雨幕。

洛定一才往前跨出一步，心底的声音咒骂着。

那是我的位置！死猫！

他只知道无助地呆坐在草坪上，等不到那个人来怜惘。

我不明白。

轰轰骤雨，将可悲的人掩盖，蒙住他的双眼，看不见自己的愚蠢。

95.

日历很快翻到近年关的某个星期天，洛定一挑了一个比较不尴尬的时间打电话给周衍，结果是程易接起来，说周衍正在洗澡所以不方便讲电话。洛定一那时候还没出门，望一眼墙上挂的时钟不超过十点，他掩饰般沉吟，礼貌地询问是否改日再拜访，得到对方没问题欢迎光临的答覆。洛定一挂断电话，强迫脑袋里不跑出周衍可能在下面的臆测，保持端正的心态，明智地选择拦计程车而不自己开车，免得心神不宁出状况。

这一切都在他的计画之中，包括早晨可能会有的推迟。洛定一站在周衍与程易合买的新家门前，已经喜庆地先贴上对联，是亮晃晃的大红色。约莫半个月之前，周衍兴冲冲的向他请假搬家，他和程易决定要住在一起的事情洛定一很早就听周衍讲过，只是一旦新居落成，那份现实感总让人措手不及的反问：『这麽快？！』周衍没那个心眼介意，高兴的笑着回答：『快什麽？我每天数馒头还嫌慢勒！』

周衍高兴，洛定一也高兴，只是难免掺了些许羡慕和丁点的嫉妒。

洛定一深呼吸，屏除杂念，现在是要来给周衍庆贺的，不可以有其他毛病。可惜他一口气才刚吸饱而已，来应门的人居然是程凡刚，害他一口气憋着上不去更下不来。

周衍站在程凡刚身後，对洛定一抱歉的笑笑，後者看见周衍终於能把那口气呼出去，不自觉板起脸只为赶紧收起四散的思绪，洛定一进了门，对程凡刚视而不见。幸好周衍看出他的不适，主动请缨说要带他参观新家，这才有暂时逃避的喘息。

「定一，为你来的怎麽办？」周衍头往客厅方向撇了撇，不用指名道姓。

洛定一心中一动，又自己推翻同样的猜测，因为他不想失望。

「为我？不见得。他这个人做任何一件事都不单纯，不知道又在动什麽歪脑筋。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让他称心如意。」

「依我看，他或许并没有你所想的那麽游刃有馀。至少现在我们是要钱没钱，公司才刚起步对他也不构成威胁。」周衍考虑了下，说：「他曾经拜托过我，想知道你过的怎麽样。我没答应，但是他那个时候看起来真不像假装的。他跟程易有一部分性格很相似，都把事情藏的很深，而且很固执。你想他干嘛对我低声下气？你有看过他对谁姿态放这麽低吗？」

「我听错没有，你替他说话？」洛定一不敢置信竟然连周衍都被他收买。还有，周衍什麽时候和程凡刚私底下有联系？

「不是啦。我是说，这件事情吊在这里你也很烦对吧？程凡刚你想跟他兜圈子我看赢面不大，乾脆摊开来说清楚。」

「不可能。我办不到，程凡刚更办不到。他最想要的是控制所有人任他差遣，而我，最痛恨被当成棋子控制。单就这一点他跟程易不一样吧，照你说的话。」洛定一顿一会，好像想到什麽主意，对周衍说：「不然我们来做个实验试试看。」

