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自省倏然有些怅然。福分?他并不觉得。或许,很快狐狸亦再不会说,他是他的幸了。
“内殿,微臣本带来一千兵士,如今只余四百。”秦勉低声道。
这意味着,在他们来之前,或许更在天离来之前,便有人已经擅离职守,不知隐藏到何处去了。洛自省绷紧脸,目
光在人群中略略一转,所有人便都惨白了脸,或多或少地颤抖起来。“无妨,也早该料到,析王必有后着。这些人
是他早便安插过来,以防万一的。现下也正好派上用场了。”
秦勉抿紧干涩的嘴唇:“如殿下安排,微臣的亲信都已隐蔽起来了,需要他们立即入京么?”
“不需要。”洛自省断然道,“一两千人,我还不放在眼里。他们休想伤狐狸……殿下分毫!”说着,他回首看向
洪府紧闭的朱门:“眼下,还是将这洪氏一族处置了再说。”这些人一刻不死,天离便一刻不会断了浑水摸鱼的念
头,岂能留给他机会?!
“是。”秦勉示意兵士上前推门。
洛自省眉一挑,拦住他们,自行伸出手,轻巧地推开了重达千斤的铁门。
举目望去,惊鸿内殿的手僵在半空,良久无法动弹。
洪府的影壁不知何时已被推倒,前院一览无遗。而偌大的院落中植满了数株血红的树,光秃秃的枝条上,挂满了死
不瞑目的头颅。男子、女子、老人、幼童,树上的人头仿佛依然有意识般,死死地瞪着门口。
洛自省似乎听不见背后崩溃的哭喊,定定地望着眼前的惨状。
大学士洪氏富贵数万年,在唯一的女儿成为皇后之后,更一时风头无两。这华美的府邸之中,连仆役在内足有千余
人。此刻,这千余人的头颅,都挂在那些诡异的树上。
洛自省认出了大学士的首级:沟壑纵横的脸有些狰狞,浑浊的眼直勾勾地看着门的方向,仿佛那充满不甘的亡灵正
透过那双眼睛怨毒地注视着他。
“内殿!”秦勉的声音,过了许久才传进他耳里。
洛自省循声望去,那些析王兵士早吓倒了一大片。秦勉满面坚毅,将他拉下台阶,顺手扣上大门。地狱与人间,总
算隔绝开来。
分明是夏日正午,拂来的风却格外萧瑟冰冷。
洛自省沉默地立着,他已经两度看见,比战场上更为血腥诡异的场景。宫斗而已,这些人却似疯了一般,不管他人
的性命,或是自己的性命,都舍得丢弃利用。天艮在走之前,让狐狸做出的许诺,依然太过天真。和王殿下根本不
曾想到,人在濒临绝望的时候,会做出何等天怒人怨之事。而这,才是宫廷。是他最厌恶的所在。
洛自省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我候在此处,等重霂或戊宁尊者前来。”
以闵衍的力量,若不是时间太过短暂,他必然早已发觉此处突生的异状。已经到如此地步,冷宫里那个女人,也绝
不能动罢。益明帝可笑地念着旧情,狐狸则不会违背诺言。狐狸守信守诺,可他不必。他从未答应天艮,从未应承
天歆。一个罪无可赦的女人,荼毒无数生灵的女人,往后依然可能暗算着狐狸的女人,他并不认为自己能容忍得下
去。
在走之前,他一定要为天巽除去那个祸害。
此时此刻,秦府内,巨石上的楼阁已经不见踪影。闵衍立在狭窄的暗道口,轻轻晃了晃玉杖。刹那间,沿着乌黑的
洞口,一道道宛如蛛网的裂缝纵横交错,飞速延伸。偌大一块天然的巨石,竟慢慢开裂、崩塌,露出里头被隐藏了
二十余载的真实。
他身后,益明帝、德妃、天潋、天歆、天离均神色微变。
血腥气不断地上冲,依稀有咆哮怒吼之声,远不似人间之物。闵衍将玉杖掷入那装满鲜血的青铜鼎内,灵兽衔着的
玉环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声比一声更为澄净、悠长,荡彻着弥漫开的怨气与恨念。不多时,那青铜鼎中的血便逐渐
变了颜色,枯竭下去,最终归于无。成千的骷髅散开来,阴惨惨的白骨如山倾倒,纷纷落下,发出异样的响声。
闵衍忽然抬起首,望着另一个方向,略作掐算后,转回身道:“陛下,罪臣洪氏有异。”
益明帝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洪氏?”
