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已经泥足深陷,不可能轻易抽身而去了。只是,某人还浑然不觉,日日自欺欺人,以为能逍遥地来,便能潇洒
地去。
天巽挑了挑眉,噙着笑容,将美味佳肴都往他身前推:“这些都是你爱吃的,怎么不动箸?”
洛自省这才回过神,竖起眉哼道:“没胃口。”
他本意是想恢复怒火勃发,令这狐狸自惭内疚,但没想到天巽的确露出几分担忧,却起身坐近来伸手便要揉他的腰
。
洛自省惊了一跳,没待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尖触到他,便迅速闪了过去,张牙舞爪道:“别靠近我!”
天巽从善如流地收回了手,微微蹙起眉,眼里却依然笑意浓浓:“躲得如此迅捷,应当没事罢。一会儿不是还得去
军营?今日便不必多待,早些回来。”
“你还知道我要去营中?”洛自省咬牙切齿,“这样教我如何赤膊上阵摔跤?!”
“赤膊?”天巽双眸微眯,立刻寻得重点。
“混账!你给我好好听着!”洛自省忍不住冲口而出。为何他会有种和这人无法沟通的感觉?
天巽勾起唇角,垂下眼叹息道:“是我太过放肆了。不过,摔跤之类的事,都让你的副将代劳罢。这样也好,从今
天开始,兵士们会慢慢习惯的。”
“我才是元帅!别指手画脚!”洛自省怒起拍案,碗碟震起一片。
天巽依然不动声色,眉眼始终弯弯,暧昧的目光落在他襟口隐约可见的成片青紫痕迹上:“下回我会注意。”
“下回!你休想有下回!也别再想我会上你的当了!”洛自省怒指这个罪魁祸首,“我看你早已养得不能再好了!
哪点像只病狐狸!”
天巽颇为无辜地回道:“为我诊断的是戊宁尊者。他说我还须休养一段时日。不过──”说着,他的视线又开始在
某人无意露出的颈部附近流连,“养了那么久,精气神也总得耗一耗。”
曾面对多少美人调笑也毫不变色的洛五公子瞬间便涨红了脸:“住口!你休想我往后会迁就你!”
“你何曾迁就过我。”天巽笑道,“我都是靠自己动手斗智斗勇呢。不过,自己动手也好,别有一番滋味。”
洛自省望着他带着盈盈笑意的双眸,其中隐隐的情意与毫不掩饰的占有欲,他从未看得如此清楚。这人的感情仿佛
一日较一日外显。在他未曾注意的时候,便已经浓烈如酒,炙热如火。他一时间忘了恼怒,脑中轰然如烟花般炸开
,什么都忘记了。对这种并不陌生的反应,他依然习惯性地开始逃避。不想再待在这人视野之内,仿佛再继续下去
,便会出现他并不乐见的结局。
于是,洛自省猛然立起来,转身便往外走。
“干脆别去了罢。”天巽道,伸手要拉住他。
洛自省并没有看他,仅是轻巧地一让,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天巽含笑望着自己空空的指尖,双眸略沈了沈。
落荒而逃的惊鸿内殿从马厩牵了爱骏,驾着在街上狂奔。他骑术惊人,在商瑶内外城驰骋自如。初时街上的行人纷
纷惊惶躲避,但他绕了几圈后,人们便渐渐地我行我素,不再理会。
即便迅驰如风,洛自省的思绪也依旧十分纷乱。
他原本就是能思考却不愿多想的性子,在这种时候更是如此。于是,他趴在马上,勒马放缓了速度。爱骏极通灵性
,驮着他小步在街上慢行。
洛自省懒洋洋地,任它带着他穿过大街小巷,听凭众人指指点点。
尽管还有无数迷惑,但他很快便将所有一切自以为奇异的情绪都压在了心底最深处。这是他最为惯常的做法。从以
前开始,他给外人的印象便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对家人以外的任何人事物,甚至关乎己身之事都满不在乎。看起
来似是善于玩乐的多情之人,实则薄情之极。因此,他并不会轻易为人停留、改变,固执地坚持着自己既定的未来
,对充满束缚与规范桎梏的经历敬而远之。
“这不是洛五么?”
两个熟悉的身影落入洛自省视野之内,他很快便恢复了寻常模样:“你们怎么遇上了?”
“巧遇而已。”天离笑道。
洛自悟只是微微地扬起眉,似是默认。
洛自省却很清楚,他在事务不繁忙时总是会悄悄地跟随保护天离,甚至连休息也顾不上。身为孪生子,他们一向很
了解对方。然而,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弟弟为何就能如此轻易地确定钟情之人。他深信人的一生中会有许多际
遇,迟早会遇上既能为她生,又能为她亡,且并不会感觉到束缚之人。所以,仅仅只是头一次动心,并不意味着就
是命定的伴侣。当然,他并不知道,洛自悟对他的迟钝与固执也甚觉无奈。
“好一匹奇骏。以前我就想好好瞧瞧你这匹马了。”天离笑着上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低声嘶鸣的汗血宝马,时不
时地抚摸拿捏。
洛自省从马上跳下来,由得他赞叹连连地围着马打转,略有些心不在焉地密语道:“小六,似乎马比你更能吸引他
。”
洛自悟似笑非笑,也传音入密道:“他倒是很中意你这匹马,能否让我送给他?”
