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时想不起,这究竟是哪家权贵,是池阳,或是,昊光。
“到了,快。新娘已经等了许久了。”
洛自醉笑吟吟地推着他上前。就在几丈之外,他的新娘优雅静立,眸光温柔。
这目光太过熟悉,他迟疑了,踟蹰不已,不敢上前。
他还记得,许多个日日夜夜,曾有人就这样温柔地望着他,时而浅淡似水,时而浓烈如火。宽容,而又充满热情。
但,不可能。这是他的婚礼,这是他的新娘。那人,早已在千里之外,再未往来。
隐约间,他想起他们的第一次相见。他依旧记得,那人手执青玉勾,挑起珠帘,露出温雅而又虚伪的笑容,眸子泛
着银光。而后,他发现自己对于新娘,已经没有任何期待与欢喜。他一遍又一遍地自问:这就是你决然离开他也要
得到的人。为何你既不觉得幸福,也不觉得心动?
已经决意,已经分离,已经不能后悔。
他笑了,悲苦不已。这并不是他想要的大婚之乐。他甚至更怀念那段曾经针锋相对的时光。
可,已经别无选择。
他心事重重地迈开脚步,每移动一步,都仿佛背负了能压弯脊背的重量。
他终于还是,掀开了新娘红薄纱盖头。
与记忆中如出一辙的温雅而又虚伪的笑容,眸子泛着银光,嘴唇微微勾起来。
这个人,即便化成灰,他也认得。
这便是梦。连梦里,他也依然不依不挠地出现,取代了新娘的位置,纠缠着他。
应该是噩梦。若是一年之前,他定会大加唾弃,顺便迁怒一番身边的真人。可如今,他只能怔怔地望着梦中的人,
无法掩饰内心的狂喜。
他来了,他不曾忘记过他,他不会放开他。
一个个念头冒出来,数日里充斥着心中的不安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
“小五!”
“洛五!醒一醒!”
洛自省张开眼,直勾勾地望着正担忧地捧着他的脸的洛自醉。
“四哥?”几日不曾说话,他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一瞬间,他以为还在梦里,但视野所及,依旧是静谧的御
书房。而面前皱紧了眉,隐约有些烦躁的人,也并不是温润的四哥。“重霂……”
银发美少年打量了他一番,道:“膳食起居均有人伺候,玉生烟我也送出去了,你怎么愈来愈没精神?自己折腾成
了这样?”
洛自省这才想起来,玉生烟不知何时便不见了。“本便是你送过来的,安排妥当也是应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未免太过失礼了。”
重霂充满怀疑地斜视着他:“这话是该你说出来的么?都要带着她私奔潜逃了,还在乎守礼与否?况且,惊鸿内殿
不是素来最藐视这些无趣古板的礼制么?”
“我与她并没有私情。只是带着她一起走而已。”洛自省分辩道。但不知为何,连自己也忽然觉得有些心虚。
重霂嗤笑一声:“你以为谁会信?”
洛自省坐起来,寻得早已凉透的茶壶斟了盏茶,稍稍解了些渴。
“还有几天?”
“三日。”
原来不过七天而已。那个梦,已经令他产生了一别经年的错觉。
“师父召我回圣宫,我守在这里也累了。如何?眼下便放你出去,早些走罢。”重霂道,似有几分调笑意味,又似
十分认真,“不然,你以为自己走得了?”
洛自省怔了怔,没料到他竟会劝他走。若是七天之前,或许他会毫不犹豫颔首肯定,毅然决然离开。可是如今,几
日的相思与一场梦境,便让他彷徨起来。
“怎么,不走了?”见他并未回应,重霂也仿佛早有预料般笑了,“你可想清楚了?”
洛自省总觉得他好像已经看穿了他,但自己却依然一片茫然。他只能随意找一个借口:“会牵累你罢。”
“这你便不必担心了。”重霂道,声音中忽然多了些冷漠,“早些走,不然,便要被困在此地了。”
洛自省站起身,低声道:“他设了阵。”
重霂横了他一眼:“你当真没感觉到么?就在方才,捕风阵和陷灵阵都消失了。”
消失?不是撤掉,而是消失。洛自省心中猛然一恸,眼前竟闪过些不祥的片段,惨白的脸、血、刀刃。他惶惶地抬
起首,望向御书房外。阵势会消失,只有两种解释:其一,灵力耗尽,无以为继,至濒死之境;其二,已经身亡─
─
不可能,决不可能,他不是正在准备登基么?!
“他在哪里!”他紧紧抓住重霂的手臂。方才重霂的神色便有些不对劲,他怎么忽略了!他如何能忽略?!