闵衍收回墨玉杖,长叹一声:“心魔不易解。无辜之人,至亲之人,入魔者已全然不会顾念。望陛下三思。”
益明帝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怔住了。
闵衍看着这群皇族,金蓝双眸中带着少有的怜悯:“我知道,陛下是杀伐决断之圣君,因此,虽然心疼,做足了准
备,却并未真正阻止血脉相残。但,陛下曾做过的,默认他们做的,是明枪暗箭,是阴谋诡计,却不是巫蛊血咒,
逆天背神。此例断不能开。”
益明帝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微微合了合眼,低声道:“朕,不会走错了。”
闵衍轻轻颔首,弯起嘴唇:“如此甚好。”
天歆却迅速抬起螓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国师……”
闵衍望了她一眼,没有丝毫回应的意思。“我且去洪府瞧瞧。惊鸿内殿与秦左将军未能及时赶过来,可能便是在那
里守着。”说罢,他便消失了。
天巽远眺着洪府的方向,难以抑制心中的担忧。每当他以为洛自省经历、忍耐并接受了他身边那些阴暗与谋算时,
却总有更血腥的事实在等着他。就连在宫廷中浸淫已久,身为受害者的他,也一时间无法直视那些怨气冲天的白骨
,更何况洛自省?
他能否接受、忍耐下去?是否会因此而失望,等不及他改变这一切,便要求离开?不,他绝不会容许。
益明帝倏然握住德妃的玉手,将惊吓得血色尽失却依然倔强得不流露出半分胆怯的女子揽到身旁。天歆跪倒在地,
流泪不语;天潋神情复杂地望了望胞弟,又看向都站在他身侧的一双儿女,眼中是藏不住的郁怒与失望;天离退了
一步,垂下首,沉默着。
“巽儿。”帝皇呼唤道。
天巽收了满心的纷扰,躬身行礼:“儿臣在。”
“朕封你为太子,择日行封赏大典。逆子天震之事,交给你处理。”他说着,又看向仅剩的四子,“离儿,朕给你
挑块封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便回封地去罢。”
天离浑身一震,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般,惊讶地抬起首:“父皇──”
帝皇却在下一瞬间敛去了难得的温情,威势依旧。他巡睃着几个儿女,庄肃无比的视线最终落在天巽脸上:“朕只
剩下两个儿子。巽儿,离儿,切莫让朕失望。”
天巽浅浅的笑了,俊美的容颜,亲和的气度,足以让所有正看着他的人在一瞬间放下戒心:“儿臣向父皇保证,绝
不会让父皇失望。”
天离听了,双眸中浮上几丝令人难以察觉的阴暗,补上迟了一步的谢恩:“儿臣谢父皇隆恩。”
当即,益明帝摆驾回宫,拟定圣旨。
这一日,昭王天巽被立为太子。昊光的嗣位之争,数百年的刀光血影,终于有了结果。
第四十五章:清洗朝廷
是夜,平素阴森恐怖、人迹罕至的天牢内外,均是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牢门附近,方圆百丈之内,都站满了来自
御林军、田家亲军、鸿威军、高家军的精锐,枪戟林立,反射着森然的寒光。在他们之外,数队护卫持刀剑慢慢地
巡逻,不放过任何一处死角。人人都警戒万分,锐利的目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搜寻着敌人。
今晚,太子殿下夜审析王一派,不出意外,明日便要问斩。因此,对手唯一的机会,便是天亮之前的短短两三个时
辰。而这最后的反扑事关重大,必须仔细防住。守住了天牢,禁锢了析王,便是太子一派彻底掌握了局势;而若破