洛自省立即精神一振:“不成。你眼里还有我这兄长么?怎么能夺我所好去讨好他!”
“我可记得,马厩里还关着两匹宝马罢。”
“……这匹是御赐的。”
“那乌骓呢?”
“狐狸给的。他要知道落在天离手里,还不生吞了我?”
眼下不是一直“生吞”着么?洛自悟轻轻勾起嘴唇:“那就踏雪罢。记得是你在战场上驯服的。”
洛自省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言语间有何歧义,苦着脸,不甘不愿地点头:“就当是送给你,随你处置。”
两兄弟无声地交流着,天离笑眯眯地瞥过来:“我可是明白了,你们俩内力高超,早已能传音入密了罢。怎么,有
什么话不能让我也听听?”
“你倒是悠闲。”洛自省道,“有时间在此处磨蹭,不如早些回府得好。”
“余火未燃及己身,自然偷得半日闲。”天离扬眉回道,“我看你也不像要去营中,岂不是比我还悠游自在?”
听得此话,洛自省又想起一早的郁怒交加,脸色也难看了些。
虽然他很快便恢复自然,但天离察言观色惯了,他的表情也向来丰富,自是看得清清楚楚。“这是怎么了?”
“他情绪起伏很大,经常如此,你不必上心。”洛自悟道。
天离颔了颔首:“不如,同去散散心如何?”
洛自省兴致缺缺地望向他:“哪有什么好去处?”
“怎么没有?”天离笑起来,暧昧地道,“我可知道有位美人,一直日盼夜盼着洛五公子呢。”
半个时辰后,三人便已坐在景色宜人的小院落中,品着美酒佳肴,听着清越的琴曲。
一曲毕,玉生烟欠了欠身,上前斟酒。
“如何?这里难道不是好去处么?”天离举樽道。
洛自省仰首豪爽地一饮而尽,笑道:“我险些忘了。”
“原来是忘了。”玉生烟双眸流转,含着轻怨望向他,“奴家还以为,五公子答应过的事情便一定会做到。”
“这不是来了么?”
“若不是殿下提醒,恐怕还想不到要过来罢。”
“放心。我说过,听你的琴曲是一大乐事,定会时不时过来叨扰。”
“那奴家便……”美人玉面微醺,朱唇轻启,“随时扫室以待。”
洛自省轻轻颔首,递过酒樽。
俊美公子,灵雅佳人,郎多情,妾有意,看起来便如天作之合。
“你不觉得她更适合洛五么?”天离轻笑着道。
洛自悟皱起眉,淡淡地道:“适合与否,滋味如何,只有他自己明白。”
天离看了他一眼,似乎颇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是向着他的。”
“我确实只在乎他的想法如何。”洛自悟应道,注视着已经言笑如故的洛自省,“不过,他却未必清楚自己的想法
。”
天离若有所思,也不再多言。
……
虽有美人酥手把酒助兴,纤指弄琴起歌,洛自省却仅只有四分玩乐心思。若在以往,连他自个儿也难以置信──分
明身处销魂地,竟无法全心玩乐,实在有违他的本性。但如今,心有牵挂仿佛已是理所当然。
他自是不愿承认天巽的存在无形中对他的约束与吸引,权当是他不能轻舍肩上重任,所以总想着那些阴谋诡计,倒
是忘了寻欢作乐。
既不能全心投入,他当然不会久留。洛自悟早已看不过去他与玉生烟的暧昧情状,却又不好出声劝阻,见状自然赞
同。
于是,用过午膳之后,洛家兄弟俩便在天离与玉生烟声声挽留之下告辞了。
两人径直回了昭王府,来到书房密室。
现下,这密室不仅是众人会聚商议要事之处,同时也是高谏风与天频的藏身密地。两人平日生活起居皆在这斗室之
中,多有不便,洛自省与洛自悟便更频繁地进出,时不时捎些物品给他们解闷。
“频儿,瞧我给你带什么了?”
甫踏进暗道中,洛自省便放开了嗓门,摇晃着手中的纸包。
“点心!”正坐在天巽怀中习字的天频双眸闪闪发亮,蹦了起来,秀巧的鼻翼动了动,霎时间眼睛笑成了月牙儿,
“杏糕!”
