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是不去?」
「自然要去的。」
秦放被关在天牢的最底层。传闻当中,那里关的都是不能见光的人物——应当早已被时光磨灭却依然苟延残喘的人
。秦放显然并不属于此类,但由于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闪失,于是便锁在里头了。
若不是赵青为深得皇后与益明帝的信任,恐怕也不能进入这里,更遑论带两人来此了。
幽深的阶梯一直蜿蜒向下,仿佛没有尽头。阴风阵阵扑面而来,血腥气愈来愈浓。
洛自省提高了警惕,面上却依然是淡淡的不悦之色。
初听天巽的打算时,他反应很激烈。但是,除了他也没有更合适的人。
他能够接受高谏风放不下秦放,甚至觉得让秦放投进狐狸的阵营也无所谓——因为他自己也待不了太久,可以忍耐
。
然而,想到要由他来劝解秦放,却是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
曾经的朋友,曾经的背叛,原来并不是那么容易消解的。
「丑话可说在前头,我对秦放之事无法释怀。」
「他背叛了你,这是人之常情。」高谏风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淡淡地道:「我替他说声抱歉。他背负得太多了,
现在一定内疚万分。」
「你想为他辩解?说他有苦衷?」
「如果换了你处于他的位置,为了自己的家族,为了亲人,也会背叛罢。」
洛自省的视线刹那间锐利如刀。
高谏风微微怔忡。
「不会。洛家不会为了虚名而牵累不相干之人,更不会做违心之事。主上不值得效忠,我们便会毫不贪恋地离开。
所以,类似在朝廷倾扎之中背叛朋友、杀害无辜之事,永远不可能发生。」
说完,洛自省脸色微沉,抿紧了嘴唇。
高谏风与赵青为的神情都变了变,若有所思。
洛自省快走了几步,哼道:「即使有苦衷,我也不会原谅他!不是因为他射伤我,差点让我和自在送命,而是——
」
高谏风的眼眸黯下来,低声道:「频儿之事……」他顿了顿,没有再多言。
赵青为依旧维持沉默。
在沉重压垮两人之前,终于,面前出现了一座铁铸的巨门。
洛自省看这门上并没有锁,于是理所当然地上前去推。
门慢慢地开了,赵青为与高谏风脸上满是难以置信。这巨门重达万斤,平日开关都需二十位一品暗卫同时施力。因
此,也只有益明帝或者皇后的旨意才能开启此门,见这一层的要犯。即使赵青为身为刑部尚书,知道这个地方的存
在,也来过此处,却同样无法打开这扇门。但,洛自省一人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回过首,洛自省道:「这门还有些重量,并不是寻常铁石铸造的。」
「是,微臣听说,是取了乌金石以灵兽之炎淬炼而成。」赵青为回道。
「乌金石?那不是绝品的矿石么?若能用它打造出一柄剑,必定是绝世神兵。」洛自省很自发地挑了他最感兴趣的
话题,而后便眼光闪烁地望向那巨大的门。
高谏风只觉得,如果这门是人的话,一定早便逃之夭夭了。
洛五公子摸了摸下颚,笑得异常得意。
「内殿……」赵青为刚想劝阻,便被高谏风以目光制止了。
于是,两人眼睁睁地看着惊鸿内殿跳上门顶,兴致勃勃地便要从中央取一块铁。
然而,灵兽之炎淬炼的绝品矿石哪是赤手空拳可以破坏的?洛自省几乎运了所有的内劲在手上,也只能在门上留下