了天牢,析王逃了,便又将横生枝节。纵是再如何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们,也并不想上战场,与昔日曾并肩作战的
同袍厮杀。内讧之事,无论上与下,均希冀能免则免。更何况,太子正在天牢之内,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此时,天牢某座隐蔽的石室里,新任太子殿下正笑容晏晏地望着跪在身前的数名罪臣。与旁边怀抱长剑、神情阴沉
的惊鸿内殿相较,他的和颜悦色更添了几分温柔。仿佛顺应他的意思,便该是再自然不过;又仿佛若能令他满意,
便能获取想要的一切。
“如何?”他笑着问,连嗓音也柔润如水。
已经上过轻刑的罪臣们始终沉默,垂着首,掩去了他们内心的冲突与激荡。
乍然间出现的生路,令人难以置信,更使人燃起最后的希望。从败者转而成为胜者,如此巨大的诱惑,足以令他们
动心。名利、性命与所谓的忠义拉锯,迫使他们不得不在欲望当中挣扎沉浮。然,不论如何挣扎,动了心,便是输
了。
太子殿下的耐性,并没有往常那么足。等了片刻之后,他漫不经心地移开目光,示意守卫将他们押下去。就在这一
瞬间,这几个蓬头垢面的人都扑了上去,涕泪交流,争先恐后地向新主发誓效忠。
天巽嘴角微微勾起来。他的确有心将这些追随析王的世族都消灭干净,但若朝堂上瞬间去了三四成大臣,不仅朝政
将陷入混乱,中立派、睿王派诸臣也将提心吊胆,唯恐他报复,甚至可能趁机作乱。因此,为了安定人心,为了维
持庞大的官场秩序,当然亦为了显示他的胸襟与仁心,也只能挑挑拣拣一些墙头草了。他并不在意这些人的叛变行
为,选择错了而已,再给一次机会又何妨。只要今后能勤恳地做事,听话一些,他很乐意成为他们的新主。
“赵卿,将几位爱卿带下去梳洗。田卿,稍候护送他们回府。”
“微臣领命。”赵青为与田骋答应着。
“殿下。”但这些人脸上并没有欣喜之色,反倒是战战兢兢地俯身叩首,怎么也不肯起身,“殿下仁慈,臣等万死
不足以报恩。今夜反贼必会攻打天牢,臣等当尽一臂之力,助殿下剿灭逆徒!”
“爱卿有心了。孤自有安排,尔等今日受惊了,早些歇息即可。”着急立功并不是坏事,足见他们的心虚,更易控
制。天巽弯着眉眼,语中却隐有不容反抗之势。
“是。”早已不敢小觑这位殿下,几人不再多言,遂叩首行礼,顺从地退下了。
天巽看着他们小心谨慎地随在赵青为身后,眯起眼:“已经挑了十人,够了罢。”这十人乃他与高谏风在析王一派
中千挑万选而来。家世普通、官位不高,却各有才华,能够审时度势。其余人等,身居高位者与析王利益攸关,性
命相系,不得不忠心耿耿;家世源远者过于高傲,固执不知变通;素有贤德之名者自视甚高,不愿背叛徒之名。并
非他不礼贤下士,心胸狭窄,实是多数人不堪所用。
“够了。”高谏风合起帛书,优雅地起身,“我再问问他们,可知道些什么。”
“他们并非析王亲信,不必耗费时间。倒不如,你再审审那几个撞墙自尽未遂的。记得,当着皇兄的面,派太医瞧
一瞧,再好生将他们抬走。”
“啧啧,真是坏心眼。你已将他身边的人都审了一遍,偏偏什么也不问他。他疑神疑鬼,何止受了十分百分煎熬。
”
“不是很有趣么?我倒想瞧瞧,他还会信谁。”
“也好,数百年来,我还从未见过他如此难看的脸色。今夜可得看个尽兴。”贵公子轻轻一击掌,笑弯了眸,兴高
采烈地出去了。
石室之内,便只剩下笑得越发和煦的太子殿下,与始终黑着脸的惊鸿内殿。
“算来,也快到时候了。”天巽悠然走到洛自省身侧,伸出手,十分理所当然地揽住他的腰,唇也熟稔无比地贴上
去,轻轻摩挲起来。
洛自省终于变了脸色,黑里透着红,颇不自在地想挣开。
“小心一些,切记不能受伤,否则──”
“否则什么?”