“洛五。”重霂神色凝重地望向他,“你可真想清楚了,你一直最想要的不是自由么?”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这些!”洛自省咬了咬牙,扯着他往外走。
重霂神情柔和了些,毫不抵抗地任他拉拽着:“陛下前去抓捕灵兽,情况不明。师父观星象,却见帝星有陨落之势
。”
“陨落……”洛自省惨然大笑。此前的挣扎、决断,这一瞬间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就在此刻,他终于明白,自
己早已找到真正所寻所爱。自由自在,潇洒逍遥,都可以为这个人舍去。然而,他却始终固执己见,不理解、推拒
自己的内心,所以才会有今日──
因为心里一直笃定那人不会离开他,那人的情意不会轻易转变;因为总是享受着那人的纵容与宠溺,也认定了他绝
不会真正危害于他;因为清楚那人对他的深情,知道他绝不会轻易的放他走。所以他从未仔细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从未真正想过何谓真爱。认定已有的不会失去,才如此放肆地践踏他的付出与感情。
可如今,原以为永远不会失去的,已经摇摇欲坠。他才知道,这个人对于自己有多重要。
得到的时候不好好珍惜,失去的时候才感到后悔。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如此糊涂。
“重霂,带我去见国师。只要有我活着,便绝不会让他死。”
洛自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抓着重霂的力道却有增无减。
他双目中透着坚定,一如往常般自信非凡,带着不容人质疑的强烈信念。
……
灵界,拥有无数强大力量的陌生异界,平静之中隐伏着无数危险,非天之子不能存活。洛自省踏足这片青山绿水,
回想起闵衍当时有些沉重的神情。他从未见过这位性格扭曲的国师有如此人性的一面。而他之所以神色大变,是因
为那人正处于生死之间。想到此,他便无法压下内心的痛苦与焦急。
倘若他早日发现自己的感情,倘若他更心疼那人一分,便不会任他自行前去捕获灵兽。而且,他竟然不知,那人身
受血咒,只剩下一百年的寿命。只要想到那时他几乎是恳求他留在他身边一百年,他却断然拒绝,他便肝肠寸断。
他的百年便已是他的一生,而他竟然生生打碎了他的希望。
他无法想象,当时他的绝情伤了他多深。他愧疚,他悔恨,他惶然。
可此时此刻,他必须压下所有情绪,冷静地将他救回来。
只要他能活着,只要他依然需要他,无论多少年,无论多长的路途,他都会陪伴在他左右,片刻不离。
御风在半空中停留了片刻,仔细观察高地之上的营地,洛自省没有迟疑,迅速飞了过去。他初来乍到,对灵界没有
半点了解,若是莽撞行事,只会白白耗费时间罢了。虽然小六、陈珞、高谏风也不过在此待了七日,但怎么也比他
经验足些。
营中戒备森严,见来了不明人物,上百人立刻手持剑刃围了上来。
洛自悟、陈珞、高谏风亦飞出中军帐外。他们自然都不可能错认熟悉的灵力气息,只是对前几日之事各有所忧,因
此神情中都没有半点高兴或放松的意味。
“五哥!”
“内殿!”
洛自悟与高谏风迎了上去,陈珞却沉着脸,缓了步子。
洛自省与弟弟对视一眼,双生子心意相通,自然什么都明白了。洛自悟的神色稍解了些,微微一笑。高谏风也是在
官场中混迹多年之人,对洛自省也有些了解,见他这付模样,也不由得笑了笑。只有陈珞,仍然没什么好脸色。
事情紧急,洛自省也不愿耗费时间解释什么,急急问道:“狐狸往哪个方向去了?”
洛自悟与高谏风神情剧变,陈珞也顾不上使性子了:“你破例进入灵界,可是舅父出了什么事?”
洛自省原本并不想让他们三人也跟着焦急,但此时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快说!”
“龙生于水、长于水,舅父说要寻水汽丰沛之所便走了。”陈珞回道,眼里越发急切,“我与你一同去寻他!”
“不必了。你们在此等消息,我定会将他带回来。”洛自省断然拒绝。
“灵界诸多灵兽,实力强大,你一人走动太过危险。”高谏风道。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灵兽大都并非凶残成性,应当无碍。”洛自悟摇首道。
洛自省点点头:“我会小心行事,你们尽管放心。”说罢,他随即御风离开,寻找最近的水源。
陈珞怒发冲冠,无以发泄;高谏风紧锁眉头,若有所思。洛自悟轻轻一叹,并未多说,便朝着洛自省走的方向追了
过去。
洛自省并不知道灵界的水域有多广,但号称上古灵兽的苍龙,绝不可能隐在溪涧浅河之中。所以他循着小溪入河,
沿着河道寻索入江。闵衍曾说,灵兽所在只有天之子能到达,但陛下所在,除了你再无人可寻得。他也深信,无论
如何他都可以到达那人身边。然而,寻寻觅觅三四日,却依旧没有熟悉的灵力气息。
灵力枯竭的人,能够坚持多久?他无法想象。
一贯自信非常的洛五公子已经有些绝望。心中翻滚不休的阴暗与痛苦渐渐无法压制。他不知自己还能维持多久的理
智与清醒。若不是一直紧随他的洛自悟时刻宽慰他,并提出两人分开搜寻,他恐怕早便已经崩溃。
洛自悟前去海域,而他依旧在大江的支流附近徘徊。
只有他,才能找到天巽。不错,只有他。闵衍说此话与他自己的认定都并非毫无根据。洛自省心里隐隐有种直觉,
苍龙所在之处,他未必觉得陌生。他仔细地搜寻记忆,立即想到当初与天巽定下契约的猎场。在高崖变平湖之时,
他曾经看见苍龙的幻影。
他心里不由得大喜,细细观察地形,寻找着类似之处。
又过了两日,他终于觉得眼前的景色已经有几分熟悉。换了个时空,皇家猎场的风景却没有分毫变化。他毫不犹豫
地飞身而起,直奔山头的大湖而去。
视野中,那片绚丽的波光逐渐扩展,未及细看,他便感觉到陌生人的灵力气息源源不绝地涌来。这气息强大无比,
激荡不休,犹如排山倒海的波浪,朝四方威压而去。初时尚无任何异感,但愈是接近,便愈觉身上沉重万分,一步
一步重逾万斤。直至登上山头,更是寸步难行。每进半分,便几欲力竭。此等力量,绝非人类所有。应当便是栖息
此处的苍龙所散发出的威势。
可是,狐狸呢?