无端发想一个实验的美名，洛定一暗暗握紧拳，他知道，自己在利用这个机会，试探对方的心。

另一边客厅里，程易对於程凡刚的『驾到』也同样意想不到。

「大叔叔，」程易加重音，「您的消息真灵通。」

程凡刚摆手，望一眼洛定一离开的方向，「我知道你想问什麽，我没动你的心肝一根汗毛，不过打了一个小赌，他输了所以欠我这一次而已。」程易的脸色不见好，程凡刚起兴调侃。

「倒是你，新人送进房，媒人扔过墙。说不定媒人不高兴放火烧新房？」好像说笑话一样乐呵呵，却是藏不住的语带威胁。

「难怪我听说媒婆唯一的失败就是没能把自己推销出去。」程易跟着笑，笑里藏刀。

「过河拆桥啊程易，枉费我帮你把咬金兄抓进大牢里蹲着，结果因为你一句话又把人放出来，齐老爷子虽然不高兴，还好他老人家不追究。程易，破镜重圆的口实没有这麽好找吧？」程凡刚语调凌厉起来，论气势，程易终究太年轻，被一棒打中咽喉咳不出声。

还好，程凡刚今天来并不是想找碴的，他换了个坐姿稍微向前倾，似乎有话要说又不想别人听见。

「不和你开玩笑。程易，我要走了。有事你知道怎样能找得到我吧？」

程易一愣，随即追问：「你要去哪？这麽突然？！」

程易青红变换的脸色让程凡刚忽然笑出来，「怎麽，我又不是你逃家的老婆，追那麽紧干嘛。」

程易闭口不语，一副想发作又发作不出来的样子。

「你应该也有感觉。」程凡刚歛起调笑神色，「我的确计画慢慢把公司交给你。不过你还太年轻，所以我让华本安和Nisa从旁辅助你。」

「BOSS，我……」程易要讲话却遭程凡刚抬手阻止，「我还是有一份资金在里头，你记得每年赚钱分红给我花，嗯？」

程易摇头，此时难得表露出一抹顿失依靠的情感，他已经习惯唯程凡刚马首是瞻，怎麽能一下子放他自己一个人独撑大局。他想，他撑不起。

「不行，我没有那个能力，而且这不是我该得的，我不能拿。」程易不禁有些激动，「BOSS，你到底要去哪里？」

程凡刚推了推眼镜，眼尾的皱纹挤出笑意留下的痕迹。这个小动作程易看了好多年，每每只感觉狡猾，以後要再见，恐怕就难了。

「总之你好好努力，我等着你帮我养老。」程凡刚迳自说完他要说的话之後往後坐回去，长叹一声靠在椅背上悠哉悠哉。「该交代的都交代完，我可以环游世界去了。」

程易怎麽说是程凡刚手底下教出来的，他点头，很肯定的讲：「反正你去哪里我都查得到，算时间差不多我就锁死你的户头，没钱了你非回来不可。」

程凡刚先是讶异，随即轻轻地笑开来。

「行啊，就让你陪我玩玩吧。」

程易拿起茶几上的水杯一饮而尽，咽下太过矫情的挽留。

程凡刚早先问程易搬新家想要什麽礼物，程易说要一台泡菜机。结果程凡刚真特地从高丽棒子那边邮购一台泡菜机回台湾，还多买一个瓮。所以程易想，不管程凡刚飞到哪一个地方，都做几包泡菜寄去给他下酒吧。

想到程凡刚可能会有的反应，程易突然觉得，偶尔一次长途旅行也不错。

96.

才想那两个人待厨房那麽久是在干什麽，周衍端着玻璃杯，里头装了黑黑糊糊的不明混合物摆在客厅茶几正中央，洛定一往单人沙发坐下，说：「刚刚我跟周衍在阳台打赌，赌你们两位谁敢把这一杯喝乾。」