登徒子的目光越发露骨,情意绵绵地回道:“你说呢?”
“做你的春秋大梦!”在这种时候脸皮总意外的薄得很的惊鸿内殿终究忍耐不住,气势汹汹地格开他,利剑出鞘,
挡在二人之间。
太子殿下毫不在意横在胸前的利刃,视线更加热烈:“早些回来。”
洛自省被他看得越来越不自在,仿佛这狐狸的目光能将他的衣物剥光,任他为所欲为。他退后几步,避开这“危险
人物”,底气不足地吼道:“正经些!”
狐狸狡猾地笑了:“好,待你回来我再不正经。”
惊鸿内殿的耳后登时一片赤红:“住口!在这紧要关头,你──”话未毕,他已不敢再看那双含着无限爱意的眼眸
,匆匆落荒而逃。
天巽笑看他的身影消失在昏黄的灯火后,慢慢地抿直了嘴唇。他比他预想中更在意洪府之事,却似乎并未生动摇之
意,难道已有打算?在洪府诅咒之事水落石出,完全消灭皇后隐藏的势力之前,绝不能让他闲下来,以免他一时冲
动,又不管不顾自己的安危。
……
夜色正浓,紧张了大半夜的士卒与侍卫虽不敢稍有懈怠,但也已难掩疲惫之色,行动之间不禁略迟缓了些。骤然,
一群黑衣蒙面刺客自街口袭来,刹那间便与处于外围的几队护卫交上了手。只片刻,便有数十护卫倒在血泊之中。
离他们最近的兵士匆忙赶过去支援,自战场上磨砺而来的直觉与狠厉比起刺客的身手丝毫不逊色。见己方渐处上风
,余下的护卫与兵士正待退回,集结成军阵,天牢的阵势却突生动荡。便见狂风大作,烈火升腾,巨浪滔天,雷霆
万钧,化为实体的灵力强硬地撕开大阵,霎时便击垮了重重守卫。只闻得惨叫不绝,重兵把守的天牢门前,风火、
雷水轮番肆虐,风助火势,水传雷电,立时成了活生生的地狱。
“何人胆敢在此撒野!”就在此时,一柄银枪从天而降,年幼的银发童子立在枪头,双掌轻轻一托,所有的异象便
消散无影。但,伤亡已经造成,以他一己之力,无法挡住如潮水般涌来的敌人。
不多时,便有零星叛贼杀入天牢之中,又有不知隐蔽在何处之人继续破坏大阵,将银发童子禁锢在这阵势之内。
“快保护太子殿下!”
“休让奸贼逃了!”
天牢里已是一片混乱,阵势告急,灵力解禁。刺客手握刀刃,频发灵力,肉身抵挡不住灵力的侵袭,未能反应过来
的侍卫转眼间便失了性命,余下的只能同样以灵力与敌人周旋。饶是如此,灵力相争之中,天牢守卫很快便落了下
风,生生沦为屠杀的牺牲。
刺客如水般涌入这重地之中,所到之处,血流满地,喊杀之声越发惨烈。关在牢狱底层的重犯与隐蔽石室里,都能
听见不同寻常的动静。
天巽不动声色,依然静静地坐着。高谏风合上门,神情略有些凝重:“不出所料,果然来了将近六千人,身手非凡
,皆非寻常兵卒。”
“二哥一事之后,他果然还有所保留。”天巽淡淡道,“以他的性子,定会藏着足以保命的精锐以防万一,果然如
此。”
“如你所愿,这回可是倾巢而出了。而且奇人异士众多,竟能冲破天牢之阵,着实不能小觑。”