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着,依然一坛接一坛地将烈酒当水喝。
“小六……”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天离不适合那个位置。如你一样,我有我的想望──真正在朝中任要职,尽一己之力。我
已经选定了要效忠之人,与我爱谁无关。”
“但是,你一定会拼命保护他。”
“这是应该的。”
“……要小心。”
“我明白。”
天色将明,容貌有五六分相似的双生子都眯起眼睛,遥望东方微白的天际。
“我想四哥了。”
“四哥那里比较安全。”
“也是。……小六,我们自出生以来,从未分离过。”
“无妨,一定很快便会再见。”
“十年,八年?等你真做了兵部尚书,我便来为你庆贺。”
“好。你可记住,不能违誓。”
赤日升起,第一道阳光将他们的脸庞染上了淡淡的金色。他们勾起嘴唇,笑起来,但是,眼里却各有苦涩。待太阳
完全化为金色,不可逼视,两人转过身,一个径直跃下高峰,一个晃着酒坛,往山下而去。
喝了一夜的酒,直到现在,才生了些醉意。洛自省慢慢在密林中走着,朝那座即将告别的壮丽都城而去。
“玉姑娘,你已经跟了我许久,出来罢。”
玲珑曼妙的身影飘落而至,美丽的脸庞上带着些微羞意:“五公子,不要紧么?”
“只是喝了点酒而已,无妨。”洛自省扬起眉,有些醉眼朦胧地望着她。这样看去,果然更像了。那位四哥,看起
来闲适自如,逍遥无比,但却总觉得他有几分郁郁寡欢,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如此淡而无味,所以他不停地出游、
寻觅、挑战。直到后来,他眼里多了情动的光芒,虽然不停地自我折磨,却生动鲜活了许多。他依然会在兴致大起
的时候,弄琴吹箫,他会时不时地独自弈棋,他还会笑着告诉他们,他思慕的女子是如何风华绝代。到了最后,他
被思念煎熬得了无生念,一心求去,没有人留得住他。但他觉得四哥是幸福的,因为他已经寻得真正想要之物。
如今,她的眼里,也有脉脉的波光。好似,他便是她寻寻觅觅所获的最终希望。可是,他呢?他究竟想要什么?是
的,是自在逍遥,不受任何约束。
“玉姑娘是否遇到什么难处?”
玉生烟怔了怔,笑起来:“是。”
“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五公子要走了,不是么?既然想不告而别,又何必许下这种无法实现的诺言?”
洛自省略作思索:“那么,你与我一同走么?”如果没有看错,她为难的,是不由自主的宿命罢。既然如此,带她
一程又何妨。
玉生烟红了双颊,惊喜道:“真的么?”
“玉姑娘的琴音,总有纵马江湖、自由自在的快意豪情,令我听得热血沸腾。难不成,姑娘并没有摆脱天离控制的
意愿?”