几个印记,割开却是不可能了。为免发动阵势,此处也不能用灵力,他只能作罢。
无精打采地飘下来,他看了赵青为一眼,示意带路。
赵青为不知不觉地松了口气。
这层的牢狱与别处不同,都是石室。唯一的门据说也是乌金石铸造的。
看洛自省又双目发光,很想直接撬一扇门带走,赵青为只能提醒他,就算他能撬得下来,恐怕也无法扛着这个巨大
的「赃物」走出天牢大阵。
无奈之下,洛自省只能放弃。
三人来到通道中央的某座石室边,赵青为点了点头。
洛自省很是随意地推门而入,高谏风想了想,也随了进去。赵青为留在门口,静静地守候着。
室内很暗,没有半点灯光,但借着通道上射来的昏光,洛自省还是看得很清楚。
角落里盘坐着一个人,正是秦放。他似乎正在练内功,但是身上随处可见的血迹与脏污显示出他不应该有如此的馀
裕。又或者,他不止身体受重创,筋脉也受损,所以才急于运行内力。
秦放丝毫没有感觉到他们的到来,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流下沾满血污的脸,喘息声也越来越重。
看他痛苦的模样,不止筋脉,五脏六腑应该都已有不同程度的重伤。习武之人最忌内伤,不小心所有努力便会毁于
一旦。而在这种环境之下,日夜摧折,伤势只会愈来愈重。洛自省皱了皱眉头,出声道:「你看起来过得不怎么样
。」
秦放猛地睁开双目,厉眼扫向他。
一瞬间,他眼中闪过几分惊讶,但马上便平静下来。
「原来是惊鸿内殿。」
「你这么牺牲自己,得到了什么?」
「惊鸿内殿怎么会来到这等污秽之处?」秦放似乎没听见他的问题,淡淡地道。
「奉命来看看高表哥过得如何,顺便来瞧瞧你。」洛自省懒洋洋地回道。
秦放的神情有一丝波动:「看完了,可以走了。」
「你没有什么话要说?」
「内殿何出此言?」
洛自省眯了眯眼:「射了我三箭,想当作没发生过?」
秦放沉默了。
「你喜欢杀人吗?当时你的表情我还记得很清楚,好像并不是那么喜欢罢。可是摆弄花花草草的时候,分明就那么
兴奋。秦放,打打杀杀不适合你,也不是你想要的结局。」
秦放依然默然。
洛自省又道:「而且你这么做,能得到什么?保存秦家?有你在,有陈绯流产的事件,秦勉永远无法讨得父皇的欢
心,不可能再有作为。而析王,只要站稳了脚跟,就不会容忍他不信任的人把握兵权。秦家,迟早都要覆灭。」
秦放望向他,冷冷地道:「如果我不做,会覆灭得更快。」
洛自省嗤笑一声:「难道没有别的选择么?只能随着析王的决意而荣损?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必为了一个猜疑重的
人断送了家族?」
秦放没有回应,垂下首。
「话已带到,你做选择罢。是生是死,都在一念之间。」
「……高谏风……」
轻微的声音传出来,秦放猛地抬起眼:「高谏风为何会被关进来?」
方才说到此事的时候你没半点反应,现下这紧要关头却又想起来!洛自省发现自己果然无法理解他。「遭人弹劾,
罪名是结党贪污、捏造证据陷害当朝重臣。」
秦放没有再问,视线移向易过容的高谏风及闸外的赵青为。
「秦家的族长是勉。惊鸿内殿,你来错地方了。」
洛自省挑起眉:「你不想活?」
秦放闭上眼,仿佛疲惫之极般靠在石墙上:「我不能活。」
「既然我来了,就有办法让你活。」洛自省瞬间怒火高涨,只恨不得当即便把这个顽固男子打个半死,泄愤解恨的
同时也顺便让他长长记性。
秦放露出一个笑容,异常欢快,就像当初他们相遇的时候。但偏偏看起来,又十分苦涩。
「恕不远送。」