“你这馋猫儿,隔了这么远也能闻得出来!”洛自省接住兴奋地扑过来的小身影,将他抱起来,看他迫不及待地拆
开纸包便吃,满嘴都是糕点碎屑,却可爱至极。他不禁想起年纪与他相近的自家小妹。小妹聪敏灵动,性子坚韧,
从不向兄长们提过分的恳求,但对吃食也十分热衷。不过,若要说到频儿执着的程度,却可能是无人能及了。想来
,小妹对昊光的点心果物应当也会有兴趣,若有时间,御风一日给她带回去,定能令她惊喜万分。
想到此,洛自省笑意更浓。辛苦御风十几个时辰,只为送些点心给小妹,在他看来,再值得不过。只是,眼下却没
有这般空闲,轻易回徵韵也容易惹闲言碎语。不仅如此,若是二哥在家中,他可算是自投罗网,送上门去被教训了
。
洛自悟看出他正在走神,近前来擦了擦天频的脸,笑道:“别急,我这还有呢。”
天频更是高兴,嘴里不停,乌溜溜的眼珠还盯着他双袖不放。
洛自悟不禁失笑:“猜猜我放在哪边袖中了?”
天频鼓着双颊,左右瞧了瞧,指向左边。
“错了。还是明日再吃罢。”
天频睁大了眼,满脸不甘愿。
洛自省见状,也笑道:“也是,一次全吃光了,明天可怎么办?”
天频急了,可是口中塞满了杏糕,说不出半个字。
一直在旁边望着两兄弟逗弄天频的高谏风浅浅地笑起来:“果然,要让频儿安心习字,殿下不准备果泥是不成的。
”
天巽颇为无奈地看着方才天频临摹的字:“我原以为没人拿糕点引诱他,他便能静得下心。”人是聪慧得很,可写
出来的字却个个似乌龟爬。
高谏风一眼扫过去,优雅地勾起唇:“不急。往后性子便能沉稳些了。”顿了顿,他侧过身,又道,“内殿今日没
去营中?”
“……”略迟了迟,洛自省方回道:“没去。”
高谏风瞥了瞥面不改色的天巽,笑道:“若非如此,频儿哪有口福?”
就在此时,暗门轻响,翩翩飞舞如蝶的公主殿下从暗门中转出来,笑意浓浓地一手揽住洛自省的颈子,一手抚着天
频柔软的头发。“频儿,总在这里待着,闷不闷?”
“不闷。有谏风叔叔陪着我呢。”天频乖巧地答道,“而且谏风叔叔会许多游戏,我从来没玩过。”
洛家兄弟、陈绯,随后从暗门中走出的陈珞、高维慎、云旗、重霂,皆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位贵公子。实在无法想象
他与天频一同游戏的场景。
“而且,每天三皇叔都会为我做不同口味的果泥。”
有果泥便满足的孩子,真是太容易养了。陈绯舒了口气,笑着揉天频的脸。
天频吃完手中的杏糕,又眼巴巴地望向洛自悟。
洛自悟也不忍再逗他,将袖中的糕点塞进他手里。
“海棠酥!”欢呼一声,天频又双手捧着吃将起来,专注且愉悦。
“我真怀疑,他可曾好好用过午膳。”陈绯叹道。
“无论何时,只要有他爱吃的,他便能吃得下。”天巽轻笑道,“莫担心。吃得多,才长得快。”
“我才不愿他长大。”闻言,陈绯蹙起柳眉,嗔道。
天巽与高谏风听了,均笑而不语。
“说起来,重霂,你怎么又来了。”洛自省睇向银发美少年。
重霂自顾自地坐下,扬眉道:“只是来看看小师弟而已。”
“如此频繁地出入昭王府,合适么?”
“既然我已经来了,又何必多问?”
原来如此。能得闵衍国师默许,他们自然求之不得。
众人的注意力便又回到吃得欢快无比的天频身上。
观赏了一阵后,陈珞想了想,突然露出些许疑惑:“话说回来。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时──”洛自省顺口便接过来,垂首见天频并没有任何反应,陈绯与天巽也似乎不反对,于是回道,“秦放并
未下杀手。至于频儿假死,公主可是给他服用了药物?”
陈绯摇首,道:“这类药物乃稀世奇珍,即便出世,也早已成为四国宫廷秘藏。”
“频儿当时确实没有气息,是为何故?”那时洛自省探过天频的气息,后来也接触了他的身体,并无任何可疑之处
。
“我听见刀剑之声,要冲过去时,听见秦放传音入密‘龟息’。”爱怜地凝视着天频,陈绯道,“我想他既然特地
密语,必有用意,频儿或许会龟息之法。所以,无论如何都想护住他。”
除了天巽、高谏风、重霂之外,所有人都怔了怔。
洛自省惊叹道:“世上竟真有龟息之法?”
“师父偷偷教我,还吩咐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天频终于从海棠酥中分出了些许注意力,答道。说完,又懊恼地
吐了吐舌头:“既然姐姐早已知晓,这也不算是违背了师父的意思吧。”
“原来如此。”陈珞、云旗与高维慎喃喃道,相互看了看。
“不知为何,真是羡慕得紧。”
“云旗,咱们师父不是世外高人么?怎么没有此等功夫?”
“那老儿只知成天吹嘘,算什么世外高人。”
“这种龟息之法,是修行之法。”重霂慢条斯理地插道。
目光霎时间都集中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