“不。五公子,带我走罢。”
洛自省忽然觉得,这问答之中,似有几分暧昧。他略迟了迟,脑中晃过一张温柔微笑的脸庞:“你我相识一场,这
是应该的。”
玉生烟又怔住了,美眸里多了几分痛楚与复杂:“多谢五公子。”
洛自省摆了摆手,摇摇晃晃地继续前行。林中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是听着,便觉得有些熟悉。他循声望
去,自己的爱马正横冲直撞而来,堪堪在他面前停下。马上的人笑眯眯地伸出手,一付笃定他定会回应的模样。
他犹疑着,是将酒坛砸向这张脸,还是如他所愿。
那人没有给他继续迟疑的机会,强行捞起他来,不顾他低声怒骂,便大笑着催马离去。
昊光益明五千一百三十二年夏,叛乱方平,帝皇便降下圣旨,禅位于太子。好不容易得到安宁的京城商瑶再度繁忙
起来,朝廷内外都已开始为时隔五千载的帝皇登基大典而细心筹备。
第四十八章:分别之意
时值朝议期间,但因益明帝禅位不再理政,新帝尚未登基有所不便,所以只在御书房召见三品以上朝臣议事。然而
,或许这位即将登位的陛下以往太过于隐藏自己,即使经过数日,诸位重臣也依旧未能熟悉他的性子与行事之风,
也无法揣摩出相应的为臣之道。若说他和善,诛杀数十万世族的时候,却谈笑间灰飞烟灭,狠辣非常;若说他冷戾
,却时时含笑,温煦似风,不显山不露水。但,不论如何,他们一面试探着这位新主的心胸,一面惧怕触怒于他。
至今未加提拔,空空如也的丞相与大学士之位,足以证明他绝非任人拿捏之辈。
登基日近,新主在言语之间,渐渐流露出对池阳新政的艳羡之意。群臣自然早已明白,有那位惊鸿内殿在,新政可
说是迟早之事。即使他们用尽了千方百计,也不过延缓些时日罢了。但,这位主儿可并不容易打发,见他们以不变
应万变,竟逼他们回去为昊光新政想方设法,美其名曰“集思广益”。这下,原本只想能拖延多久便是多久,实在
不可就请太上皇做主的老臣们苦闷了一天一夜,依然一筹莫展。今天入得御书房后,多少都有些萎靡。
“怎么,众卿有何不满?”天巽笑眯眯地问。
丞相、大学士皆无,诸臣便以六部尚书为首。而户部尚书高谏风、刑部尚书赵青为正是新帝的心腹,自是全力支持
;吏部尚书、工部尚书问罪连坐诛全族,目前从缺;兵部尚书系益明帝新近提拔之人,足下根基尚不稳,更遑论做
出头之鸟了。唯独礼部尚书乃洪家伏诛之后,自学士阁调任的食古不化的倔老儿,听了此话,老眼一横便梗着脖子
大呼:“祖宗法制如何能改?!池阳便是教一个两个佞幸之辈弄得乌烟瘴气,世族寒族贱民都乱了套,礼法全无,
与蛮子无异!”
他一时意气嚷嚷了出来,但凡有些眼色的人都被吓得赶紧往后缩了缩。
这池阳新政是栖风君主持的,礼部尚书骂的可不正是他?但栖风君是谁?洛四公子,惊鸿内殿洛五公子的亲兄长。
换而言之,正是眼前这位主子的内兄。以这位疼宠内殿的程度,当下将这胡言乱语的老儿杖毙也不算过分。
只是,上头这位尚未发话,一个凉飕飕的声音便在众人头顶上响了起来:“佞幸之辈?乌烟瘴气?礼部尚书倒是说
说看,如今四国之中,以哪国最为强盛?”
数十道目光投向屋梁、藻井处。那盘腿坐在横梁上,半合着眼,三伏天却浑身冒着寒气的人,可不正是惊鸿内殿,
洛五公子洛自省?
且不论惊鸿内殿──未来的昊光皇后,为何会坐在御书房的横梁上。眼下,可是礼部尚书出言不逊冒犯洛四公子,
却被洛五公子听了个正着。
“我昊光皇后,怎可如此失礼!”大惊失色的顽固老头指着头顶,跪倒在地,“陛下切不可轻易纵容!”零零星星
响起几声附和,却在新帝勾起唇微微一笑时,瞬间掐灭了声音。
洛自省眉头一皱,轻飘飘地荡回地面:“怎么,不敢回我的话?”
见两人对失礼失节之事毫无反应,礼部尚书满面不忿地回道:“我昊光遭内乱之苦,献辰四王争位,不免落于下风
。可溪豫君臣齐心,怎么也较池阳强盛罢!”