「秦放,你欠我三箭,我定要讨回来。」
撂下一句狠话,洛自省也没耐性久待,转身便走。
高谏风也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阖上门的时候,秦放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我死之后,你怎么讨也无妨。」
「大爷对鞭尸没兴趣!」
第三十八章:意外之人
次日,旭阳候陈珞大闹天牢之事便传遍了内城,也惊动了所有大大小小的人物。
一直以来,世族们都战战兢兢、忧惧惶恐地关注,甚至涉入析王、皇后、昭王、睿王之争,谁曾想到过这位封爵之
后便又悄无声息的小侯爷?以往,这位旭阳候给人的印象不过是优雅自持的寻常世家公子而已,但如今,所有人都
想到了他的身份,体认到了他的“狂”性。同样拥有皇族血脉的他,做出硬闯天牢禁地这等胆大妄为之事,一夕之
间便成了棘手人物,也带来了变数。无人会天真地以为,在他身后,蛰伏了八百余年的长公主会是位易与的主。
然而,尽管陈珞是长公主之子,他受宠的程度与姐姐长乐公主殿下却不可同日而语。如此有勇无谋的行为也断然不
会有好结果。为废后之事烦扰多时,心情不佳的帝皇恐怕也不会留什么情面,从轻发落。
果然,上朝之前,宫里便传来益明帝的口谕,要将任性妄为的旭阳候带入宫中圈禁起来。几十个暗卫奉命上长公主
府传旨,却扑了个空。
帝皇无比震怒,当即罢朝,还命许驸马调动了禁卫军。这一整日,内城都为“捉拿”旭阳候而闹得沸沸扬扬,却始
终未能令陈珞就擒。
于是,怒火大盛的皇帝又下了一道旨意,命陈珞不得抗旨,否则重惩。
遭到高手围追堵截的陈珞依旧没有顺势接旨入宫的意思,最终竟避入了秦府。长乐公主殿下自然无法袖手旁观,一
封谏书呈给帝皇,恳求自行管教不成器的弟弟。素来疼爱她的益明帝犹豫了一晚,终于准了。
由旭阳候而起的混乱,终于告一段落。暗中紧张的各派势力也放下了心。但是,收留陈珞之后便大门紧闭的秦府,
引起了更多的疑思。在似有似无的猜疑之中,朝中的形势也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陈珞走避秦府的次日,昭王府一早便又迎来了访客。
正是春光明媚的好时节,又有贵客临门,身为主人的天巽却神色异常冷淡。造成他此刻情绪不佳的原因有许多,其
中之一,便是玉案对面容颜苍白的长公主天潋。
姐弟二人相对而望,表情淡漠,默默无言。
他久病方愈,还未恢复旧时浅笑晏晏、神采动人的时候,也摆不出温暖柔和的模样来。而天潋也未加精心妆扮,难
掩疲惫之色。
亲姐弟,本应该嘘寒问暖、雪中送炭,他们之间却连假惺惺的客套之语也不想提起。
血缘,本便是虚无的存在。想要以此维系所谓的情感,是皇室最大的谎言,也是最不可能实现的奢求。
环佩轻响,香风袭人,长屏风后,德妃嫋嫋婷婷地显露出了绝世姿容。望见儿女之间的情状,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
失,蹙起柳眉,缓步走来。
“娘。”天巽与天潋皆轻声唤道。
德妃坐下来,接过天巽斟的香茶,轻啜了一口:“怎么,省儿不在?”
想到自探过天牢后便驾马飞奔出城的洛自省,天巽不由得露出一个苦笑:“这两天他都在营中。”
“军务繁忙,也难为他了。”德妃感慨道,“你身子也好些了,应该多顾着他。”
天巽颔了颔首,低声应了。
德妃欣慰一笑,瞥向天潋:“潋儿怎么来了?”