「如果我们不玩呢？」程凡刚偏头看向洛定一。说不玩，表情却颇有兴味。

「那就平手。没输没赢什麽都没有。」周衍回答，靠在程易那张椅子的扶手上，一脸闲散。

程凡刚挑眉，不以为然的反问：「你们不会都押同一个人吧？」

「当然不会。怎麽样，敢不敢玩？」洛定一挑衅的看着程凡刚，後者安然接招，两边都看不出打的什麽算盘。

黑呼呼的东西一看就让人胃酸直冒，程凡刚想这把玩的不小啊。

「被你们拿来下赌注，我能得到什麽好处？」

洛定一忽然笑起来，带着几分讥消，转而看向程易。

「你玩不玩？」

程易点头，「玩。」然後抬头问周衍，「你押谁？」

「废话。」周衍只差没翻白眼，我不押你押鬼啊。

「那我喝。」程易伸手就要拿桌上的杯子，却在半途被程凡刚挡下，说：「等等，我们一人一半。」

程易一顿，抬头看程凡刚，不带恶意，纯粹是一个疑问。

「平手，这样就不好玩了。」

「他们不过是想整我们而已，光看我们俩喝就够好玩的。」程凡刚无奈，难道他看不出洛定一是什麽心态麽？可惜现在的他已经没有玩兴，对洛定一的作为只觉得太幼稚。

或许，真的没办法了吧。

这时候，洛定一站起来，从中间把杯子拿走。

「不必，胜负已定。」再对周衍讲：「你现在懂我说的意思吧。」然後将杯子交给程易，「周衍赢了，你要喝光才算。」

「喂！」周衍来不及阻止，程易一口气乾杯，又苦又辣又咸，忍不住脸都皱成一团。

「阿衍，我有事先走，改天请你们两个吃饭。」洛定一明显将程凡刚屏除於视线之外，但是看着周衍和程易，依然感觉疼痛。

「好，我送你。」周衍起身要送洛定一出门。

「不用了，你赶快倒水给他喝吧，味道一定很精采。」洛定一见程易的表情也觉得好笑，婉拒了周衍。他想，无论程易喝到什麽，总归是甜的。

「啊……好，我们改天吃饭，明天我销假啊。」周衍有点手忙脚乱起来，踩着拖鞋啪答啪答的小跑步去厨房倒白开水。

洛定一迳自走了，程凡刚向程易交换个眼神，後者点点头，呛的根本说不出话。程凡刚勾勾嘴角，留下一个善意的笑容，转身离开。

程凡刚赶上洛定一搭同一台电梯，洛定一习惯站在楼层按键旁边，程凡刚背靠在另一侧，无视对方僵硬的姿势，好像他们之间从来不曾有过中断。

「转角有一间咖啡厅，去那里坐一会吧。」

洛定一望着倒数的楼层数字，离心力的拉扯让他头晕。

「有事？」

「嗯，是有点事想和你谈谈。」

有一点想吐。洛定一闭了闭眼，说：「不必麻烦，随便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就可以。反正，用不了太久。」

叮。电梯抵达一楼，洛定一率先走出去，来的时候他记得河堤就在附近。

边坡上，吹着淡水河而来，混杂淡淡腥臭味的晚风，夕阳垂降在山腰间，洛定一跳脱的想，这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咸蛋黄。程凡刚与他并肩，抬手遮住眼睛好像正观赏着落日前的馀晖。从肩膀传来的温度让他不得不仰望脏抹布一样的天空，因为他不想让酸涩掉下来，打湿自己的皮鞋。

「我们好像没有一起过过夏天。」程凡刚似乎想起什麽，一个人做了开场白。「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下雪，後来……在这里碰过几次寒流，好像一直都满冷的。」

洛定一没有说话，他很想握住程凡刚的手。可是他要忍耐。

程凡刚有些感慨，又有些可惜一样的讲：「不晓得夏天会怎麽样。」

他拿出一个小小的长方形随身碟，塞进洛定一衬衫的口袋里。

「这是我做的，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希望对你有帮助。」

洛定一没有问是什麽，他说：「谢谢。」黑色的眼仁像用铅笔涂上去，无神空洞。

「你不介意麽？」程凡刚问。

摇头。他不知道介意什麽。

「那就好。」

「你现在要回家？」洛定一突兀的问。

程凡刚一顿，答：「对，直接回家。」

洛定一看着程凡刚，心里想，或许是最後一趟了。

「可以让我搭便车吗？」

程凡刚自己开车，洛定一坐在副驾驶座上指路，握紧拳头的手心里都是汗，程凡刚偶尔转过来的目光让他像找不到地缝的老鼠一样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