洛自省听罢,斜向高谏风:“高尚书以为呢?”一国孰富孰贫,户部尚书司税赋田户,自然最为清楚。
高谏风优雅一笑,彬彬有礼地答道:“池阳新政已有十余载,此时国库充盈,税赋适中,世族尽责、寒族上进、平
民无忧,国力蒸蒸日上,纵是溪豫亦不能比。”
礼部尚书一怔,道:“不可能!文宣陛下登基时日尚短,如何比得过那位千年治世。”
高谏风眉微挑,流露出几分无奈:“杨大人,这与登基时日长短并无干系。两位都是贤明之帝,只是一位守成为主
,一位变革为主而已。两国之国库粮仓皆丰盈有余,惟池阳已逐渐化解世代豪族庶族之矛盾,教化百姓,藏富于民
,所以处于上。而且,近来溪豫也颇有齐王掌权,开始变革之势。”
天巽浅笑颔首,目光扫过众臣:“新政富国强民,乃大势所趋。诸卿怎可拘于旧礼旧法?再者,祖宗法制也皆应神
旨,如今池阳之变革又何尝不是顺从天意?应天意而图变,方为治国之道。”
“陛下圣明,微臣深以为是。”赵青为与高谏风皆躬身答道,再度表明立场。
其余臣工或沉默,或附和,与前几日的僵持不下已有所不同。
“众位爱卿所忧,亦为应该。世族、寒族之别,朝夕之间难以改变,若贸然行事,恐生事端。也正因如此,循序渐
进,化解百姓之忧虑,便大抵安然无恙。希望诸卿回去之后,继续发挥所长,想些适当的法子,稳妥地推行新政。
”
“遵命。”群臣遂告退。
不多时,御书房内便只余下即将登基的皇帝与数日不见踪影的未来皇后。
因为尚未举行登基大典,在礼部一群老古板的坚持下,天巽此时并不能坐御座,所以在御案边另设了一个位置。平
日里的新帝自然毫不逾制,言行足以令最挑剔的礼官也崇敬万分。但等众人都走了,他便不甚在意地起身,拍了拍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九龙座,笑盈盈地问:“想坐么?”
洛自省看了看那御座,脸色丝毫不变:“坐了又不会平白增百年功力,没兴趣。”
不论换了谁来听,这都是极为大逆不道的言论。但天巽仿佛十分受用,越发笑得温柔。只是,心里却瞬间波涛汹涌
,与脸上的轻松截然相反。原本以洛自省的性子,便是这御座再无功用,也好歹是皇室中人争杀拼命之物,怎么也
会坐一坐尝尝滋味。但近来,他好似对许多事都失了兴致,成天不是待在鸿威军营,便是四处去找酒喝,完全失常
。
天巽并非从未怀疑过,他会动摇,会逃开。然,他却更加笃定,他们是两情相悦,他必定舍不得他,就如他绝对会
用尽各种手段将他留下一样。
可是,难道,是他想错了?是他太过于高估两人之间的情意?或是,所谓情意,所谓比翼鸟连理枝,便是如此不可
信之物?抑或,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他一厢情愿而已?不属于他的世界的过客,终究只能是过客,不论他如何改变
自己的世界,如何努力,如何挽留──
不,绝不会放开。既然已经得到一分,他便要吞下这十分,绝不容许失去!
“你是否有话要告诉我?”天巽笑道,仔细地观察着对面人的神色,心中提起万分谨慎与小心。
洛自省一愣,脸色微变。他几乎以为自己的心思早便被猜得一清二楚,而他也已备好了天罗地网等着他。但不可能
。方才他进皇宫时特地四处探查了一番,侍卫、暗卫巡逻交替,与以前并没有任何分别,应该没有布下陷阱。“…
…我想向你辞行。”张了张口,一直盘绕在嘴边的话,终于道出。
天巽的动作顿了顿,瞳孔迅速地缩起来,隐隐泛起冰冷的银色。然,下一刻,他便如往常般勾起唇:“辞行?”