她语中似有几分意涵,又似十分随意,令天潋双目泛起微红,带着些许哭音唤了声娘。
德妃长长一叹,脸上浮出不忍之色。
天巽却只是淡淡地看着,仿佛与他毫无干系。
在高谏风入狱、昭王派彻底陷入危局之时,德妃曾经出面,代洛自省向天潋求援。但天潋称病半个月,避而不见。
之后她亲自前来昭王府告罪,要将身边的暗卫都送给天巽,却丝毫不提朝廷中的困境,德妃坚持不见她,洛自省只
能代为婉拒她的“好意”。
直到那时,母女间的亲密与信任才彻底消失,也没有再相见。虚伪的温情都剥开了,痛苦不堪的德妃也做出了选择
。当然,她不知道女儿早已试图弑弟。
天潋哽咽了一会,泪流满面,花容惨淡。德妃伸手将她搂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语中心疼无比:“罢了罢了,
出什么事了?”
天潋却只管流泪,凄凄惨惨,不言不语。
德妃抬起眼,目光中带着问询与漠然。
天巽淡淡地解释道:“珞儿莽撞,去了天牢。”
“天牢?”德妃神色微动,倒抽了口冷气,“他去天牢做什么!”
“他与谏风表哥亲近,大约想去探望他。”天巽道,“谏风表哥一案确实奇怪。明明已经水落石出,刑部却一直压
着不审,也不放人探望。珞大概是过于担心了,才想出这么一条下策。”
天潋抽泣道:“他这脾性,其实最经不得挑拨。若有谁在他跟前说了几句,便能跳将起来。以前还算听管束,自从
封侯之后,连我的话也权当了耳旁风!”
这算是暗里指责他便是那“挑拨生事”之人?天巽只当听不懂,道:“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有什么打算?闹得人尽皆知,甚至家破人亡就是他的打算?”
“他只是担心谏风表哥的安危罢了。我也十分担忧。”
“高家尚在,他们便不会动谏风。巽儿,你与谏风情同手足,判断不清也是情有可原。”
天巽的神情依然不动,接道:“或许如此罢。我已经无力救出谏风表哥,也只能忍耐了。珞既然已在秦府落脚,皇
姐大可放心。”
天潋哭道:“如何能放心?他闹出事情,又牵累了绯儿,我该如何是好?”
“他竟躲在秦府?”德妃眉头蹙得更紧,担忧道,“圣上那边可有旨意?”
“父皇已经下旨准了。绯儿舍不得将他放进宫里圈禁,担心他受苦。可他待在秦府又让绯儿如何自处?秦家和宫里
一样乱,不是那么容易待的地方。”天潋泪痕斑斑,显得柔弱许多。
德妃给她拭泪,低声道:“你是想让我出面?”
“娘,父皇……如今父皇……女儿实在不敢触怒他。的确,珞儿如此任性是我教养不当,可是──”
德妃轻柔地打断了她:“圣上已经下旨同意了罢。”
“父皇考虑了一夜,便答应让珞儿待在秦府思过了。”天巽应道。
“既然如此,等圣上消了气,此事应该就过了。毕竟他也是心疼珞儿的。”德妃道,“为娘相信珞儿自有分寸,没
闹出什么大的事情来,也没必要太过计较。”
她的神情柔和,但由于容貌相似的缘故,竟与天巽的冷漠有几分相通之感。
天潋微怔,双目暗沈下来:“女儿担心,此事被有心人拿出来做文章。”
“你不是完全避开了这些纷争么?”德妃淡然道,“他们做文章又能害得了谁?”倏然想到什么,她又轻叹道:“
珞儿和绯儿现在与巽儿也不亲近了。这么大的事情,绯儿竟未派人来告诉我们。一家人,怎能生间隙?”
天潋眼中情绪变幻万端,默然不言。
天巽却安慰道:“他们迟早会看清真相。”
“你们是亲姐弟,有什么事情都不能藏着掖着。若有误会,说清楚便是。”德妃语重心长地道。
天潋与天巽均点头答应。
没多久,天潋便告退了,天巽坐得端正,也没有去送的意思。
德妃看天潋的身形渐远,移开视线,道:“巽儿,只要记得她是你的亲姐姐便好。”
天巽顿了顿,方道:“若她能将我当成亲人……”
意思不言而明。德妃抿了抿樱唇,美眸中泪光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