为何他竟感觉不到半点熟悉的灵力气息?
洛自省咬着牙,向前挪着。万钧力量沈压而下,浑身筋骨作响,升起阵阵痛楚,但他仿佛没有任何感觉,四顾寻找
着思念已久的身影。
倏然,他双目微张,露出久违的笑意。
他看见了,在数座石峰中间,隐隐绰绰的人影。
但是,笑容并未维持下去,他抿直了唇角,眼中闪过几分沈郁。
湖上除了正躺在起伏的浪涛中的天巽,还有两人。一个散漫强势,正发散出令人难以承受的威压,但神色却是懒洋
洋的,垂发散衫,形容不整;另一个笑容可掬,玉冠博带,衣袂飘飘,风流俊雅,却是熟人。
天离,为何会在这里?他竟混在挑选的兵卫当中进来了?!
“能与我对峙三日,实在不易。殿下有如此实力,又何必走这一着?”
“身为上古灵兽,足下又何必执着于一个将死之人?”
“你也知道,他只是个将死之人而已。不,你仔细瞧瞧,他气息已断。身为兄弟,连他的遗体也不能放过么?”
“确实,他已无气息。那就请足下将他交给我。兄弟一场,也该送他一程。”
“殿下来到此处已是不当。我又如何能将天之子交给你?”
“既然如此,那我便退一步罢。”
洛自省清楚地看到,天离侧过身来,浅笑悠然,却难掩眼角眉梢的煞气。他心里一紧,悄悄运起内力。虽然连日奔
波,他早已疲惫不堪,但一击之力尚存,一时也不会落在下风。何况洛自悟正赶过来,以二敌一,定能将天离拿下
。
便见天离袖中落出一柄寒芒冷戾的匕首,映着他的笑靥,竟格外阴冷。
“只要确定他已死,我自会离开。”
说着,他杀机顿显,向早已气息全无的天巽胸口刺去。
……
洛自省目眦欲裂,已顾不得先前所思所想,径直朝天离扑去。他受灵兽威压,行动间远不如往常灵敏,连跃出的距
离也缩短了许多。眼见那匕首已经要刺入天巽体内,他大喝一声,侧身旋体,顺势踢中天离的手腕。
天离吃痛,握不住匕首,迅速退后数步,稳住身子。
洛自省气喘吁吁,护在天巽身前,竖眉瞠目,如一头被逼上绝路却依旧张牙舞爪的虎:“天离!你若肯收手,方才
一切我都可当作从未发生过!”
“噢?”天离抬了抬眉,微微笑起来,“如此说来,我倒要感谢惊鸿内殿的宽容大度了?”
两人冷冷地对视,一触即发。苍龙缓缓收起灵兽威压,静静旁观。
“这可是我唯一的机会。洛五,换了你,你会放过么?”
“我不作这种无谓的假设。不过,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绝不能容你伤他半分!”
“你不是想娶得美娇娘,实现人生三大极乐么?他若活着,断不会许你离开一步。即使如此,你也要护着他?”
洛自省双目微沈,淡淡地道:“我已经做了选择。”
天离眯起眼,瞥了瞥仍然毫无气息的天巽:“你的选择,就是一个死人?”
“废话少说,你走是不走?”
“绝不可能。”
“既然如此──”洛自省抽出腰上的软剑,足尖在水面上轻轻一点,旋即冲了出去。
天离脸色丝毫不变,执着匕首便迎上去。
软剑如闪电游龙,剑势剑痕皆飘忽不定,凌厉无比。匕首上散发的灵力却如同障壁,轻而易举地便挡住八方攻击。
被击散的灵力也如箭矢一般,朝毫无意识的天巽射去。
转瞬之间,便已过了数十招。两人各自退开,小心翼翼地寻找下一个时机。
洛自省内力、灵力都衰竭不堪,又要保护天巽,浑身添了不知多少伤口,狼狈之极。天离与苍龙斗力多时,方才的
咄咄逼人也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如今也已渐渐透出疲色来。
就在两人又要闪身斗在一处之时,熟悉的气息疾速逼近。
天离只来得及回过首,便被来人以手刀敲昏倒下。
洛自省松了口气:“小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