洛自省望着他,将他的细微变化都看在眼中,突觉心里升起几分慌乱。并非无法逃离的惶然,而是仿佛要失去什么
一般的不安。“当初你我订约,我助你取得皇位,你给我美女爵位。如今美女爵位我都不想要,所以是时候向你告
别了。”
“告别?”天巽笑靥如旧,声音却渐渐沈了下来,“告别,然后再不回来?”
“是。”
“先前种种又算什么?我本以为已经得到了你。难道,竟不过是你怜悯我?”
是怜悯么?洛自省有些恍惚地想起许多个水乳交融的夜晚,在耳边响起的私语情话,对方动情沉迷的神态。不是怜
悯。只是,不够。他对他不够迷恋,不够痴情。两人的羁绊,尚不能令他舍下一切,只为留在他身边。他承认,他
投入的情感远不如他。所以,他或许还未遇上──那个能让他为之生、为之死、为之舍弃自由的人。
“我从未怜悯过你。你不需要。但你不会是我想要的伴侣。我不会为了你继续忍耐失去自由之苦,不会为了你继续
忍受千万人的指责,不会为了你继续束缚于那些规规矩矩。”
天巽笑了。比一次次咒毒发作更甚的痛楚,折磨着他的神智,煽动着他的怒火,可他仍旧笑了。听着这短短的一段
话,他总以为,这一刻便是极痛极苦极怒极涩,可下一刻,下一个字,却再度令他万箭穿心,更加痛不欲生。
身为天命之帝,他早已经深陷情爱之中,决意只要他一人,为他尝试着改变整个皇族,为他镇住上上下下。他的确
已经付出了目前所能给出的一切,捧着自己的真心,满怀希望地献给了最爱的人。可是,那人品尝过之后,却说,
这并不是他命中所爱。
他还能做什么,才能留下他?才能真正获得他的身心?
“留下来。”
“不。”
此时此刻,这位万古一帝被前所未有的恐慌、惧怕、杀意、痛苦煎熬得软弱了。即便当他身受毒咒,只能选择百年
寿命的时候,也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弱小,如此自卑。仿佛只要对方轻轻一捏,便会碎裂成灰。
“一百年。只要给我一百年。”
如果他当真并非他所爱,即使耗费一百年也无法触动他,或许也够了。终其一生,能有爱人作伴,便已无憾。对他
而言,这便是他的一世宿命,然,于他却不过是短暂的一段际遇罢了。只是如此而已,他若不求永远,只求他的一
小段时间,他可会答应?
天巽的声音很平静,情绪并不明显。然而,洛自省却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在说出“一百年”的时候,哀伤且阴沉
,充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森森寒意,令人不敢逼视。
可是,他无法答应。一百年,谁也不知这百年之内会有什么变数;谁也不知他会不会在百年后,又要求一千年。而
他真正想要的人,会不会与他错过。他早已下定决心,必须离开此地、此人。哪怕将来会后悔不迭,现在也必须远
离这个人,让时刻沸腾不已的思绪冷静下来。
“不。一天也不行。”
真是绝情。他怎么从来不知,他一旦下定决心,便会如此无情?天巽又笑了。刹那间,自卑、软弱都消失得无影无
踪,一个疯狂的声音鼓噪起来:将这个人囚禁起来!将他的手足折断!将他的筋脉震碎!将他的灵力抽光!将他永
远困在身边!生死相随!他想要自由,那便让他永远失去自由!他想要寻找所爱,便让他永不见天日,不能接触任
何活物!让他只能依靠他活下去,无论爱恨情仇,都只能一生与他纠缠!
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来,灵力丝在指尖若隐若现。
洛自省戒备地点地后退,淡淡地道:“你应该很了解我。我最不喜逼迫。”
剑拔弩张之势似有缓和,天巽住了步子,双目微张,平静地道:“我尚未登基。你连看我的登基大典也等不了么?
连见证我真正坐上那张九龙御座也等不了?”
洛自省略作思索。离登基大典尚有十日,狐狸只是在拖延时间而已。他方才还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现在更不能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